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炮神廟裡,一枚枚落地開花炮在殿中不斷爆炸,硝磺橫飛,墓室中的古舊朽木受到衝擊,紛紛斷裂開來,一時間磚木齊塌。我在一片濃重的煙塵中翻倒在地,感覺到墓室隨時會完全塌陷,哪還來得及起身,在混亂中翻滾着摸向墓門,撞到同伴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個了,只能拼命把他推向外邊。
慌亂中不及細辨,只是見那木槨槨室之外,似乎是條遍佈青磚的狹長墓道。我衝將出來,滿頭滿面都是磚泥碎土,一看身邊的人也都在,只有胖子腦袋上被一根木樁砸中,雖然戴着登山頭盔,可還是把臉上劃了條口子。他並不在乎,彪呼呼地胡亂抹了一把,也分不清是泥污還是鮮血了。沒等我再去檢查其他人的情況。後方的槨室便已被斷木泥土徹底掩埋了,慢上半步都得給活活悶死在裡邊。就在衆人驚魂兀自未定之際,忽見漆黑的墓道遠處,亮起了一簇簇鬼火般的慘淡光芒,映得人臉色發綠。
青磚墓道的墓磚上都刻有工匠人名、出磚的窯名,以及“四庚辰”——這是舊話,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年、月、日、時,應皆是明代之物。整條墓道狹窄悠長,兩端皆是不見盡頭。我們剛從木樁坍塌的槨室中出來,還沒等站穩腳跟,就見墓道盡頭亮起一盞盞微弱的鬼火。
那火頭比點然的火柴的火苗大不了多少,可能燃燒物中含有磷粉,亮起來的光芒都是暗綠之色,象一排蠟燭般齊刷刷地亮了起來,但那熒綠色的光芒黯然慘淡。我們離了約有二十米,已經超出了戰術射燈的照明視界。
隨即是一陣陣木齒咬合的詭異動靜,卻不知是什麼作怪。Shirley楊隨後折亮了一支熒光管,對着墓道遠端甩了過去,黑暗中頓時熒綠之色大盛,這回終於看了個一清二楚。
原來墓道盡頭由窄變寬,探出一座門樓子來,當中是兩扇滿布銅釘銅環的石拱墓門,規模形制與人間無異。是門前的滴水檐下探出六條木質龍頭,龍頭雙眼閃爍如燭,可能是我們突然闖入此地,混亂之中無意觸發了什麼機括,使得木龍眼眶裡所藏的磷硝燃燒起來。
我們這五個人,除了胖子之外,多半能猜出此物來歷,只聽到木龍裡機括作動,再加上龍頭內部有磷火燃燒,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極其犀利的火箭銷器——一窩蜂。
那一窩蜂乃是明代軍中臨陣制敵的利器,外形有神鴉,火龍之狀,整體造型是個長長的木頭匣子,利用火藥或者機簧發射,射時有如羣峰出巢,故名一窩蜂。有時箭頭帶火或是染毒,那樣殺傷範圍和威力就變得更大,後來也有人將之用來防備盜墓,最陰險的辦法是在棺材內部裝上幾具一窩蜂的暗弩,開棺者若無提防,立斃當場。藏設在如此狹窄的墓道中,更叫人防不勝防。
從Shirley楊拋出熒光管照亮了墓門,再到我們看清了檐下的木匣龍頭,也只在一瞬之間,那數架一窩蜂內所藏的火箭,便已激射而出。這中間根本不容人有思考反應的餘地,只見木龍的龍頭處火焰忽起,墓道里飛火流螢般的一片閃亮,數百支亂箭恰似羣峰出巢一般撲面而來。
無數火箭在狹長的墓道里激射飛來,聲勢格外驚人,嗚嗚呼嘯,聽得人腦瓜皮子都緊了一緊,多虧Shirley楊眼明手快,金剛傘一抖之際便已撐開,遮在衆人身後,把飛蝗般的亂箭盡數隔開。
金剛傘能耐水火,腐毒,刀槍,一窩蜂的火箭雖是勢道勁疾,又且箭鏃燃燒,卻奈何不得這柄金剛傘。只是墓道里十分狹窄,若離墓門近了,一柄金剛傘難以盡數護住一字排開的五個人,衆人只好不斷退向墓道的另一端。
