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尷尬

即使是趙倫沒來送信,徐循也覺得是時候了。之前一年未見柳知恩,的確是爲防節外生枝。眼下柳知恩在東廠幹得有聲有色,和仁壽宮、清寧宮的關係也處得不錯。怎麼說她也曾是其的老上級,見個面敘敘舊,哪怕是問問西洋的事情呢,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不是。畢竟,現在也不是皇帝剛剛即位,各方風波還未平息的時候了。襄王回了長沙,皇帝住進了乾清宮,朝政在三位楊大人的管束下,似乎也沒出過什麼大岔子。太皇太后和太后分住兩宮,相安無事,對於外廷的政事都未過問什麼,如此風平浪靜的局面下,她一個太妃召見東廠廠督敘敘舊,問問當年的事情,也不會觸動誰的神經。

話雖如此,但要見柳知恩,還是得先取得太皇太后的許可。畢竟柳知恩這樣的事務性領導,如同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般,不是一般的妃嬪能夠隨便接觸的,其也不會沒事就一頭往後宮裡扎。可以預見的是,即使太皇太后沒當回事,日後她和柳知恩見面的機會也是極爲有限,雖說共處一城之內,但彼此間的接觸,卻是越少越好。

從古到今,太后、太妃的生活,其實也都是大同小異,並不會隨着朝代的交替而有太多改變。一方面其是先帝留下的長輩,自然要好生侍奉,若是前朝,還有一些低位的妃嬪,日子可能過得比較悽慘,宮裡懶得養,便送到廟裡去清修,至於高位妃嬪,起碼都有個地方住,至於如徐循等有名有號的高位妃子,按太祖、太宗的慣例,已算是皇帝的庶母。不管帝位傳承時她是否險些殉葬,度過了這個風波以後,自然就要被當作是庶母般尊敬起來,各色供給,也不會少了去了。

另一方面,夫主已去,從此是寡婦身份了,自來寡婦門前是非多,本人更要謹言慎行,不能沒事老往外跑,又或者是老作興些新鮮事兒。即使是太后、太妃,也沒有例外的道理。徐循還是皇貴妃的時候,想去西苑跑馬,說聲就去了。如今這都一年了,她雖然就住在西苑附近,但愣是沒有去過西苑一次,而是安穩在清安宮裡住着,大把閒暇時光無處打發,不是去兩宮請安閒話,就是和仙師往來。教導子女功課爲人,已經是她的主業,除了孩子們上學的時間,徐循現在都儘量和他們呆在一起,把握住孩子們出嫁、就藩前最後的這幾年相處時光。

除此以外,什麼看戲呀、打馬啊、看球啊,這些娛樂活動,和太后太妃等緣分較淺,起碼這三年是不可能出現的,再過上幾年,等皇帝大了,選秀成婚以後,宮裡有什麼節慶,尊奉她們過去參與,那是有的,在沒晚輩的情況下自己大肆取樂,傳出去都不像話。——也所以,這太后、太妃不論從前氣性多大,榮養以後,在沒媳婦的情況下,多數也就比較安生。畢竟就是要鬥,也得有對象才行,連斗的對象都沒有,難道衆人間還爲了誰得的份例花色好些而勾心鬥角?天知道就是打扮得再美再好,又有誰看?

自來宮怨詩詞,描述的多都是君王有別幸,獨守空閨的美人心態。不過在徐循看來,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漫漫的將來,現在三人都有女兒傍身,還好些。等到若干年後女兒都出嫁了,壯兒也就藩了,宮裡就皇帝一個子嗣,而且可預料的,隨着他年歲長大,開始親政,對父母一輩的關注也會越來越少。就這麼幾人住在西宮,天天大眼瞪小眼,關在屋裡沒有一件事去做,甚至連勾心鬥角都沒動力,從這裡到七十歲,還有漫漫三十多年,如果沒個愛好,這種完全是一片死水,連絕望都不曾有的沉寂生活,相信是很難捱的。——也難怪昔年的太皇太后會如此熱衷於介入宮務,徐循也是到了這份上,才明白原來從前很羨慕的太妃、太后的生活,也不是那麼有趣的。太后還好些,不論是和媳婦鬥還是揉搓媳婦,好歹都是名正言順,身爲太妃,只管榮養也就是了,即使是想在宮裡興風作浪,也沒人配合。無聊無處排遣,若沒有愛好的話,很容易就憋出病來,比如文廟貴妃、敬太妃、賢太妃等,都沒活過五十歲,算來,太妃的日子都沒過滿十年,人就熬不住了,本來健康的身體,也給閒出病來了。

她自己還算好些,並不是那種一腔熱血全都傾注在子女、爭寵身上的人,現在寵無可爭,便專心子女,相信日後壯兒就藩,點點出嫁以後,也能找到點愛好——徐循現在就刻意在培養自己對琴棋書畫的熱情。

