有些事不能細想,一細想,就會越想越覺得可怕。
張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沙啞着聲音道:“不可能吧?趙炯做不出這種事來,郡公爺畢竟年紀大了,年輕時征戰沙場,確實有過不少損傷,只是外頭看不出來,太醫平日來家裡診脈,就提過要郡公爺好生保養的。”
張朝義冷笑:“太醫只是讓姐夫保養而已,幾時提過他有性命之憂?姐姐,你且細想想,姐夫去後,你可仔細看過屍身?上頭果真半點異狀皆無麼?”
張氏沒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爲她事實上並沒有真正見到丈夫的最後一面,她在柱國將軍府賀壽,對家中的事一無所知,等到汪四平打發人去請她回府時,趙炯夫妻已經將郡公爺裝殮好了,移入棺中。郡公爺年紀大了,用的棺木是早就備好了的,壽衣壽鞋等物也是年年重做,全都是現成的。只因當時已經過了端午節,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建南侯府中還未備下足夠的冰塊,爲防屍體腐化得太厲害,趙炯與牛氏早早將相關的工作都做好了。張氏回家後,看到的是面上蒙了白布的丈夫,她悲痛間也曾想要撲到丈夫屍首上痛哭一場,被牛氏死死攔住了,還哭着請她節哀。她當時沒有細想,過後又因悲傷過度暈了過去,醒來時,棺材板都釘死了。
如今想起來,事情確實不對頭。端午天已經很熱了,依照往年規矩,該備下的冰塊理應早已入庫,只是今年府中冰庫是牛氏分理,她說沒有,張氏頂多是疑心她初理家務不熟悉舊例,又或是故意與繼婆婆對着幹,但京中又不是沒有賣冰的地方,家裡沒有庫存,難道不能現買去?幾塊冰能值多少銀子?對建南侯府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怎麼會找不到冰塊保存郡公爺的屍首,以至於皇帝還未派人來弔唁,趙炯夫妻就先把亡父的棺材給釘死了?
張氏越想越覺得可怕,這跟趙炯意圖殺死她和趙焯一家不同,她是繼母,趙焯與趙炯是同父異母的嫡出兄弟,當中還有爵位繼承的利益之爭,趙炯殺他們,可以是利慾薰心,可以是斷絕後患,但郡公爺是趙炯親生父親,從來都對趙炯寵愛有加,不顧元配反對把趙炯記在她名下,算作嫡出,請封了世子,繼室生下嫡子後,他也從沒想過剝奪長子的世子之位,這樣一心爲趙炯着想的慈父,趙炯根本沒有害他的理由。
張氏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張朝義,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恨他惡毒,可是這種大逆不道之事,沒憑沒據的,怎能輕易說出口?那樣即便我們原來有理,也要被人當成是無理的了。”
張朝義也明白自己說的話有些驚世駭俗,但他就是覺得非常可疑:“並非我多心,趙炯未必就不曾做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姐姐日後回了京城,千萬要尋那日在家中當值的下人問個清楚,也許趙炯有什麼事觸怒了姐夫呢?他也許不是有意的,可他那副蠢樣子,或許做了什麼蠢事把姐夫氣壞了,害得姐夫舊病復發,也未可知。他們請來的那個劉太醫,不是一向跟他們那房人交好麼?前年我到京中探望姐姐姐夫,十天裡倒能見到劉太醫跑家裡給小長房的人診上三四次平安脈。興許姐夫屍首上留下了什麼痕跡,是他幫着掩飾了,否則,那趙炯何至於連姐夫的最後一面都沒讓姐姐瞧見,便把棺材釘死了呢?”
張氏皺緊了眉頭,也起了幾分疑心,劉太醫與小長房交好是肯定的,其實郡公爺另有用慣的太醫,可那日出事,趙炯請來的卻是劉太醫,當時她不覺得有什麼,如今想來,確實不大合理。
她答應了弟弟,等回京後便把郡公爺去世當日在府中當值的下人找來問個清楚,若能把這個疑惑早日解了也好,只是這些下人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的。她記得,在那之後不久,她和兒子媳婦孫兒被趕到偏院生活,身邊侍候的人幾乎四散,府中中饋由牛氏接手,蔣氏協理,許多位置就都換了人,原來的人都安排到別處去了,將來要再找回來,可要費不少功夫。
張朝義見張氏答應了,感到挺滿意。他就是覺得趙炯在郡公爺之死上有很大的嫌疑,那麼匆忙地裝殮裹屍,連出門參加飲宴的繼母回來都等不及,所謂反常即爲妖,趙炯不可能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又進入了今天的正題:“姐姐,無論最後查出來的結果爲何,趙炯無德無能,已經不堪爲建南侯了,姐姐是不是該上書給皇上,請旨把那爵位奪回來?”
張氏一愣:“爵位?奪回來?”她有些不明白張朝義的意思:“弟弟,焯兒已經不在世了,奪了爵位要給誰?”
