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你,你怎麼嫁人了呢?”龔小妹哭着道。

許雙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而不語。

梳着婦人髻的龔小妹跺了跺腳:“我是被人逼着嫁的!”

許雙婉偏頭想了一下,“我是有人娶我,我就嫁了。”

其實也是逼來着,不過許雙婉素來喜給人留面子,尤其那個人是她夫君的話,她想她就更應該要留一點了。

龔小妹哭笑不得,她又是哭又是笑的,這廂破涕爲笑道:“還用你說?”

沒人娶,她嫁給誰去?

龔小妹沒兩句,就拉着許雙婉去看她帶來的提籃,裡頭有小兒的衣物,還有幾粒看起來乾癟的果子。

“你快嚐嚐這個。”小妹說着,就往她手裡塞了一個,自行拿起一個啃了起來。

許雙婉咬了一口,嘴頓了一下才接着慢慢嚥嚼。

“略酸。”她道。

龔小妹咯咯笑了起來,一口把她手裡那粒塞進了嘴裡,嚥下道:“說了要給你帶我們那邊的土產,這個就是了,這個叫木酸果,我們家在山狼縣住的院子裡種着好幾棵,秋天結果,這幾個還是放在地窖放了一個冬天了,裡頭沒什麼水份,嚐起來也不甜。”

她興致勃勃地看着許雙婉:“秋天吃就好吃了,等秋天到了,有人要是給我們家捎過來,我就給你送。”

“好。”許雙婉看着依舊爽朗的她,嘴邊的笑意深了點,“現在家中都安置妥當了?”

“妥當了,妥當了纔來找你……”龔小妹說到這,拍了下手掌,頓了一下跟許雙婉道:“我本來一進京就想來跟你打個招呼,想來見你,就是……”

她遲疑了一下,許雙婉點了下頭,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懂。

龔小妹朝她釋然一笑,“我跟阿大她們說,你怎麼會變?你這種人,就是所有人都變了,你都不會變。”

“她們可好?”阿大是她的貼身丫鬟。

“好,她也嫁人了,嫁給了我爹身邊的長隨,現在還在我身邊當差,你也知道我家裡去了山狼縣,沒帶什麼人,她平時一個頂兩個人用,可忙了。”

說着她往後看採荷:“採荷姐姐,你呢?”

站在姑娘身後的採荷羞澀一笑,朝她搖了下頭。

“也快了,是家中的一個護衛,我給她挑的,”許雙婉接了話道:“現在正在挑日子……”

“那我趕上了?”

“日子定好了,你過來喝杯喜酒。”

“得過來。”龔小妹點頭。

許雙婉讓她挑着桌上的點心吃,又跟採荷道:“把箱子擡過來。”

“是。”

等箱子到了,龔小妹放下手中的點心,朝許雙婉狡黠一笑,挽起裙子,像少女時候一樣,敏捷地往箱子跑過去了。

她摸着箱子看了又看,打開的時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愛不釋手地摸着那些光潔的舊物,眼睛有些略紅。

一會,她抱了裡頭的小箱子走了過來,坐下朝許雙婉看去。

箱子只虛虛上了一把鎖,還是很常見的那種小銅鎖,小妹把箱子放到桌上,跟她輕聲道:“當初離京,我娘心如死灰,我爹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樂天知命心無憂,道上天待他一直不薄,定給他留了後路讓他再展抱負,這京他肯定會再回來的,沒必要什麼都賣了,所以我娘賣了我們家那處宅子,家中的那一百畝田我父親作主留下了。”

“這裡頭,就是那百畝田的田契,還有我娘硬塞在裡頭的一千兩銀……”她說着笑了起來,露出了兩個討人喜歡的小酒窩,湊近頭跟許雙婉道:“婉姐姐,不瞞你說,我爹那個窮大方,又擅自作主把我們在山狼縣的所有傢什送給城中的一些窮苦人家了,連塊破布都送人了,還把我娘好不容易買的小宅子給賣了,換了糧送給了給當地挖湖的一些勞工吃,我娘一路被他氣得,往日一頓要吃兩個饃饃,都只能吃半個了。”

許雙婉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留下的都給我吃了,沒給我爹留。”龔小妹喜滋滋地道。