窩匣火箭構造簡單,又易隱蔽僞裝,是陵墓中用來暗算盜墓賊的常見銷器,但也是比較笨的一個法子。弩箭雖然厲害,卻能遮能擋,而且最關鍵的是匣中飛箭有限,又畢竟是無知無識的死物,有經驗的盜墓者在發現暗箭之後,可以通過不斷觸發,使機括銷簧盡絕。
但這條墓道中藏設的木龍箭匣似乎無窮無盡,箭出如雨,始終不見勢頭減弱,被金剛傘擋落的亂箭,在地面上兀自燃燒不絕。我們不斷退向遠處,身後留下遍地的箭枝,如同在墓道中鋪了一層乾柴,將半條墓道都點燃了。
我們後隊變作前隊,退出幾十步遠,眼看就要離開火箭攢射的範圍了,衆人不由得暗自慶幸。如果兩端墓道里都藏有一窩蜂之類的火箭連弩機括,形成前後夾擊之勢,我們此刻不免都要被射成刺蝟了。
可正在這時,就聽退路盡頭的黑暗中,發出一陣沉悶的咆哮之聲,好似金木交鳴,雷聲滾動,又像是有什麼巨獸在“呼喝呼喝”喘着粗氣。我心說:“麻煩大了,這可真是人要倒了黴,連他媽喝口涼水都要塞牙。”
還沒等我扔出照明物看看前邊究竟藏着什麼東西,就聽到墓道里轟隆隆之聲響徹不絕,離我們的位置越來越近,轉瞬間就衝到了面前。在幾盞射燈和手電筒晃動的光線中,只見從黑處冒出一隻體型碩大的白牛,頭圓體方,壯碩異常,單是那顆牛首,便足有巴斗般大小,頭上雙角閃着寒芒,尖利鋒銳不讓劍戟。牛眼二目圓睜,直直地瞪視向前,但既無生氣,又無神采,唯聞牛腹中機括“咯咯”作響,竟是一頭銷器作動的木牛。
這條狹長的青磚墓道里機關重重,每一步都是置人死命的陷阱,看到木牛衝撞而來的人皆是發出一聲驚呼。
現在這條墓道狹窄壓抑,寬度僅有不到兩米,沒有任何可以容人閃躲騰挪的餘地,而且那頭木牛沉重堅固,聽聲音是通過崩簧彈射,轟然衝擊之勢凌厲非凡,金剛羅漢也得教它撞翻過去,何況牛角上寒芒畢現,恐怕碰上就得被其當場挑個肚破腸流,死於非命。
此時一陣勁風撲面,那頭木牛轉眼間便已衝至面前。有道是人急拼命,我一把抓住胖子所拖的關公刀,二人齊聲發喊,壓刀柄,掄刀頭,數十斤的青龍偃月刀翻了一個個兒,硬生生砸在木牛的牛首上,猛聽“啪嚓”一聲,竟將木牛車砸碎在了身前。
那牛首上鑄有銅蓋鐵角,震得我和胖子雙手虎口破裂,兩臂都是麻的。我低頭看了看被關公刀劈開的木牛,只見牛腹中藏着幾個皮囊,從中冒出一縷縷黃煙,濃得好似化不開來,我叫道不好,招呼其餘四人快戴防毒面具。
衆人忙屏住呼吸,匆匆將防毒面具罩在了臉上,不消片刻,濃黃色的煙霧已經擴散開來,墓道中那些燃燒的箭鏃火焰,被升騰的毒煙一壓,頓時暗淡熄滅,火頭一滅,門樓處的木龍弩匣也隨即停了下來。
我看這條墓道中的事物皆是出自明代。在元明只際,埋葬女子的墓穴中,纔會有銅牛、木牛出現,而男子的墓穴中則多爲犀。剛剛衝撞出來的這架公牛,不僅有銅蓋鐵角可以傷人,而且牛腹中藏有毒煙,如果盜墓者避開其衝撞之勢,木牛便會一頭撞在墓門上,使暗藏在體內的毒煙發作,同樣可以致人死命,實是連環殺機,教人無隙可乘。
墓道中濃黃色的毒霧凝聚不散,加上眼前隔着防毒面具,幾乎使人的視線降到了最低點,前後左右的情形都已不可辨認。爲求儘快脫身,我們五個人只好緊緊挨在一起,摸着墓道里的石壁,在濃霧中一步步向前趲行。
我剛往出現木牛機關的方向走了沒幾步,突然發覺墓道遠處隱隱震動,似乎有滾石或千斤錘一類的重型機關落下。此類機括是利用巨大的石球、石錘等物,對已經被盜墓者掘開盜洞的墓道進行二次封堵,在倒鬥行裡稱其爲碎骨樁,若人被碾到其中,當場就能變成肉醬。
我暗暗叫苦,趕緊迴轉身去,連拍其餘幾個人的肩膀,讓他們趕快掉頭往回跑,跑到拱形墓門處還能爭取一線生機。