以前雖然也受過培訓,不過當時心不靜,琴棋書畫也好,春技也罷,其實都是用來接近皇帝謀求寵愛的晉身階,徐循反正從不知道她的同僚裡有人學這些是單純出於愛好的——真正是寄情於雅玩的估計只有養花的曹寶林。後來開始管宮、管孩子、管服侍皇帝了,更沒心氣,她也客氣,來人——賜座。

柳知恩不敢坐,他再三遜謝,在娘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徐循也覺得屋內拘束,柳知恩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她索性就勢起身,也罷,屋內悶熱,便去後園走走吧。

清安宮也有個小小的後花園,裡頭綁了個鞦韆,供點點、壯兒無事蹬上去取樂。園內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來回盤繞,又種了有幾株葡萄,這時節已經結了果,藤葉糾纏,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處。徐循帶了柳知恩同韓女史,一路漫步過來,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韓女史知趣,藉口端茶,遠遠地避了開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徐循只覺得尷尬的氣氛,好似小蟲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陣酸楚,怔了一會,方纔問道,聽說你在東廠幹得還不錯……

多承馮師叔照顧。柳知恩沉穩地回道,未起什麼風浪。

那就好。徐循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終是說了實話,你若在東廠不安其位,我心裡就更覺得對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爲我,你纔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頓下來了,又因爲我,被大哥拉扯來了東廠——偏偏還又這麼不趕巧,鬧得是兩頭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禮監,本也沒什麼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雖是閹人,卻也有些做事業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有份跟隨乾爹出海,經過了海上的風浪,早已覺得南京司禮監事情太少,能入東廠,是奴婢的福分纔對。這是娘娘對奴婢的提攜,又何曾有對不住一說呢?

還是這麼會說話,皇帝莫名其妙地把他打發出去,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拉扯進來,在柳知恩口中,倒變成了皇帝的恩典,自己的提攜。

徐循脣邊,也不禁浮現少許笑意,久別的生疏,似乎也隨着柳知恩的圓滑慢慢地消散了開去,她道,話不能這樣說,柳知恩你是明白我的,當年的事……我便覺得很對不住你,是我自己任性,卻連累了你。

這是奴婢份內事。柳知恩自然地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也當報償娘娘的情誼,再說,奴婢做出此事,也有十足把握,皇爺不會降罪於奴婢,娘娘又何須耿耿於懷呢?說句大話,皇爺慈悲,娘娘也許還未必懂得,可奴婢是早明白的,若是自忖必死,奴婢只怕也未必會那麼做了。總是仗着對皇爺還有幾分瞭解,料得皇爺性格,必能取中奴婢的一片忠孝之義,即使有罰,也是小懲大誡,只怕今後還因此多看重奴婢幾分,這才行險一搏,果然,非如此,奴婢怕還不能高升入南京司禮監,倒是因禍得福,得了提拔——說來,還未請娘娘恕了奴婢的罪過呢,奴婢竊聽在先,擅自行事在後,借娘娘落難,成就了自己的晉身之階,實是心存利用之意——

說着,他便又要跪下,徐循連忙喝住,她有些無奈,你又何須如此?

柳知恩的說法,讓她也有了幾分動搖——也不是說柳知恩的那點屁話,能讓她相信,只是……在這件事上,柳知恩不願她領情的態度,已經是表達得很強烈了,徐循也不知自己再執着下去,又能堅持出個什麼結果來。難道還要迫着柳知恩承認他爲了救她不顧性命,她才能滿意?實則即使是如今的情誼,她已經無法報償,若是柳知恩當時真的做到了生死不顧的地步,她該如何來還這個情分?

俗話說,疑心生暗鬼,她和柳知恩,本來便是坦坦蕩蕩,毫無見不得人的地方,偏因爲皇帝影影綽綽的疑心,到今日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強作無事,柳知恩又要勉強撇清,彷彿他們間曾有過什麼山盟海誓,已經揹着人互許終身,結做對食似的。徐循想想,也覺得可笑——雖說在文皇帝后宮裡,不受寵的妃嬪,和宦官結對食的也不在少數,也許焦昭儀、曹寶林也有一兩個相好的內侍,但那都是不得寵的妃嬪,纔有的事,她徐循進宮以後,十多年風風雨雨到了現在,就算有諸多坎坷,可也從未缺過寵愛,若是這樣還能對旁人起了心思,那她成什麼了?那,她還對得起章皇帝麼?

