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有囑咐在先,金壇葛布料子不能做成單衣,一定要夾裡。趙琇看着那匹料子,總算明白祖母爲什麼這樣說了。
葛布料子從前她也見過,在奉賢時也穿過葛衣,但那些葛布精細得來,又帶有一種麻麻糙糙的手感,不過揉起來還算軟和,做成衣裳穿,在夏天裡反而顯得舒爽涼快。這金壇葛布又有些不同,摸上去竟然是細滑的,又極薄,對着光看,可以說得上是半透明瞭,遠遠看去竟象是薄紗一般。這樣的料子,若是不夾裡,只怕穿在身上,很容易走光。
不過要夾裡的話,里布的料子又有講究。若論透氣通風,自然是紗料最好,但若要細軟舒適,又似乎以松江棉布爲佳。趙琇猶豫了半日,對着這兩種料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選擇,躊躇許久,方纔選定,還是用實地紗做裡,拿松江棉做領子,這樣穿在身上,既涼快,又不會磨着脖子上的細嫩肌膚。
趙琇拿定了主意,就開始剪裁了。這活計她練了將近一年,已經相當熟手了。哥哥趙瑋的尺寸她是爛熟的,既然是打算先拿他練手,自然就照着他的尺寸先裁好一件,然後挑了一種又細又韌的棉線,密密縫製起來,針腳比做尋常衣裳時還要用心幾分。
碧蓮見她正經做針線,又是頭一回挑戰的葛布,便也放下手中的嫁衣,過來幫着指點一二。到得晚上掌燈時分,趙琇手裡的衣裳已經有了個大致的樣子。
碧蓮勸趙琇:“天黑了,一會兒前頭就傳飯了,姑娘歇一歇吧,仔細熬壞了眼睛,明兒再做也是一樣的。”
趙琇縫完了一處袖口,把線剪了,就把針丟回了針線籮裡:“就依你的話,我們不縫了。明兒繼續。”
第二天卻是趙琇的生日,就算她想繼續做針線活,張氏與趙瑋也不會答應的,好歹拉了她到前頭院子裡。祖孫三人高高興興地樂呵了一日。
趙琇心血**,想起現代時還有生日蛋糕吃,在古代沒有那玩意兒,但用土法做個雞蛋糕出來,應該還不難吧?便在廚房裡帶着兩個廚娘忙活了半日,把她們指使得團團轉,居然真給她做出了一盤黃澄澄的糕點來,上頭還點綴着不少乾果呢,可惜吃到嘴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張氏笑着誇好吃,趙瑋也覺得味道不錯。只有趙琇心裡一片唏噓。
快樂的生日結束了,她又開始繼續埋頭做衣裳。沒兩日就把哥哥那件葛袍給做出來了,讓他試了試,略嫌寬大了些,不過夏天時穿得寬鬆一些。風吹吹還是很涼快的。趙瑋樂呵呵地當場就穿上了,並且臨時決定出門逛一圈去,炫耀一下妹妹做的葛袍。正好眼下日頭才升起來不久,外頭並不十分炎熱,最適合出門逛街了。
趙琇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原本也不是真心打算給哥哥做袍子的。卻是因爲手藝不熟練,纔想先練練手藝,目的卻是爲了給高楨做一件上得了檯面的新夏衣,這實在太沒良心了。趙琇暗暗在心中懺悔,決心等把高楨那一件新衣做完之後,就再給哥哥多做幾件。以後每逢換季了。都要再給哥哥做新衣!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趙琇歡歡喜喜地回房去裁剪衣料去。不想剛裁完,趙瑋就已經回到家,臉色還不大好看。
他帶回來了一個最新消息。今天早朝上,有御史參了他這個建南侯一本,說他不顧祖父血脈。刻薄寡恩,舊日血親都窮得快餓死了,還慘遭無良僱主毒打,幾乎丟了半條性命,他竟然連伸手幫一幫都不肯,如此薄情之人,怎有資格身居高位?
張氏一聽這話,臉色就變了,深知這是曹太夫人先前警告的那事發了,而且聽這口風,只怕牛氏還在裡頭摻了一腳,否則那御史怎會知道趙澤被打之事?若他是真正打聽過的,自然也能打聽到趙澤是被誰打傷的,建南侯府還出錢出力爲趙澤治傷。而他隻字不提,卻指責建南侯刻薄寡恩,除了牛氏,還有誰會往他們頭上潑這種髒水?
她恨得牙癢:“我就知道那毒婦不會善罷甘休的,如今爲了銀子,她已經連臉都不要了!”又罵那御史:“即便是風聞奏事,好歹也先去打聽一下真假,怎能憑旁人幾句胡言亂語,就在御前胡唚?!”
趙瑋板着臉對她說:“祖母,只怕那御史也未必沒有私心,您難道忘了,廣平王連家門都不出,還有人盯着他不放呢?有些御史爲了求名,哪裡還管什麼真假?只要抓住把柄,就要把人往死裡參,參得人越慘,他的名聲就越響亮呢。最可惡的是,他要求名,卻又沒膽子招惹真正有權有勢之人。明知我們家除了一個空頭銜,什麼都沒有,得罪了也不打緊,這纔來參的。否則滿朝文武,有的是位高權重又一堆把柄的,怎不見他去參?”
趙琇心急地問趙瑋:“哥哥,你先別管那御史如何了,新皇怎麼說?他聽到別人參我們,是個什麼反應呢?”