許雙婉笑了起來。

這龔家人,可真是到哪,便是有苦難,也從不言苦,反會苦中作樂。

“那你們現在住的,是租賃的官舍?”許雙婉問。

大韋每個州都在京設有州邸,其中就有給赴京任職的本州官員提供的住處,但這隻能是住上三五幾日,作過渡之說,要是久了,也有可長期住下去的官舍,但那個就要一點銀錢了。

其實那幾個錢也不多,就許雙婉看來,人情纔是大頭。

且長肅州歷來很窮,這州邸供官員住的官舍也不知是個什麼樣子。

“不是租的官舍,是暫時住的我爹一箇舊友的宅子……”龔小妹搖頭,“我們州那個州邸,就是兩間破土房,我爹一個朋友來看我們,見到土房子就哭嚎了一頓大的,把我爹哭到他家的一處宅子裡頭住去了。”

“他可是幫了大忙了,我娘現在誇那個伯伯是當今世上最英明神武之人,連我爹都治得服!把那伯伯誇得可傲氣了,這幾天走路都是用鼻孔看地。”龔小妹說着撲撲地笑了起來,笑罷,她拍了拍箱子,跟婉姐姐道:“住是有得住了,但哪能一家吃喝都靠伯伯啊,我娘小氣了點,但也不是個喜歡佔人便宜的,這幾天着急着呢,不過不怕了,有了這箱子,家中就能週轉得過來了。”

“是,至少家中這糧食有着落了。”

龔小妹聞言,不禁吐了下舌頭。

“怎麼?”

“是呢。”龔小妹笑着點頭。

她哪能跟她婉姐姐講,這百畝田租出去的每一年的糧食,都是送到了以前她爹任過知州的海東州的州邸去了,給海東進京讀書、赴考的窮書生學子當糧吃,她娘估計也沒那個臉去跟窮學子搶糧吃,能用的,就是裡頭的一千兩銀了。

這銀子,說起來是她娘離京時變賣她大半首飾才得的。

當初她娘也是怕她爹把家裡的田一個大方都捐給州邸了,這才搶過了田契,和打算留下的銀子裝了一個盒子,和她商量着要不要埋地裡頭,後來她們母女倆想了想,還是放到婉姐姐這裡來了。

龔家歷來不富裕,也是得虧龔夫人會持家,龔家還能維持着一定的門面。只是經過貶爲知縣這一劫,狼山縣又是個做什麼營生也得不了幾個子的地方,龔家坐吃山空還要賙濟四方,現眼下那是家底也所剩無幾了。

但人窮志不窮,龔小妹隨了父兄的心性,也沒覺得家裡窮哪不好了,她只要家裡人每個人都在,這每一天都是和和美美的,遂一點也沒有訴苦之情,她剛纔言明這些,也只是想跟許雙婉道明家中情況,省的日後來往,對她家的情況也沒個底,落了尷尬去,這廂她又樂不可支地道:“反正我娘現在肯定是在家裡盼着我回了,她現在見着我,可比見着我爹高興多了……”

“這麼說來,你也是跟着夫郎與父母住了?”許雙婉嘴角也起了點笑。

“一塊住。”龔小妹點頭,“我還沒跟你講他的來歷呢,他是以前的狼山縣的知縣之子,只是後來他父親,也就是我公爹沒了,家中母親也是早早就去了,他也沒什麼兄弟姐妹,家中就他一人,他家祖籍是比長肅還偏西的那個沙州的,在那邊也沒幾個親人,就沒回去了,一直住在長肅,他是個倔秀才,跟我爹那是不打不相識,反正這中間也是發生了好多事,去年他纏住了我非要娶我,我爹那個傻子被他忽悠傻了,就把我嫁給他了,他吧,沒什麼好的,但有一點好……”

她朝許雙婉擠眉弄眼,讓她猜。

“什麼好的?”許雙婉失笑搖頭,“我猜不出來,你說給我聽。”

“誒呀!”龔小妹坐不住了,“猜,猜,你快猜!”

許雙婉好久沒見過她了,見她活蹦亂跳的樣子也是好笑,笑着點頭,“行,那我猜。”

她想了想道:“學問很好?”

“誰管他學問啊?”龔小妹笑着搖頭,“再猜。”

“是個體貼的?”

“噗!”龔小妹豪爽一揚手:“我從來不指望他有這個。”

“嗯……”許雙婉沉吟了一下,隱隱猜到了,但她沒說,笑着道:“那我猜不出來了!”

“這都猜不出!”龔小妹一個拍掌,嘆道:“他身上唯一的好處,我看來看去,挑來挑處,就找着了一處,那就是長得好啊!臉俊呀!是個俊俏郎啊!”

