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慧空住持說,先生此次是爲治病而撫琴。在下乃是聞琴聲而至,又因琴聲而憶起往日悲痛,亦因琴聲而釋懷心中鬱結。先生替房中人治病,亦爲我治了心病。不知能否得見先生一面?”
門外那男子言語中尊稱蘇陌素爲先生,語氣中又頗帶恭敬,想來對這琴音亦是真心有所感觸。
妙清本就對此曲頗有感觸,如今聽人亦有同悲,她便起了憐憫之心。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唉!”妙清居士重嘆了一聲後,便懇求地望着蘇陌素,“還請先生您讓他入內見上一面。”
“居士,您怎麼也喚我先生?”蘇陌素本來確實是想要拒絕見門外之人的,可那妙清眼底發青,明顯是時日無多之兆。蘇陌素能猜到她的同悲之心,便應允了她的請求。
她起身將房門打開,只見門外那男子衣着華麗,身形頎長,卻是因恭敬地低着頭而看不到面容:“公子不必多禮,小女子不過是個略懂音韻而已,實在不敢擔當先生二字。”
魏泓圖這才擡起頭來,他是真心敬佩這女子的琴技,亦爲她琴音所動。
待他看清楚蘇陌素的面容,卻是眼中閃過詫異之色。
竟是個小姑娘!
他原在邯山寺之中拜佛,卻因聽到那激盪人心的曲子而不自覺到了清涼庵外。
之後,魏泓圖站立門外聽曲,一顆心隨着那曲聲高低,幾番起伏。他雖知撫琴之人十有八、九是個女子,卻不曾想到,這般高超記憶的先生是個這般年輕的女子!
將面上的詫異之色壓下,魏泓圖走入房中。一股藥味撲入鼻中,看來這小姑娘確實在替人治病。
“是你?”
聽到對方訝異的聲音,魏泓圖才發現,原來那病榻上的女子是故人。
“沅沅。”魏泓圖第一次這樣苦澀地喚一個女子。他見到徐沅沅面容憔悴,身形消瘦,心中只覺難受。
他苦笑道:“原來我與你患的是同一病症,放不開的亦是同一個人。”
蘇陌素聽出二人乃是舊識,便抱起六絃琴,準備留給二人一個單獨敘舊的空間。
看到那撫琴的女子在懷抱六絃琴,魏泓圖連忙說道:“先生留步。你既是在替沅沅治病,便救人救到底,讓我也將這病症一併除了吧。”
也不等蘇陌素回答,魏泓圖就徑直說下去:“沅沅,我總以爲不見你,我便不會愧疚、不會難受。但今日見了你,我才覺得,我該早些見你。”
魏泓圖這話說得有些顛三倒四,那躺在病榻上的妙清居士卻並無異色。
魏泓圖又望向蘇陌素:“先生,今日聽了你的曲子,我才能將心中鬱結舒展,纔有勇氣說出一些往事。”
“沅沅,青雲是我帶去戰場的。當初你拒絕我提親,執意要與他定親,我確實心生妒忌。是以我領兵出征時,便尋了他,要他同我一起出徵。”
聽了魏泓圖的話,妙清居士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她原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顯得更加慘白,她張了張嘴,似想說話,卻只是閉上眼,留下淚水。
“是我的錯,沅沅。是我帶走了青雲,卻沒能把他帶回來。當日在戰場之上,我一直將他放在身邊,就是想着護他周全。可我沒有想到的是,白國無恥,竟表面退兵,實際半夜偷襲我軍。”
魏泓圖一直不想回憶那一夜的慘況,他更不想記起從小就陪在他身邊的伴讀陳青雲是如何戰死沙場。可今日這一曲,已將掩埋塵封的記憶全部喚起,他便索性和盤托出。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青雲雖是戰死沙場,可卻是我當初的妒忌才讓他去沙場。我一直不敢來見你,就是不想承認這個錯誤。可是今日,沅沅,我要跟你說,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魏泓圖疼惜地看着面前的徐沅沅:“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沅沅。青雲當日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想回京,和我帶上你一起去外城放風箏。”
去外城放風箏,是身爲皇子,被束縛在皇城內城中的魏泓圖幼年最想去做的事情。那時候,外祖家的表妹徐沅沅每次隨母進宮,便是他一償心願的好時候。
徐沅沅在魏泓圖的心中,等同於無憂無慮、開心自在的時光。是以,徐沅沅拒絕爲二皇子妃的時候,他無比地緊張和害怕,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捨不得徐沅沅這個人還是捨不得她所代表那段快樂時光。