至於柳知恩,他曾說過自己自幼淨身,毫無邪念,從未有過男女之思,更不願尋菜戶。她徐循也不是什麼千嬌百媚的傾國美女,若是自以爲能讓一個宦官也動了□之念,那也未免是太自作多情了……這完全是章皇帝自己捕風捉影,有了些異樣的猜疑罷了,她和柳知恩的確可說是主僕相得,可要說有什麼別的,那也太沒譜了。

不錯,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如此推論,極爲合理,事情定是如此不假。柳知恩和她分明沒什麼,不過是礙於章皇帝,才找不到相處的分寸。她怕他誤會,只怕柳知恩更怕她誤會什麼,是以雖然主動請見,但表現得卻又如此小心避諱,謹慎異常。——一定是如此,並不會假的。

找到了癥結所在,徐循便從容一些了,她沒有再追問柳知恩當時的心態,只是說道,雖說你有極大把握,但終究也是爲了救我,才觸怒大哥,被打發去了南京。我能有今日,甚至能和大哥和好,都是你的功勞——不過,當日的事情,大哥也沒說得詳細,我亦是毫不知情,也沒能送點程儀,表表心意,心裡總覺得對你這功臣,很是虧欠。

柳知恩一拱手,神色也放鬆了少許,娘娘這也太客氣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您要是送了東西,只怕更於奴婢不利了。

和柳知恩說話,便是如此,徐循剛露出個意思,他就把話頭給接上了。徐循欣然一笑,也就順着柳知恩的鋪墊,將兩人間的疙瘩挑開了。是,你畢竟犯了大忌諱,說來總算有些逾矩,大哥打發你去南京,讓你多歷練幾年,再行重用,已是極寬鬆——多少也是看在我面子上。我若還送這送那,只怕會提醒了大哥你的錯處,於你的前程更是不好,你心裡明白,未曾看我涼薄,那我也就安心了。

頓了頓,她又畫蛇添足般加了一句,如今事情已經過去,這些年來,我能和大哥情投意合,全賴的是你當時的搭救,這個情分,你不能再推辭了,須得讓我欠下。

話說到這份上,柳知恩的肩膀也鬆弛了下來,他第一次露出了寬慰的笑臉,肩膀也鬆弛了下來,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待娘娘也當如此,主僕之情,長留心中,又何須談什麼情分不情分。

他轉移了話題,搬到西宮也有一年了,娘娘素日起居可還愜意?諸項供給,都還豐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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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開了這個話題,把誤會澄清了,徐循也安心得多,她微微一笑,由衷道,都賴你的照拂。

是娘娘有人緣。柳知恩搖了搖頭,奴婢未曾過問什麼。

有你在東廠,就已經足夠了,還要親自過問,已經是落了下乘。徐循並不吃柳知恩這一套,她心知肚明:如今,算是她在依靠柳知恩的照顧了。雖說章皇帝未曾做出後續安排,便已經撒手人寰,但想來,眼下的局面,和他料想中的,也許也差不了多少。

不過,說到章皇帝,總有一件事是繞不過去的——柳知恩一定是說了什麼,又或者做了什麼,才讓章皇帝肯定,十多年後,他還會忠心耿耿地照拂着她徐循……

只是柳知恩本人,對此話題似乎有幾分迴避,甚而編出了那麼一套瞎話來糊弄她。徐循也不好再問什麼了,反正柳知恩爲了忠心,都願豪賭一把了,不論會否有生命危險,他總是把自己的富貴前程押了上去,就算只看這一點,章皇帝對他的人品信任有加,也是很自然的事。她又何必再尋根究底,又把氣氛給鬧僵?人家不願說,也可能有很多理由,也許是當時章皇帝的態度有些不客氣,也許是柳知恩爲了求生又糊弄了皇帝,也許根本什麼都沒發生,柳知恩就是糊里糊塗地被打發去了南京,一切都是章皇帝自己的決定,反正,一切,都已有了一個很合理的解釋,她又何須再多問什麼?

你是東廠廠公,平日公務繁忙,也不便和我們內宮女眷混在一塊,她又道,日後見面的機會,也許亦不會太多,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我也少了一樁心事,我知道,眼下我是沒什麼能報償你的地方了,這恩情,要報答的機會也不多……

娘娘要這樣說,奴婢以後還不敢登門了。柳知恩便板起臉來,奴婢服侍過娘娘,便一輩子都是娘娘的下人,難道如今有了些權柄,娘娘還不許我進門了,怕我小人得志、富貴驕人不成?

徐循不由失笑,你——富貴驕人?你是這樣的人嗎?

柳知恩也微微一笑,這可難說的,也許娘娘就是這樣想我的呢?

兩人相視一笑,多年不見的生疏,複雜前情帶來的尷尬,似乎都隨着這一笑,這一個笑話,漸漸地消散了開來。柳知恩往左右一看,便略微壓低了聲音,低聲道,奴婢今次進宮來請安,其實,亦是帶着疑問來的——您也知道,奴婢離宮多年,昔年的同僚,如今不是高升,就是去了外地,在宮裡,已經沒有多少人脈了。

柳知恩其人,必定不會小題大做、無的放矢,他說是有疑問,這必定就是真的疑問,徐循不禁跟着他的說話點了點頭,早已經聽得入神了。不錯,在這宮裡,你已沒有多少熟人了。——可是東廠的眼線,也有些不敷使用了?

那倒不是……柳知恩又猶豫了一下,方纔問道,不知娘娘對王振此人,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