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鞋

回到北京之後,我有一段時間沒見到Shirley 楊,她也許是忙着找醫生爲陳教授治病,也許是在料理那些遇難者的後事。這次考古隊又死了不少人,有關部門當然是要調查的,我怕被人查出來是摸金校尉,就儘量避重就輕,說得不盡不實。進入沙漠去考古,本身就有很大的危險係數,但是一下子死了四個人,一個老師三個學生,還瘋了一個教授,在當時也算是一次重大事件了。

說話休繁。且說有一天胖子找了倆甜妞兒去跳舞,讓我也一起去,我前些天整晚整晚地做噩夢,頭很疼,就沒跟他們一起去,獨自躺在牀上。忽然一陣敲門聲,我答應一聲從牀上起來,心中暗罵,姥姥的,大概又有人來調查情況。

開門一看,卻是多日不見的Shirley 楊,我趕緊把她請進屋裡,問她怎麼找來這的,Shirley 楊說是大金牙給的地址。

我奇道:“你認識大金牙?”

Shirley 楊說:“就算是認識吧,不是很熟。以前我父親很喜歡收藏古董,和他做過一些生意,陳教授和他也是熟人。今天來找你是爲了把你和胖子的錢給你們,過兩天我準備接陳教授出國治病,這期間我還要查一些事,咱們暫時不會再見面了。”

我原本都不指望了,現在一聽她說要給錢,實是意外之喜,表面上還得假裝客氣:“要回國了?陳老爺子病好些了嗎?我正想去瞧瞧他。您看您還提錢的事,這多不合適。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忙,淨給您添亂來着,你們美國人也不富裕啊,真是的,是給現金嗎?”

Shirley 楊把錢放在桌上:“錢是要付的,事先已經說好了,不過……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我心想不好,這妮子怕是要報復我吧,也許又要掏我的老底,心中尋思對策,順口敷衍:“您能有什麼事求我?看來有錢人也有煩惱啊,總不會是想讓我幫着你花錢吧?”

Shirley 楊說:“你我家中的長輩,算得上是同行了。當初我外公金盆洗手,不再做倒斗的營生,是因爲摸金校尉這一行極損陰德,命再硬的人也難免會出意外。我希望你今後也就此停手,不要再做倒斗的事了,將來有機會你們可以來美國,我安排你們……”

我聽到此處,就覺得心氣兒不太順,美國妞兒想讓我投到她門下,以後跟她混,好歹俺老胡也是當過連長的,寄人籬下能有什麼出息,更何況是求着女人,那往後豈不更是要處處順着她,那做人還有什麼意思,於是打斷了她的話:“好意心領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摸金校尉這行當是不太好,但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好事可以變壞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這就叫辯證唯物主義。既然你知道了我是做倒斗的,有些事我也就不瞞你了。我是有原則有立場的,被保護起來以及被發現了的古墓,我絕不碰。深山老林中有的是無人發現的大墓和遺蹟,裡面埋着數不盡的珍寶,這些東西只有懂風水秘術的人才能找到,倘若不去倒這些鬥,它們可能就會一直沉睡在地下,永遠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了。另外自然環境的變化侵蝕,也對那些無人問津的古墓構成了極大威脅,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Shirley 楊見我振振有詞,無奈地說:“好了,我一番好意勸你回頭是岸,想不到你還挺有理。倒鬥倒得理直氣壯,天下恐怕再沒第二個你這麼能狡辯的人了。你既然如此有骨氣,我倒真不免對你刮目相看,剛纔的話算我沒說,這筆錢想必你是不肯要了……”

我連忙把手按到裝錢的紙袋上:“且慢,這筆錢算是你借給我的……就按中國人民銀行的利率計算利息。”

晚上,胖子在燈下一張張地數錢,數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數不清楚,這也怪不得他,我第一次見這麼多錢也發矇。

胖子乾脆不數了,點上根菸邊抽邊對我說:“老胡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你怎麼能說這錢是借的?可倒好,還得還那美國妮子利息,我看不如咱倆撤吧,撤回南方老家,讓她永遠找不着,急死她。”

我說:“你太沒出息,這點小錢算什麼,將來我帶你倒出幾件行貨,隨便換換,也夠還她的錢了。咱們現在缺的就是這點本錢,有了錢咱們才能不擔心明天吃什麼,有了經費,纔可以買一些好的裝備。現在開始咱就重打補丁另開張,好好準備準備,我一定要倒個大斗。”