可見到陳青雲屍體的時候,魏泓圖是清醒的。他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快樂並不僅僅等同於一個徐沅沅。那段時光,真正形影不離、相伴左右的,還有一個陳青雲。所以即使陳青雲臨死前,將徐沅沅託付給了自己,魏泓圖也毫無欣喜之情。
從回憶中拔出,魏泓圖將一直帶着身邊的半根木釵放到徐沅沅的面前:“這是那次出征,我們中間打了勝仗的時候,青雲親手替你做的。沅沅,對不起。”
蘇陌素能清楚地看到妙清居士手背上的筋脈在跳動。她在憤怒。
可妙清居士,也就是徐沅沅終究還是平靜了下來。她再次睜眼,眼中有過的那一絲光彩已經消失無蹤。一雙眼睛,又恢復了蘇陌素初見時那副毫無生氣的模樣。
“其實,往事種種,妙清都已放下了。我早已入道修行。殿下無需在意過去,更不要再用過去之名喚妙清。世上已無徐沅沅,只有妙清。”
說不恨嗎,說不怨嗎?這是不可能的。妙清居士不願意再看面前這個男子,這個承載了她少女時光全部幻想的男子。
她與表哥魏泓圖一同長大,說她與陳青雲有總角情誼,勝不過她與魏泓圖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但正因爲深知魏泓圖,更深愛魏泓圖,徐沅沅才割情絲,斷魏泓圖的念想,斷自己的念想。
姨母一心希望表哥日後能登至尊之位,可外祖父只有這般能力,舅父們更是無一個有大將之才。徐沅沅不願意成爲魏泓圖的累贅。
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是陳青雲站了出來。他替她承載了魏泓圖的全部怨恨,他允諾她一生一世。
其實陳青雲隨魏泓圖出征,甚至知道他戰死,徐沅沅都並不覺得有錐心之痛。可那是一條性命,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一條因她而折的性命。徐沅沅沒有痛意,卻有悔意。她更因陳青雲的命看清楚魏泓圖的改變。
她永遠不會是適合站在表哥身邊的人。徐沅沅不願意再害到任何一個人。她只願在青燈古佛中祈禱魏泓圖的未來,懺悔陳青雲的付出。
“沅沅。”魏泓圖見到昔日兩小無猜的表妹如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覺得自己難受。他悲笑一聲,便要往門外走。
臨到門前,卻是俯身對蘇陌素行了個禮:“不論如何,還是要多謝先生。先生若不奏這曲,我今日若不聽這曲,恐我並不能說出今日這些話。”
“無論日後會如何,”魏泓圖的目光最後一次望向病榻上的徐沅沅,可妙清居士並沒有回望他,“我都不悔。”
蘇陌素點點頭,輕拍了拍妙清居士的手背,抱琴亦準備離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從魏泓圖進來開始,妙清居士的情緒波動便比之前顯然要更大,她的目光也不可控制地就往魏泓圖那邊看。
但他二人,還有那位陳青雲,三人之間到底是怎樣的糾葛,蘇陌素卻沒有半點興趣。
她本就不是那懸壺濟世的大夫,更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情之一事,太過傷人。連她自己,都是一個被情重傷過之人,又何談看他人情事,緩他人情痛呢?
“參見大殿下!”
蘇陌素見到曾祖母和另一老夫人都向那門外魏泓圖行禮,才驚覺,方纔這男子的身份。
她抱琴與其餘人一同行禮:“參見大殿下。”
“無需多禮。”魏泓圖擺擺手,他看向蘇老夫人,目光卻最終落到了董老夫人臉上。
“兩位老夫人來此,可是與我一般,聞琴而來?這小姑娘琴很好。”
他其實不需向董老夫人解釋什麼。縱使他有意娶董娉婷爲正妃,亦是想拉攏董家。但他一個皇子,縱使看上個女子也不算什麼。可魏泓圖下意識,還是不希望董老夫人注意到房中的徐沅沅。
聽魏泓圖講起琴音,又指了蘇陌素,董老夫人便順勢答道:“殿下亦是爲琴音所動?老身確實被琴音所感,老姐姐你家的素丫頭很是能耐啊。”
董老夫人是真心疼惜蘇陌素。她是愛琴之人、懂琴之人,聽了這琴音,便對蘇陌素那樁婚事頗多遺憾了。
“哦,這位撫琴的是……”魏泓圖見董老夫人提及蘇陌素,便接了一句。
“是光祿寺卿蘇大人的二女兒。”董老夫人笑着補充道,“只是明珠蒙塵。我今日還在同蘇老夫人說,若是我家小孫子年紀大些,無論如何也要求娶了這素丫頭回去。”
“這般人才,怎麼也不能與人爲妾啊。”董老夫人掩嘴道,“倒是嘮叨了,大殿下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