新皇的反應倒是很平靜,朝臣們有不少爲那御史的舉動和參奏內容驚訝的,他反而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既不說那御史參得好,也不罵他參錯了,又不接話,就這麼把人晾在那裡,先問旁人都有什麼事要上奏。
百官見狀,也不知新皇的心意如何,便先把各自要奏的事奏了,任由那御史一臉正義狀地跪在那裡。雖然各人心中都有計較,但沒有人吭聲。那御史被晾了半日,沒個人搭理,膝蓋和後腰漸漸有些受不住了,額上、背後也不停地冒着汗。他心裡認爲新皇這是要敲打他,多半是不認可他參奏建南侯了,這是要偏着勳貴那邊麼?他咬了咬牙,決心要再開一次口,便要打斷戶部尚書正在上稟的話。
就在這時,他的老上司眼疾手快地將他按住了,總算沒讓他做出得罪人的事來。
那御史還覺得不滿,悄聲質問:“大人這是做什麼?”
他的老上司也同樣壓低了聲音問他:“你犯什麼糊塗?建南侯不過是個少年,又無官職在身。除了一介虛爵,啥都沒有,又不曾有惡行,還曾經立過救駕之功。你參他做什麼?”
那御史卻是個孤介性子。不以爲然地扭過頭:“他做了惡事,我自然可以參他!大人怎麼也畏懼起權貴來?莫非忘了風骨二字?”
他老上司聽了這話,被他的臭脾氣噎得夠嗆,也沒好氣地丟開手,懶得理他了。
新皇就這麼把人晾了一整個早朝,那御史兩次三番想插話,奈何新皇不接話,即使被他打斷了,也仍舊繼續原來的談話,他也不敢做得太過。怕被冠上個御前失儀的罪名,就這麼跪着熬到了退朝,新皇纔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隨朕來。”總算是給了他一個迴應。
那御史就這麼一瘸一拐地跟着新皇走了,朝上諸臣見狀都議論紛紛,柱國將軍曹泰和見狀不妙。下朝後回到家裡,見到趙瑋穿了新衣來尋朋友說話,便把事情告訴了他。
新皇從頭到尾都沒對這件事有過任何評論,但瞧他對那御史的態度,似乎並不認可,想必建南侯府應該還是無礙的。但沒有定論,趙家祖孫還是免不了擔憂。紛紛猜測,新皇把那御史帶走,私下說話,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官員中想知道這個答案的人不在少數,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留意着宮門方向,直到半個時辰後。那御史滿頭大汗、失魂落魄地從宮門出來,衆人才有了個更清晰的猜想。
這御史定是踢到鐵板了,新皇肯定不認可他參奏建南侯府的行爲呢。想想也是,建南侯雖然年輕,但他這爵位本就是該他得的。若不是大行皇帝糊塗,被朱麗嬪、穎王等人的讒言迷惑了,趙瑋早就襲得爵位了。他一家立下大功,把太子從萬分兇險的境地救出,又平安送回京城,方有如今的新皇登基。如此大功,只是得到了本來該得的東西,又低調本分,新皇想必對他家也寵信得很。新皇登基尚不足百日,就有御史對從龍功臣下手,新皇怎麼可能容忍呢?
這個猜測並不完全正確,事實上,新皇從頭到尾都沒提起建南侯趙瑋的救駕之功,僅僅是問了那御史三件事:
第一,建南侯府對趙玦家眷無情,他是從何處得知的?可曾親身前往探聽事情真假?
第二,他認爲建南侯趙瑋刻薄寡恩,那依他所言,趙瑋該如何做呢?厚待趙玦家眷麼?即使明知道趙玦是逆臣兼仇人?
第三,御史的職責是監察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他近月未有奏本,一奏就挑了建南侯府這麼一家老弱婦孺,爲逆黨家眷張目,卻對各地送上來的天災人禍、冤獄貪腐等奏本視而不見,也無視近來有官員參奏xx王侵佔農田,xx侯縱子行兇,xx伯於國喪期內納妾聚飲諸事,捫心自問,是否對得起自己的官職?
待問完了這三件事,新皇才告訴他,趙玦家眷之事,他早已知曉,比如趙玦長子趙澤是被其祖母毆傷,非僱主所爲,還是建南侯府爲其延醫診治的;又比如趙玦之母牛氏多次向建南侯勒索未果,曾揚言要敗壞其聲名;再比如趙澤離開族人返回親人身邊時,隨身攜帶數百金,盡數交給其祖母,有這數百金,家中又有婢僕四男三女,如何就窮到快要餓死的地步了?
那御史聽得膽戰心驚,繼而羞愧難當。新皇沒理由騙他,既然這樣說,那肯定是真的。且不說新皇爲何會對趙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只看建南侯府救治趙澤一事,就知道他聽來的那些所謂建南侯府的罪行不盡不實。牛氏既然早有言在先,要敗壞趙瑋聲名,他多半也是被這牛氏利用了。
御史只能磕頭請罪,再三表示自己絕不是要爲逆黨家眷張目,不過是誤會了建南侯,以爲他小小年紀就刻薄寡恩,爲他不學好而痛心,才上本參奏的。如今既然知道是誤會了,參奏之事自然作罷。
新皇聽了,滿含深意地看了那御史一眼:“老馮,朕將你放在御史臺,是想你真正做出些實事來的。如今朕剛剛登基,百廢待興,朝野還有許多貪官污吏、尸位素餐之輩,還不是可以安下心來的時候。朕有意重振朝綱,卿就只滿足於彈劾權貴,換取虛名麼?”
那御史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新皇。新皇嘆息一聲,輕輕揮袖:“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別讓朕失望。”
那御史就是這樣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皇城,但當他回頭看向那巍巍宮宇時,卻好象渾身都充滿了力氣似的,重新挺直了腰桿,面上露出毅然決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