我們倆一合計,深山老林裡隱藏着的古墓也不是那麼好找的,還不定什麼時候能找着呢,這些錢雖然多,但也怕坐吃山空。

胖子是個比較現實的人,他覺得大金牙那買賣不錯,倒騰古玩絕對是一個暴利行業,尤其是賣給老外,不過現在常來中國的老外們也學精了,不太好騙,但是隻要真有好東西,也不愁他們捨不得花錢。

胖子說:“老胡你說咱倆投點資開個店鋪怎麼樣?收點古玩明器去賣,說不定幹好了就省得倒鬥了,倒鬥雖然來錢快,但是真他媽不容易做。”

我點頭道:“這主意真不錯。胖子你這個腦袋還是很靈光的嘛。現在咱們資金也有了,可以從小處做起,順便學些個古董鑑定的知識。”

於是我們就到處找鋪面,始終沒有合適的地方,後來一想也甭找鋪子了,先弄點東西在潘家園擺地攤吧。

潘家園的特點就是雜,古今中外大大小小,什麼玩意兒都有,但是非常貴重的明器比較少見,那都是私下裡交易,很少擺在市面上賣的。

我們一開始經大金牙指點,就在郊區收點前清的盆碗壇罐、老錢兒、鼻菸壺、老懷錶之類的小件兒,拿回來在古玩市場上賣。

可能我這輩子不是做買賣的命,眼光不準,收的時候把不值錢的東西當寶貝收來了,收來了值錢點的東西又當普通的物件給賣了,一直也沒怎麼賺着錢,反而還賠了不少。

不過我們這些小玩意兒收來的時候,都沒花太多的錢,虧了些錢也不算什麼,主要是練練眼力,長些學問。在潘家園混的時間長了,才知道這行當裡的東西實在太多太深了,甚至比風水還要複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

話說這一日,快到晌午了,古玩市場顯得有點冷清,沒有太多的人,我跟胖子大金牙圍在一起打跑得快。

正打得來勁,忽然前邊來了個人,站在我們攤位前邊轉悠來轉悠去地不走,胖子以爲是要看玩意兒的,就問:“怎麼着,這位爺,您瞧點什麼?”

那人吞吞吐吐地說道:“甚也不瞧,你這收不收古董?”

我舉頭打量了一番,見那人三十六七歲的樣子,紫紅色的皮膚,一看就是經常在太陽底下幹農活;穿得土裡土氣,拎着一個破皮包,一嘴的黃土高坡口音。

我心想這人能有什麼古董,跟大金牙對望了一眼。大金牙是行家,雖然這個老鄉其貌不揚,土得掉渣,卻沒敢小瞧他,於是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穩住他,問明白了再說。

我掏出煙來遞給這位老鄉一支,給他點上煙,請他坐下說話。

老鄉顯然沒見過什麼世面,也不太懂應酬,坐在我遞給他的馬紮上,緊緊捂着破皮包,什麼也不說。

我看了看他的破皮包,心想這哥們兒不會是倒斗的吧,跟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或者他這包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儘量把語氣放平緩,問道:“老哥,來來,別客氣,抽菸啊,這可是雲煙。您怎麼稱呼?”

老鄉說:“叫個李春來。”他可能是坐不習慣馬紮,把馬紮推開,蹲在地上,他一蹲着就顯得放鬆多了,抽菸的動作也利索了不少。

大金牙和胖子倆人假裝繼續打牌。這行就是這樣,談的時候不能人多,一來這是規矩,二來怕把主顧嚇走,一般想出手古董的人,都比較緊張,怕被人盯上搶了。

我一邊抽菸一邊微笑着問道:“原來您是貴姓李啊,看您年紀比我大,我稱您一聲哥。春來哥,您剛問我們收不收古董,怎麼着,您有明器想出手?”

李春來不解:“甚明器?”

我一看原來是一菜頭啊,於是直接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古董之類的東西想出手?能不能讓我瞧瞧?”

李春來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餓有隻鞋,你們能給多少錢?”

我一聽氣得夠戧,你那破鞋還想賣錢,他孃的倒貼錢恐怕都沒人願意要。不過隨即一想,這裡邊可能不是這麼簡單,便捺着性子問:“什麼鞋?誰的鞋?”