衆人也都察覺到了墓道前方的異動,當即後隊變前隊,轉身就向來路走返,好在來時的地形較爲熟悉,不用再一步步摸索着行動,只是地上多有散落的箭只和木板,有人跑出幾步就被絆了一跤。這時候無法分辨前面摔倒的是誰,我和胖子在後面趕到,將那人從地上拽起來就逃。身後墓道中的震動愈加劇烈,死亡的壓迫感如大限相催,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在濃煙中直奔墓門前,見兩扇木門間掛着銅鎖,顧不上再想這裡面的墓室會有什麼狀況,直接用關公刀斬落大鎖,衆人一齊用力頂開石門,就在墓門開啓的同時,墓道中滾來的一尊千斤石碾也已轟然而至。
墓道地面上的亂箭與木板都被壓得粉碎,此時的形勢間不容髮,我見那墓門剛被推開來一條縫隙,能進得去人了,就把正在推動石門的同伴一個個推了進去,自己也緊跟着閃身入內,那巨大的石磙隨即撞在了墓門之上,震的四壁皆顫,把來路徹底阻斷了。
所幸在混亂中無人掉隊,都逃進了這間墓室。我全身氣血翻涌,伏在墓室中喘了幾口粗氣。由於墓室中已有部分毒煙流入,所以沒人摘掉防毒面具,擡頭看看四周,見這件漆黑的斗室內稀疏的煙霧飄蕩,整座明朝的墓室內部也是狹窄低矮,只比普通民房的面積稍大一些。裡面並無棺槨,當中有一尊九色金牛,如尋常水牛般大小,通體鏨銀鎦金,顯得敦厚奢華,牛背上伏着一具女性乾屍,可能由於是從外邊盜發後搬運至此,古屍形骸消散,面目都有些不可辨認了,身穿的殮服也顯得骯髒襤褸,乾屍懷中抱着一個描金的精製木匣,看樣子像是一個首飾盒子。
我先前屢次聽孫九爺提到,觀山太保秘密盜掘各地古墓,最終由地仙封師古,將墓中之物悉數藏於地仙村陰宅之中,所以在地下見到乾屍、明器、倭弩毒煙等物,並不覺得十分驚奇,可能整個地仙村下埋的,皆是歷朝的古冢墓穴。只是想不明白封師古爲何要如此煞費苦心,在棺材山裡造出這樣一座古墓博物館。看其所作所爲,真與瘋子無異。
就這麼稍微一走神的工夫,眼前的九色金牛雙目忽然眨動起來,我還道是跌昏了頭看花了眼,卻見那金牛馱着背上乾屍,竟向前方撞來。
我們趕緊閃身躲避,九色金牛從我面前一晃而過,墓室四面見方,被石碾子擋住的拱門在其中一側,牛首原本側對墓門,一衝就是衝向一面石牆,當即撞個正着。不過金牛並未由於撞在壁上翻倒,背上的乾屍連動都未動,而是將墓牆頂得翻轉開來,壁後另有一間密室,金牛馱着屍骸,就勢沒入了牆後的暗室之中。
我心下大奇,難不成九色金牛能夠通靈感應?見有外人進入墓室,竟能馱着墓主屍骸逃往另一間隱蔽的墓室?我怔了一怔,猛然想起《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道”字卷中的記載,立時醒悟過來。原來這座古墓防盜機括連環發動,一旦有外人侵入墓室觸發了銷器,這金牛便如同一具能夠行走的活動棺槨,立刻將墓主的屍骨明器轉移到另外的區域,而那墓牆翻轉落下之後,我們所在的這間墓室立刻又會出現毒煙、伏火一類的機括。
那面被九色金牛頂開的墓牆,有個名堂喚作翻天蓋,此牆一翻,墓室中就會立刻變成一處死亡陷阱,現在石拱墓門已被千鈞巨石封堵,如果墓牆後的暗室再行關閉,就再無生路可尋。
我醒過味兒來的時候,金牛已經把翻天蓋頂了起來,眼看就要衝入暗室之中,只要那馱着屍骸的九色金牛一鑽進去,墓牆落地之後,永遠也別想讓它再次開啓。可我畢竟是過後醒悟,就算反應再如何快,從後面趕過去也是來不及了。
在這眨眼之間,就見離那面牆壁稍近的胖子,猛地把關公刀向前一送,斜戳在地面的石槽裡,恰好別住九色金牛的蹄子。金牛雖是重物,卻只可按固定路線移動,無法離開石槽,更不能撞斷鵝蛋粗細的鑄鐵刀柄,硬生生被卡在翻天蓋下,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分毫。
我鬆了口氣,暗道僥倖,卻不知王胖子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麼忽然變得如此英明果斷?真是探出倒海翻江水,力挽狂瀾於既倒。這時卻見他從地上爬將起來,掰開匣蓋看了一眼,便順手塞進了自己的攜行袋裡。