“給瑋哥兒呀!”張朝義恨鐵不成鋼地道,“爵位原就該傳給嫡子的,若不是姐夫偏寵庶長子,承襲建南侯爵位的就該是外甥!他沒了,自然就是他的嫡長子瑋哥兒繼承。我的好姐姐,你就沒想過麼?瑋哥兒如今年紀還小,已經沒了父母,雖有你這個祖母在,但你年紀已經不小了,又是孀居,能看顧他幾年?我看瑋哥兒精氣神不大好,想必是這次落水傷了元氣,你就不爲他將來的前程擔心麼?若有個爵位在,日後他也不怕沒有好日子過。”
張氏的心一時亂了,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腦子裡從來都認爲只有讀書科舉纔是正道,因此兒子趙焯有讀書的天份,她就不認爲他做不了世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心盼着他將來能科舉入仕,入閣拜相,位極人臣,侯爵之位在她而言,不過是一年幾百兩銀子祿米,外加一套上朝的大禮服罷了。兒子死了,孫子也是聰慧好學的,那就繼續考科舉去,將來一樣有位極人臣的時候。她是真的沒想過讓孫子去搶那個爵位。
張朝義與張氏一母同胞,同樣是書香門第出身,怎會不清楚她的想法?他嘆了口氣:“姐姐,即使有了爵位,也依然可以用心讀書,太祖皇帝並未禁止勳貴有爵之人去考科舉,只是比旁人嚴厲些,不能入圍前三罷了,瑋哥兒其實也不必去爭這個名頭,有個建南侯的爵位又有何妨?若是他不要這個爵位,又給誰去?趙炯犯下這等大錯,怎能再任由他頂着建南侯的名頭耀武揚威?皇上若奪了他的爵,難不成還要便宜了他兒子?讓他兒子繼續踩在瑋哥兒兄妹倆頭上?不夠噁心人的!”
張氏想想那個情形,確實讓人噁心。可若讓爵位就這麼丟了,趙家再無一人承襲,以皇帝對郡公爺的敬重,又是不可能的,也讓趙家與郡公爺的名聲蒙羞。這麼一來,最好的結果確實是讓趙瑋承爵了。
張氏再三考慮過後,鄭重地下了決定:“我會寫信給廣平王,請他出面上書,向皇上提這件事。”
張朝義暗暗鬆了口氣。
今上正宮皇后無子,膝下只有一位皇女南陽公主,還未成年就夭折了,而諸皇子中,大皇子是宮人所出,在今上還是太子時就早夭了,連正經的封號都沒有;二皇子延陵王的生母是個嬪,本人才能平庸,性情怯懦,不堪大用;三皇子便是廣平王,生母蔣淑妃還生了四皇子樂安王,是**中有皇子的妃嬪裡地位最高者;五皇子生母王賢妃曾經一度得寵,但因爲恃寵生驕對皇后無禮,已經被打入冷宮了,連累五皇子也不受皇帝待見;六皇子是眼下最得寵的朱麗嬪所生,還是個奶娃娃呢,看不出日後如何。這些皇子裡頭,眼下就數廣平王最受皇帝寵信重用,朝野都很看好他做儲君,想必再過兩三年,便要正式冊封了。
有未來儲君替張氏撐腰,不怕小二房鬥不過趙炯那一家子。
張氏剛回到老宅,就先後與汪四平、廣平王府的護衛統領以及張朝義說了半天的話,已經十分疲倦了,這會兒臉上的倦色是掩都掩不住。張朝義見狀,便先行告退了,打算晚些時候再過來陪她吃飯。
但張朝義走了,一直沉默地站在邊上的汪四平卻沒走。他幾次擡頭看向張氏,欲言又止,卻又吞吞吐吐地遲遲不肯開口。
張氏懶得與他耍什麼心計:“老汪,你有話就說,別作這副怪樣子。”
汪四平這才上前一步,把腰彎得更低了,說話聲音也幾不可聞:“老夫人,您方纔跟二舅老太爺說,侯爺沒有理由忤逆郡公爺,不會對郡公爺不利,其實……理由是有的。”
張氏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汪四平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道:“老夫人您也知道,郡公爺忽然過世那一天,老奴奉了他老人家的令盤賬,盤到一半就聽說了噩耗。事實上……老奴盤的東四牌樓那幾家鋪子的賬,一向就是侯爺和夫人分管的。郡公爺氣得不行,說是賬上短了二十萬兩銀子,讓侯爺花到不該花的地方去了,讓老奴去查。老奴去賬房之前,先管侯爺夫人要了賬簿,他們問老奴要那些做什麼,老奴老實答了是郡公爺要過問,他們當時就有些慌張,雖然交出了賬簿,卻也立時趕去見郡公爺了,興許就是爲了這件事,惹了郡公爺生氣,也未可知。”
張氏有些愕然,那幾家鋪子她知道,是在她生下兒子後,郡公爺爲了安長子的心,分給他管理的產業,所有權依然在公中,只讓他夫妻吃利息,每年至少能貼補他們六千兩銀子。
她爲了避嫌,對這幾家鋪子的事一向是不管的,只知道它們獲利頗豐,一年下來也有個七八萬兩銀子,不知爲何,從幾年前開始,收入就大減,去年統共只有四萬兩,原因卻是莫名,也不見它們生意差了。若說趙炯夫妻存了私心,貪了公中的銀子作私房錢,也不是不可能,以郡公爺對長子的寵愛,頂多就是教訓一番,爲何會如此生氣?
趙炯到底把錢花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