李春來見我爲人比較和善,膽子也大了一點,便把皮包拉開一條細縫,讓我往裡邊看。我抻着脖子一瞧,李春來的破皮包裡有隻古代三寸金蓮穿的繡花鞋。

李春來沒等我細看,就趕緊把破皮包拉上了,好像我多看一眼,那隻鞋就飛了似的。

我說您至於嗎,您拿出來讓我看看,我還沒看清楚呢,這鞋您從哪弄來的?

李春來說:“老闆,你想要就說個價錢,別的就甚也別管嘞。”

我說:“春來哥,您得讓我拿到手裡瞧瞧啊,不瞧清楚了怎麼開價?”我又壓低聲音說:“您是不是怕這人多眼雜?要不我請您去前邊館子裡,吃整個肉丸的羊肉餡兒餃子。我經常去那個餃子館裡談生意,清靜得很,到時候我看要真是個好玩意兒,價錢咱們好商量,您看行不行?”

李春來一聽說吃羊肉餡兒的餃子,饞得嚥了口唾沫:“好得很,咱們就不要在這日頭底下曬暖暖了,有甚事,等吃過了酸湯水餃再談。”

我對大金牙和胖子使個眼色,便帶着李春來去了鄰街的一間餃子館。這間羊肉餃子館在附近小有名氣,店主夫婦都是忠厚本分的生意人,包的餃子餡兒大飽滿,風味別具一格,不僅實惠,環境也非常整潔。

此時將近晌午,馬上就快到飯口了,吃飯的人越來越多。我常來這吃飯,跟店主兩口子很熟,打個招呼,餃子館的老闆娘把我們帶進了廚房後的庫房,給我們支了張桌子,擺上椅子和碗筷,就去外邊忙活生意。

這地方是我專門談生意的單間,倉庫裡除了一包包的麪粉就沒別的東西了,每次吃完飯,我都不讓店主找零錢,算是單間費了。

我對李春來說:“春來老哥,您瞧這地方夠不夠清靜,該給我看看那隻小花鞋了吧?”

李春來的魂早被外邊飄進來的水餃香味給勾走了,對我的話充耳不聞,迫不及待地等着開吃。

我見狀也無可奈何,唯有苦笑,我推了推他的胳膊說:“彆着急,一會兒煮熟了老闆娘就給咱們端進來。您這隻鞋要是能賣個好價錢,天天吃整個肉丸兒的羊肉水餃也沒問題了。”

李春來被我一推纔回過神來,聽了我的話,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等換了錢,還要娶個婆姨生娃。”

我笑道:“您還沒娶媳婦兒呢?我也沒娶。娶媳婦兒着什麼急啊,等你有錢了可以娶個米脂的婆姨。你們那邊不是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嗎?您跟我說說這米脂的婆姨好在哪呢?”

李春來對我已經不像先前那麼拘束,聽我問起,便回答說:“哎,那米脂的婆姨,就似那紅格盈盈的窗花花,要是能娶上個米脂的婆姨,就甚個都妥嘞。”

說話間,老闆娘就把熱氣騰騰的水餃端了上來,又拿進來兩瓶啤酒,李春來顧不上再說話,把水餃一個接一個,流水價地送進口中。

我一看衝他這架式,這二斤水餃不見得夠,趕緊又讓老闆娘再煮二斤,隨後給李春來面前的小碟裡倒了些醋,對他說:“春來老哥,這附近沒有你們那邊人喜歡吃的酸湯水餃,你就湊合吃點這個,這有醋,再喝點啤酒。”

李春來嘴裡塞了好幾個餃子,只顧着埋頭吃喝,不再說話了,我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這才和他談那隻繡鞋的事。

李春來這時候對我已經非常信任了,從破皮包裡取出那隻繡鞋讓我看。

這一段時間,我沒少接觸古董明器,已經算是半個行家了,我把繡鞋拿在手中觀看,這隻鞋前邊不足一握,前端尖得像是筍尖,綠緞子打底兒,上邊用藍金紅三色絲線繡着牡丹花,檀香木的鞋底,中間有夾層,裡邊可以裝香料。

從外觀及繡花圖案上看是明代的東西。陝西女人裹小腳的不多,如果有也多半是大戶人家,所以這鞋的工藝相當講究。

要是大金牙在這,他用鼻子一聞,就可以知道這鞋的來歷,我卻沒有那麼高明的手段,吃不太準。看這成色和做工倒不像是仿造的。這種三寸金蓮的繡花香底鞋是熱門貨,很有收藏價值。