我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原來胖子剛纔根本沒考慮別的,只是見九色金牛帶着墓主屍骸逃遁,又見屍體懷中藏有明器描金匣子,自然不能容其從眼皮子底下輕易溜走,甚至都不用經過大腦去思索,出於條件反射的所用,就迅速遞出關公刀把鑽入密室的九色金牛擋個正着,隨後立刻動手摸金,抄了那糉子懷抱的明器。
這時Shirley楊幺妹兒已把孫教授扶了起來,我發現在石拱墓門處仍有毒煙不斷從縫隙間涌進墓室,就對衆人打個手勢,讓衆人從九色金牛肚腹下鑽進暗室。
翻天蓋後又是一間陰晦狹窄的墓室,上方懸着一堵厚重的夾牆,牆壁間鋪着數層獸皮,在暗牆翻轉封閉之後,就會落下來頂死翻天牆,堅固的雙層墓牆會把盜墓者活活困死在先前的墓室裡。即便是王公貴族的墓穴,也少有如此狠辣巧妙的佈置,不知那九色金牛所馱的墓主曾經是個什麼來頭。
我顧不上再多想什麼,在翻天蓋後的墓室中找了一圈,見側面有道石階,想必是通往古棺材山上的陽宅,我們先前想從地下墓道里摸入封家老宅,但現在看來古墓中機關重重,而且墓道墓室低矮狹窄,五個人都擠在裡面根本施展不開,如果再次遇到意外,難免要有損傷,反倒不如在地仙村裡可以周旋。
我對衆人指了指墓室中的石階,示意離開這座所謂的古墓博物館,改從上面行動,Shirley楊等當即點頭同意。由胖子在前打頭,揭開一層銅蓋,五個人一個接一個的鑽了出去。一看四周,正是置身於一間民宅之中,屋裡傢俬擺設一應俱全,件件考究精美,看那規模,雖不是什麼豪奢的貴族大宅,也能算是人間的富足之家,老百姓家裡不會是這樣的。
暗道的出口是在一架雕花水木牙牀之下,四周漆黑寂靜,空無一人。我劃了根火柴,見火焰毫無異狀,便摘掉防毒面具,鼻中所聞盡是陰冷之氣,屋內顯然是很久沒有活人走動了。
這次我學了個乖,不等後面的人都從牀下暗道鑽出來,就先推開房門,讓胖子拖過來一把椅子擋在門前,以免又被關在屋裡。
胖子臉上的傷口已經止了血,卻由於擔心破了相,情緒顯得有些焦躁。他莫名其妙地問我:“胡司令你看這張牀可真夠講究,拆散了拖到潘家園可值銀子了,足能震喬二爺一道。你說這是不是地主婆子睡覺躺的?”我說:“傢俱不錯,但院落不大,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外宅,我看像是老地主頭子和他姨太太的牀。”胖子憤憤不平地說:“這世界上未必真是男的多女的少,可爲什麼還有那麼多打光棍的呢?歸根到底就是有錢的地主階級飽暖思淫慾,家家戶戶三妻四妾,所以落實到咱無產階級頭上,連一夫一妻都不夠分了,憑什麼呀?結果光棍們揭竿而起,把全國的地主都給鬥了。我看咱有必要將這優良傳統發揚廣大,跟觀山太保這夥孫子沒什麼好客氣的……”
我對觀山太保也沒什麼好印象,就告訴胖子說:“你也不用拐彎抹角找藉口了,大明觀山太保是朝廷的鷹犬,以前暗中坑過不少倒斗的手藝人,單憑這一條咱也該把地仙村裡的明器倒淨盜空。可那些個陳年宿怨,都早已是歷史的塵埃了。咱這回還是得盡着正事來做,找到丹鼎天書也就罷了,如果落了空再算總帳不遲,臨走時放把火燒它一個片瓦不留。”
說話間,其餘三人也都陸續出了暗道,孫九爺似乎顯得格外疲憊,順勢坐在水木雕花牙牀上歇息起來,但他坐下之後,便一動也不動了,就連臉上的防毒面具都沒取掉。
我看他行止有異,便緊緊按住工兵鏟走到牀前,伸出手給他摘掉了防毒面具。衆人一見孫九爺藏在防毒面具下的那張臉,無不吃驚,一齊向後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