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選後,那是大事,不是登基以後每次選秀,又或者是公主選婿能比擬的了。各方都是拿眼睛看着呢,要是有一丁點差錯,少不得就有人要出來說話了,也的確只有太皇太后出面主辦,纔夠得上這個規格。
國朝至今的幾個皇帝,其實皇后的選拔都比較非正式,仁孝皇后和太皇太后都是當作藩王妃選出來的,用的是藩王選秀那一套規矩,至於章皇帝,結婚之路的坎坷也就不必多說了。今日輪到栓兒選秀時,也沒有按照‘寒門小戶良家子’的標準來選,太皇太后提出的要求是要在官宦人家選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倒是打翻了一般選妃時不選六品官以上人家的規定。
如此做法,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不過太皇太后也無意完全破除祖宗規矩,她首先排除了所有在職顯宦家族,更排除了出過名臣、尚書等高官的家族,主要採選的目標,放在武將序列,曾出過高官,但現在家族已經無人在朝中任事,同時又是家境殷實、家風嚴正的名門女子。具體要求有如下幾點:年十三至十五、容貌端潔、姿性純美、中禮度者。
年歲要求也不必多說了,總得和栓兒年紀相當纔好,容貌方面不需要太美,端潔即可,重點是後兩項,姿性純美、中禮度,也就是德育水平一定要過關,才能寬和大度地當好正宮娘娘。
太皇太后的這一要求,很明顯是受了往事的啓發,首先皇后出身高於衆妃,教育資源應該也就優於她們,爲人處事,就佔了幾分優勢。
其次,成婚早,少年夫妻感情也深些。栓兒現在還未經人事,沒什麼機會發展寵婢,一切資源都優先向皇后傾斜。也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章皇帝朝後不是後,妃不是妃的局面。反正從老人家的這個要求來看,不論是胡仙師還是孫太后,作爲皇后都不能完全讓她滿意。
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沒什麼好掛在心上的,太后倒是早慣了太皇太后的揉搓,就是胡仙師,自阿黃出嫁後,只以服侍太皇太后起居爲意,久不在乎這些事。倒是外人均好一番感嘆,徐師母進宮時,也不免和徐循說嘴幾句,“平時和和氣氣的看不出來,這時候就見真章了,老人家心裡有數着那,就只是平時脾性好,藏着不說罷了。”
徐循對家裡人,一般很少說起宮闈密事,徐師母居然認真以爲太皇太后是寬厚慈和的性子,平日裡前後兩任婆媳間都是一片和氣——徐循聽了,只能苦笑,“您還管這些事呢?我當您就一心抱孫子了。”
當年徐小弟、徐小妹,或是自己心裡有些活動,或是受了族人慫恿,多少也有些不安分,被徐循強力彈壓了這些年,倒也都養成了老實的脾性,柳知恩就任東廠提督太監以後,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當年柳知恩在雨花臺的一番作爲,徐家人哪有不記得的?因此這幾年在京城也都是安居樂業,仗着徐循的面子,亦無人敢欺上門來。關着門過自己的小日子,靠着當年章皇帝賞的田地,已經是綽綽有餘,更何況晉封太妃時,按例也有錢財田地賞賜,生活得也甚是滋潤。現在點點嫁出去了,徐師母便經常去公主府探望外孫女,又多一處走動。
“現在不止是抱孫子了,是要看着抱曾外孫了呢。”說起此事,徐師母便是眉飛色舞,“點點身子好,瞧着就能生養,聽說這個月天癸就是遲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好消息。”
兩人說了一番閒話,徐循見徐師母閃閃爍爍的,似乎總有話未曾出口,便道,“有什麼事,您就直說唄,和我還遮瞞什麼?”
“倒也不是遮瞞,”徐師母在徐循跟前是沒什麼架子的,女兒太強勢,壓了孃家這麼多年,早就樹立起了牢不可破的權威,提個稍覺非分的要求,自己都心虛得很,根本無法胡攪蠻纏。“還不是你弟媳婦心事重,聽說這番選秀,有官身的人家女兒也可應選,便把心思動到了她家堂親身上……”
徐小弟當年成親,說的媳婦其實也和今次選秀的標準很像,最後找的是祖父爲千戶,父親爲錦衣衛百戶,家中人口簡單,母親是書香人家出身的將門閨秀爲妻,這千戶位置乃是世襲,只是徐弟妹的父親乃是次子,這才自謀了出身。說來,也是南京一帶的將領,符合這一次選秀的地域條件,世襲武將,家風也不錯,如果有符合標準的女兒想要送選,來和徐循打招呼也是很正常的事。就說如今的太后,不就是走了太皇太后孃家的路子,連選都沒選,就成了將來的正妻的?