我問李春來這鞋從何而來,李春來也不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他們那個地方,十年九旱,而且今年趕上了大旱,天上一個雨星子也沒有,村民們逼得沒招了就想了點歪歪道兒。

村裡爲了求雨,什麼招都用遍了。有個會算卦的瞎子說這就是旱魃鬧的,必須打了旱魃纔會下雨。

“打旱骨樁”民間又稱爲打旱魃,解放前中原地區多有人用,河南、山東、陝西幾省的偏遠地區,都有這種習俗。

大夥就問他哪有旱魃,瞎子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來。這時候有個放羊的娃子說他放羊的時候,在村東頭早就荒廢的墳地裡,看見一個全身綠色的小孩,跑進了一口無主的棺材。那棺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村裡早就沒人往那片墳地葬人了,而且這口破棺材不知爲什麼至今還沒入土。

會算卦的瞎子一聽,就一口咬定旱魃就躲在這口棺材裡,村民們一商議,就準備動手把棺材打開,看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旱魃。

村長一聽不同意,說這瞎子是胡說八道。瞎子也來脾氣了,跟村長打了賭,要是在那口無主破棺中找不到旱魃,以後就讓瞎子的兒子給村長家放一年的羊。

結果村民們就一齊到了東邊的荒墳,大夥說幹就幹,動手把棺材蓋子給揭開了。

棺材蓋一打開,只聞見一股腥臭,如同大堆的臭魚在太陽底下暴曬之後產生的氣味,要多難聞就有多難聞。

有幾個膽大不怕死的,捏着鼻子,湊到跟前,再一看裡邊都嚇了一跳。棺中躺着一具女屍,身上的衣服首飾保存得非常完好,都跟新的一樣,但是看那穿戴,絕非近代所有,這是具古屍。

服飾雖然完好如新,但是屍體已經乾癟,肌肉皮膚像枯樹皮一樣。

就在女屍的頭頂,蹲着一隻全身長滿綠毛的猴樣小怪物,只有七寸多長,而且這綠毛小猴還活着,正蜷縮成一團睡覺。

瞎子聽了村民們說的情形之後,一口咬定,這綠毛的小怪物就是旱魃,必須馬上打死它,然後拿鞭子抽,而且一定要快,否則一到晚上它就跑得沒影了,再想找可就難了。

有幾個膽子大的村民,把那隻遍體綠毛的小怪物捉到棺外,用錘子砸死,然後再用鞭子抽打。奇怪的是,這隻怪物也不流血,一挨鞭子身上冒出許多黑氣,最後抽打得爛了,再也沒有黑氣冒出,這才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這時天色已暮,村民們問瞎子那棺中的女屍如何處置。瞎子說要是留着早晚必爲禍患,趁早讓人一起燒了纔好,裡面的東西誰都不要拿。

開始衆人還有些猶豫,畢竟這棺中的屍體不是近代的,又有許多金銀飾品,燒了豈不可惜。

正在村民們猶豫不決之時,天上烏雲漸濃,隱隱有雷聲傳出,看來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大夥歡呼雀躍,對瞎子說的話也從將信將疑,變成了奉若神明。

瞎子既然說必須把棺材燒掉,那就必須燒掉。最後村長決定讓李春來留下點火燒棺。李春來是個窩囊人,平時村長讓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時候雖然害怕,但只好硬着頭皮留下來。

爲了趕在下雨之前把棺材燒掉,他匆匆忙忙地抱來幾捆乾柴,胡亂堆在棺材下邊,點上一把火,燒了起來。

李春來蹲在旁邊盯着,他是條窮光棍,都快四十了還沒錢娶婆姨,這時候想着棺木裡的金銀,忍不住有些心動,可惜剛纔沒敢拿,現在火已經燒起來了,想拿也拿不到了,燒煳了不知道還值不值錢。

李春來正感到無比的惋惜,忽然白光閃動,天空中接連打了三四個炸雷,大雨傾盆而下,立時把燒了一半的火焰澆滅了。

李春來全身上下被雨水淋了個透,他盯着那口燒了一半的破棺材,心裡七上八下,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啊,這火還沒燒壞棺材裡的東西,要想拿出來就得趁現在了。