心裡已經猜出來了的許雙婉也是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這小妹,以前就是這般了,私下最愛跟她戲謔道這個公子長得如何,那個公子長得如何了。

她說那些公子爺私下裡對她們品頭論足,她也得好好對他們說道說道幾句才成,不能讓他們光過嘴癮。

她家長公子,也是被小妹誇過的。

“我也是爲了那個俊模樣,把自己賠上去了……”小妹說着,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娘說也不虧,至少半夜不會被身邊人醜醒。”

她跟許雙婉又說了句悄悄話:“她說老被我爹醜得半夜睡不着覺,當年嫁虧了。”

龔大人可不醜,儀表堂堂,走路有風,可是個再威武不過的男子了,許雙婉認識那位豪邁爽朗的大人,他要是醜,那就說不過去了。

這是龔夫人又在藉機埋汰視金錢如糞土的龔大人呢。

“改天有機會,讓你也見見他。”小妹說到這,感嘆地看着許雙婉,“不過他長的再好,那也是不能與宣長公子比的呀。”

那可是個病美男子呀!再高貴美貌不過了!

龔小妹當年看到他,纔算是明白什麼叫做真正面如白玉,氣宇不凡的美男子。

許雙婉這下嘴邊笑意更深,她今兒也是不打算讓龔妹妹見長公子了,要不龔家妹妹只要見一眼,就知道什麼叫做夢碎京城,什麼叫做醜得半夜睡不着覺了。

“他前兩天出了點事,還在養病,今兒就不引見給你了。”她笑道。

“我聽說了,下次等我們兩家的都在,到時候見也不遲。”也不好見,她今兒只是來拜訪婉姐姐的。

“那,我聽說你已有孩兒了?”

“有了,快半歲了,想看看嗎?”

“看!”小妹忙又打開籃子,“我娘這幾天給他做了兩身衣裳,你快看看,看合身不合身,不合身我也好拿回去改。”

等到望康抱來,小妹看着小胖子感嘆:“可真胖。”

長得真像個大饅頭,一身奶味,還是個香饅頭。

望康來了之後,小妹抱着望康就不放手了,一直到中午侯府快要用膳的時候才說要走。

許雙婉留了她的飯,但她沒應,說她娘在家裡等着她呢,許雙婉想想,也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便送了她到門口。

走時,小妹看着許雙婉,帶着英氣的小臉一片欣喜,“她們都說你過的不好,被家裡扔給了侯府當替命的,天天在家以淚洗面,我一個字都不信,沒見你我就知道,你現在肯定過的很好。我爹跟我說過,你是個心裡有根的人,能把最壞的壞日子過成好日子的人,在哪都會深深紮根過的很好,會跟那大樹一樣屹立不倒,他就從來沒有看錯過人……”

龔小妹也怕她們幾年不見,她們會變很多,但是,等她坐在了昔日的許二姑娘的面前跟她嘰嘰喳喳說話時,她就明白了,她們誰也沒變。

婉姐姐還是那個靜坐看閒雲飄蕩舒捲的婉姐姐,她也還是那個無畏險阻心志堅定的龔小妹。

“替我謝過你父親母親。”等這家人又重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許雙婉這才發現,她就算身陷泥潭也能擡頭仰望高空,是因爲她深信這世上總有志潔行芳的人,身上沒有污濁之氣,如那晴雲秋月,高潔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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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小妹這一來,許雙婉這忍不住笑出聲的次數,比她幾年來忍俊不禁的次數還多,更別論她嫁入侯府,皆是微笑淺笑,忍不住笑出來的時候少之又少。

她們相見的場面一傳到了宣仲安的耳裡,宣長公子聽完神色不明,讓來報信的小廝甚是站立不安。

等長公子揮手讓他走,他如釋重負,慌忙去也。

許雙婉回來,還被他盯着嘴角看了好一會,末了聽他自言自語:“龔北隆啊,行,我記住了。”

她被他弄得有點費解。

過了兩天,宣仲安能下牀了,人能走,但臉還是不能看,他這臉比剛打那天還要浮腫,還要青黑甚多,醜如鬼魅,像極了真正的鬼面閻羅,宣尚書在鏡中打量了那個他不認識的鏡中人半天,第二日半夜,他就爬起了牀,弄醒了許雙婉,面無表情地與她道:“給我穿官服,我要去大殿嚇人。”

他們牀頭就點了一盞燈,燈火還不亮,許雙婉看着闇火中的他愣了一下,才怔怔地頷首。

這模樣,弄不好,是能嚇死幾個膽子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