不過,這種心思在徐循這裡,一般是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的,她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若不說是我的親戚,倒還能中選,說了是我的親戚,怕就不能了,這路子倒竟還是別走的好。”
徐師母驚了驚,也不敢抗辯,唯唯諾諾地應了,過了一會,方纔問道,“兒啊,你和太后,難道時至今日,都還——”
“您想到哪裡去了?”徐循好氣又好笑,見徐師母面上真有些憂心,心裡也是有些暖意,握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就因爲太后是這麼進來的,卻和太皇太后鬧得生分了……”
徐師母也不是糊塗人,只是對宮中局勢幾乎一無所知而已,聽徐循點了幾句,也明白過來,便連聲道,“如此,我回去自然和媳婦分說。”
徐循又問了幾句家人的好,並問得弟婦是病了,纔不曾一起進宮,兩老和兒子兒媳關係良好,這方纔放下心來。見時辰不早,便將徐師母送出宮去,自己這纔去仁壽宮給太皇太后請安。
去年冬天,太皇太后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今年開了春也沒恢復過來,出來主持婚事,真正是強打精神。這件事她是真正在抓,而不是掛個名頭而已,雖然不至於什麼事都要自己去辦,但也時常要和六尚問起採選進度。徐循過去時,劉尚宮便纔剛辭出來,太皇太后已經是累得連連打着呵欠,和徐循說了幾句話,便自閉目養神,太后和徐循都不敢擾她,見她有睡去之意,便都放輕了腳步,慢慢地從屋子裡退了出來。
“適才太夫人進來說話,可有轉介什麼名門閨秀?”太后邊走邊和徐循閒話。
徐循也笑了,“怎麼沒有?還說我這無人來求呢,這不是,轉眼就有人上門了。——平時再怎麼閉塞,也照樣是有關係走得到的。”
和低調的徐家不同,孫家在勳戚圈中,倒是交遊廣闊,頗有人緣。——要知道,勳戚和武將,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今次太皇太后的態度稍微一露,不知多少人想走當年的太后路線,反正現在選中就是成親,也不必多等若干年,沒有被橫插一槓子的憂慮。是以全都把關係走到了孫家,自從選秀開始,每回孃家有人入宮,便沒個消停,回回都有薦出京城左近的名門閨秀,要麼就是某地衛所的好閨女兒……孫家這也是光棍,反正都是人情,誰上門來求了,便都記下來轉告太后。
太后不勝其煩時,徐循這裡卻是清靜,兩人先還笑語,說這一次清安宮可獨享悠閒,不過今日徐師母入宮,卻還是讓徐循的期冀落了空。“是弟媳婦孃家的堂親,現在南京爲官——若是看到姓成的,可得留幾分心了,看看籍貫若對得上,少不得要給劃去的。”
太皇太后雖然老了,但卻不太糊塗,她自己就走過孃家路線,如何不知道如今各路勳戚可能的反應?先是一句話堵死了張家薦人的舉動——此事,徐循也是私下聽說的,說老人家當時就說了一句‘也不瞧瞧上回送了個怎麼樣的人來’。太后那邊,就不知有沒有聽說了,估計即使聽說,也不會表露出來——而後,又和太后、徐循都先旨聲明,凡有走過關係的,一律不得選中上京,根本連入宮的機會都不會給。她雖然對祖宗規矩做了修改,但心思卻也很明顯:並不準備讓中宮皇后,和現有的這些勳戚扯上什麼關係,勳舊大臣的手,最好是別再插到後宮中來。
太后對此事似乎也並不反感,起碼是爽快地報出了不少人名,私底下有沒有留上一手,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總之,選秀期間,凡是勳戚、內侍、女官誇讚過好的,幾乎都是一律黜落。和諸貴戚有親的,亦是第一關便被勾去了,能夠留到最後入宮閱看的,均是真正符合太皇太后‘家世富足、家風嚴正,和諸當朝官人無勾連’要求的官家閨秀。——也是因爲標準如此嚴格,雖然此次採選,是罕有的十三省共選的大手筆,但進入終選的,也不過只有區區六人。
“這是錢氏女吧?這是萬氏女,劉氏女——唔,應該是角落裡那個,確實漂亮,”徐循奉了太皇太后之命,親自到偏宮來查看幾位秀女,她也先不聲張,只遠遠在甬道里站着,看庭院裡幾位秀女學宮禮,偷窺了一會,也不由嘆息:“和我等當日入宮時相比,她們畢竟是官家出身,形容舉止,真不可同日而語。”
花兒自然要爲主子撐場面,“就是不會的,進來教教也都能學會。娘娘到太孫宮時,不已經是舉止安詳、端莊大方?這幾個小姑娘,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
說着,亦不由嘆了口氣,“不過,這萬氏女卻也真是風度高潔、望之出塵——偏又生得這麼漂亮,只怕正宮之位,是非她莫屬了。餘下人等,爭個妃位罷了。”
徐循也不禁微微頷首——這萬氏女論容貌、氣質,都是高出衆人一籌,可謂是千里挑一也不爲過。即使是她和太后、仙師年輕時,怕也無法與她比較,就是當年以美貌著稱的諸嬪,在氣質上也遠遠不如。只要閱看過這幾人,太皇太后甚至是栓兒的選擇,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偏差。
“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事了。”口中卻不表贊同,“走,咱們走近些去,聽聽她們的談吐。”
一邊說着,一邊又不禁嘆了口氣。——瞧着這幾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瞧着她們柳條兒一般的身姿,花朵一般的臉蛋,瞧着她們幾乎是蓬勃而出的生命力,遮不住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對這世界青澀而好奇的少女風姿,瞧着她們面上純真的笑意——
再想想當年……
唉,再想想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