村裡其餘的人都已經走了,好不容易盼來場大雨,有很多事要準備,現在這荒郊野地,就剩下李春來自己一個人,一想起棺中那具古怪的女屍,還真有幾分發怵。

但是又想到拿金銀首飾換了錢,就可以娶個大屁股的婆姨,光棍漢李春來就不再猶豫不決了,雙手舉起鋤頭,用鋤頭去頂破棺材的蓋子。那破棺材本已被火燒過,此時推開棺板並不費力,沒頂幾下,就把破棺板推在一旁。

剛纔村民們開棺的時候,李春來只是擠在人堆裡往裡瞧了兩眼,沒敢細看,這時候爲了把女屍身上值錢的首飾擼下來幾件,不得不壯着膽子去看。

棺裡的惡臭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但是被火燒過,再加上雨淋,屍臭、潮溼、焦煳等氣味混合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難聞,雖然天上下着雨,也壓不住這棺中的怪味。

李春來被薰得腦仁兒發疼,捏着鼻子強忍着,往那已經被燒煳了的棺材中看了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再也忍不住了,張開嘴哇哇哇吐了一通。

眼瞅着雨越下越大,天色已晚,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李春來抹了抹嘴上的穢物,看準了女屍手腕上的一隻金絲鐲子,剛要伸手去摘,忽然背後讓人拍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把李春來嚇得好懸沒尿了褲子,以爲是打雷打得附近墳地的死人詐了屍。他們這一帶經常有傳聞鬧殭屍,沒想到這回真碰上了。

結果回頭一看,來的不是殭屍,原來是村裡的鄰居馬順。這馬順是全村出了名的馬大膽,膀大腰圓,長了一副好架子,天底下沒有他不敢幹的事,再加上他脾氣不好,打起人來手上沒輕沒重,所以平時村裡很少有人敢惹他。

馬大膽先前看到棺中女屍有幾件首飾,便動了賊心,想據爲己有,當時人多,未得其便,又見村長命李春來把棺材燒了,也就斷了這個念頭。回家之後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馬大膽一看,這真乃是天助我也,說不定那棺材還沒燒完,當下趁着沒人注意,便溜了回來。

馬大膽不願意跟李春來這窩囊廢多說,自行把女屍身上的首飾衣服一件件地剝下,打了個小包,哼着酸曲正準備離開,卻見李春來蹲在旁邊眼巴巴地盯着他。

馬大膽警告李春來,不要對任何人說,否則把你扔進溝裡喂狼。然後在包裡翻了翻,拿出一隻從女屍腳上扒下來的鞋,算是給李春來的封口費。

李春來拿着這一隻鞋,心裡別提多窩火了,可是又不敢得罪馬大膽,只好忍氣吞聲地應了。這時棺材已經被雨淋溼了,想燒也燒不掉,兩個人就一起動手,在附近挖了個坑,把棺材埋了進去。

回到村裡,告訴村長和瞎子,已經按他們的吩咐,把棺材連同屍體一併燒了。瞎子點點頭,滿意地說:“那就好啊,我以前聽師傅說起過打旱骨樁的事情,新入土下葬的屍體,若是埋的位置不善,就會變成殭屍,殭屍又容易變作旱魃,這旱災都是旱魃鬧的。我瞎子雖然看不見,心裡卻明白得很,聽你們一說那棺材和裡面的屍首,便知不同尋常。說不定這古屍死的時候懷着孩子,埋到地下才生出來,那孩子被活埋了,如何能活,自然也是死了。小孩子變的旱魃更是猛惡,這一對母子都變作了殭屍,便叫作子母兇,極是厲害,現在燒成了灰,他們就不能害人了。”

李春來越聽心裡越是嘀咕,但是又擔心說出實情被村長責罰,只好支吾應付了幾句,便自行回家睡覺。

晚上躺在自家炕上,翻來覆去也睡不好,一閉眼就夢見那女屍和她的兒子來掐自己脖子,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雨一夜未停,快到早上的時候,就聽外邊亂成了一團,李春來急忙披上衣服出去看是怎麼回事。

原來馬大膽的家被雷劈了,連同他的婆姨和兩個娃,一家四口都沒了性命。

李春來心道不妙,這可如何是好,他本就膽小,越想越怕,後背發涼,再也兜不住,一泡尿全尿在了自己的褲襠裡。

村裡人在馬家發現了古屍上的財寶,村長見狀逼問李春來,李春來只好招出了實情。

村長私下裡罵過幾次李春來,讓他切記不要聲張,就把這事爛到肚子裡頭。李春來別看平時挺蔫兒,心裡還是比較有主意的,他也沒把自己藏了只繡鞋的事告訴任何人,馬大膽也死了,就把責任都推給馬大膽,說是他強迫自己做的。他平時就窩窩囊囊,村裡人就都信了他的話,沒再追究,反正馬家四口的死,都是馬大膽貪財自找的。

李春來不敢把那隻繡花鞋拿出來給別人看,他雖然沒文化,卻知道這隻鞋是前朝的東西,娶婆姨的錢全指望這隻鞋了。陝西盜墓成風,文物交易極爲火爆,村裡經常來一些外地人收老東西,李春來膽子小,又爲了掩人耳目,一直沒敢出手。

直到有一天,李春來在鄰縣的一個遠房親戚到北京跑運輸,他說了一筐好話,搭了順風車跟着到了北京,打聽到潘家園一帶有收古董的,就問着道路找來。說起來也算是有緣,頭一次開口就找到了我。

李春來外表樸實懦弱,身上卻隱藏着一絲極難察覺的狡獪,他喝了不少啤酒,喝得臉紅脖子粗,藉着酒勁兒,才把這隻繡鞋的來歷說了一遍,有些地方一帶而過,言語匱乏,有些地方說得詞不達意,我倒是聽明白了八九成。

我對李春來說:“您這鞋的來歷還真可以說曲折,剛纔我瞧了瞧,這隻檀木底兒香繡鞋還算不錯,要說幾百年前的繡鞋保存到現在這麼完好,很不多見。我以前經手過幾雙,那緞子面兒都成樹皮了,不過……”

李春來擔心我說這隻鞋不值錢,顯得非常緊張,忙問:“老闆,這鞋究竟值幾個錢?”

我作無奈狀,嘬着牙花子說:“老哥呀,這隻鞋要是有一雙,倒也值些錢,可這隻有一隻……”

以當時的行市來看,這種明代包括清代早期的小腳繡花鞋,在很多民俗愛好者以及搞收藏的玩家眼中是件不錯的玩意兒,而且市面上保存完好的小腳繡花鞋雖然不少,但幾乎都是民國晚清時期的。

我問李春來能不能把另一隻也搞來,這一隻顯得有點單。古玩行講的就是個全,東西越是成套的完整的越值錢,有時一件兩件的不起眼,要是能湊齊全套,價錢就能折着跟頭往上漲。

李春來面露難色,另一隻繡鞋早不知道哪去了,就這一隻還掖着藏着纔拿到北京來的。

我說:“這麼着吧,我呢,跟您交個實底,我對農民兄弟特別有好感,當年我爹就是爲了中國農民翻身得解放,才毅然放棄學業投入革命事業的,他老人家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咳咳,咱就不提他了,就連中國革命都是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才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所以我可以拍着胸口說,絕不會看你是農村來的就蒙你。這隻鞋在市面上賣好了,能賣六七百,再多就不容易了,老哥您要是願意,這隻鞋六百我收了,就算咱交個朋友,以後您還有什麼好玩意兒,就直接拿我這來,怎麼樣?”

李春來吃驚地說:“啥?六百?沒聽錯吧!”

我說:“怎麼?嫌少?再給你加五十。”

李春來連連搖手:“不少,不少,當初我以爲最多也就值三百。”

我當時就付給了他六百五,李春來把錢數了十多遍,嚴嚴實實地藏在身上,我讓他小心點,喝了這麼多酒,別再不小心把錢丟了。

隨後我又跟李春來聊了不少他們老家的事,李春來的老家在陝西省黃河邊的甘源溝,是那一帶最窮的一個縣,他們那個縣附近有個龍翔縣,多山多嶺,據說在以前是一片國葬區,那古墓多得數都數不清。

龍翔縣的古墓多到什麼程度呢,一畝地大的地方,就有六七座墓,這還都是明面上的,深處還有更多。

從裡邊挖出來的唐代粉彩製品,一件就能賣到上萬元,當地好多農民家裡都有幾件,他們就是靠從田裡挖出來的東西發家致富了。從民國那會兒,就有好多文物販子去收購,像模像樣的都已經被收得差不多了。

往南的秦嶺聽說那邊大墓更多,就是不好找,好找的都給扒沒了,有一座最出名的漢墓,墓上光盜洞就讓人打了二百八十多個,這些盜洞從古到今的都有。

那邊也流出來很多價值連城的好東西,不過具體是什麼,李春來就說不清楚了,這些事他也只是聽來的。

看看天色不早,李春來的酒勁兒也過去了,就起身告辭,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他家做客,我又跟他客套了半天,這才把他送走。

回到古玩市場,胖子和大金牙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見我回來,便忙問收着什麼好東西了。

我把繡鞋拿給他們看,胖子大罵:“這老帽兒跟抱着狗頭金似的,和着鬧了半天,就拿來這麼只鞋啊?”

大金牙說:“哎,這鞋做得多講究,胡爺多少銀子收的?”

我把價錢說了,大金牙連聲稱好:“胡爺這段時間眼力真見長,這隻繡鞋賣兩千塊錢一點問題沒有。”

我挺後悔:“這話怎麼說的,要知道能賣這麼多,我就多給那老哥點錢了,我還以爲就值個六七百塊,還是看走眼了。”

大金牙說:“今兒個是星期一,星期一買賣稀,我看咱們仨也別跟這耗着了,好久沒吃涮羊肉了,怎麼着我說二位,咱收拾收拾奔東四吧。”

胖子說:“偉大的頭腦總是不謀而合,我這兩天正好也饞這個,您說怎麼就吃不膩呢?”

還是以前常去的東四那間館子,剛剛下午四點,仍然是沒有半個食客,我們就牆角靠窗的桌子坐了。服務員點了鍋子,把東西擺好,菜上來,便都回櫃檯那邊扎堆兒侃大山去了。

我掏出煙來給大金牙和胖子點上,問大金牙道:“金爺,您給我們哥兒倆說說,這鞋值錢值在什麼地方了?” Wшw ◆тт kдn ◆co

大金牙把那隻繡鞋拿過來說:“這鞋可不是一般人的,您瞧見沒有,這是牡丹花,自唐代以來,世人皆以牡丹爲貴,一般的普通百姓雖然也有在鞋上繡牡丹的,但肯定不像這樣鑲得起金線。另外您再瞧,這花心上還嵌有六顆小珠子,雖然不是太名貴,但是這整體的藝術價值就上去了。最主要的是這隻鞋的主人,那老哥是陝西過來的,陝西民風樸實,自古民間不尚裹腳,我估計這鞋子的主人,極有可能是外省調去的官員家眷,或者是大戶豪門嫁過去的貴婦,總之非富即貴啊。所以這鞋很有收藏價值,我在市場上說兩千,是沒敢聲張,依我看最少值六千,要是有一對,那價格就能再翻四五番。”

我和胖子吐了吐舌頭,真沒想到能這麼值錢,我心裡打定了主意,回頭一定要去一趟陝西,再給李春來補一部分錢,要不然他太吃虧了。

邊吃邊談,不經意間,話題就說到了陝西一帶的古墓上去了。

大金牙說:“我雖然沒親自去過陝西,但是聽一些去那邊收過玩意兒的同行講起過,八百里秦川文武盛地,三秦之地水土深厚,地下埋的好東西,數都數不清。僅僅龍翔一縣,就將近有不下十萬座古墓,有些地方,土下一座古墓壓着一座古墓,文化層多達數層,秦嶺大巴山一帶,傳說也有不少大墓。我就想着,有機會一定得去一趟,收點好東西,就算收不着,開開眼也是好的,可是身體不太好,一直沒機會去。”

我說:“我剛纔還想着什麼時候得空去一趟,要不咱們一起去玩一次,順便收點玩意兒,你跟我們倆去,咱們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三人一拍即合,便商量着幾時動身啓程。我早聽說秦嶺龍脈衆多,想去實地勘察一番,最好能找個大斗倒了,也好還了那美國妮子的高利貸,揹着債的日子真不好受。

大金牙說:“那邊挖出來的東西,都是地下交易,已經形成一定的程序了,外人很難插手。咱們要想收着值錢的東西,就得去最偏遠的地方,沒有也就罷了,若有便定能大賺一筆。”

胖子突然想起一事,對我們說道:“咱是不是得多帶黑驢蹄子?聽說那邊殭屍最多。”

我說:“咱們主要是出去玩一玩,收些玩意兒回來,不用擔心遇上大糉子。”

大金牙說道:“胡爺,您是瞧風水的大行家,您說那裡多出黑兇白兇,這在風水學上做何解釋?”

我說:“兇可以說是指殭屍,黑白則分別指不同的屍變。既然咱們聊到這了,我就從風水的角度侃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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