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

好多天來,娟娟陷入了一種莫名的迷茫與苦痛,終日裡精神恍惚,好像丟掉了什麼心愛的東西,卻又不知它爲何物。她會莫名其妙地坐在電腦旁期待守候,但每一次都沒有奇蹟發生,每一次都無可奈何地將電腦關掉。

天氣一如娟娟的的心情,陰沉沉的。接連數日,沒有晴天,霧濛濛的,灰暗暗的。接下來竟在深秋季節奇怪地下起了雨來,一下就沒個停。娟娟好壓抑,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躺在牀上,回想着此生永毅所帶給自己的少女的情懷,相思的失落,悲傷的逃避,令人遐想的擁抱,那片刻戀愛的甜蜜,那想收就能收的情意,那想給就能給予的冷漠……

娟娟似乎有了剎那的清晰,永毅他根本不曾真愛過自己。若他如我愛他般愛我,作爲男人,他當年不會不懂得來表白;若他如我愛他般愛我,作爲男人,他早該飛來我身邊,創造一番轟轟烈烈,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消失得乾乾淨淨,悄無聲息……

想到此,娟娟的心一陣陣悲涼。

唉!這該死的天氣,讓人好生壓抑。娟娟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實在不願意再想了,想自己這麼多年來是如此不值,她不希望這是真的。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睡着了。

(六)

雨一連下了十多天。

那日,陰雲散去,天終於放晴了。憋了好多天的人們終於可以出來曬曬太陽。陽光是如此美好,彷彿迷失了好久。人們紛紛趕集購物。娟娟也不例外。她該收拾收拾心情,顧顧家了。家裡要添的東西還真不少。娟娟穿梭於集市。許久,天近傍晚,天邊出現了美麗的晚霞。娟娟向西望去,好美的晚霞,好像從未見過。娟娟迷離於那種絕美。

趕集的人流逐漸依稀,娟娟拎着東西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見前面喊聲連天。放眼望去。黑壓壓,渾沌沌一片。“洪水!快跑,往高處跑!”人們驚恐萬分,四散逃離。紛紛選擇最高點。娟娟跑到中學對過的糧站,剛好爬上了最高的一個糧囤,那該是周圍的最高點了。驚魂未定,那洪水已到面前。所到之處,無一生還。渾黃的洪水肆虐,波濤洶涌,頃刻之間,美麗的山莊已汪洋一片。水面上漂着物什,牲畜,屍體……令人慘不忍睹。剛剛還是人聲鼎沸,生機勃勃的鬧市,此刻一片死寂。只有洪水叫囂着,將死亡逼向娟娟。

驚恐、絕望,娟娟望着那肆虐的洪水,還有水面上遍佈的屍體,知道自己也難倖免。此刻她竟出奇的平靜。死亡何所懼,不就是頃刻之間嗎?娟娟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

在這彌留之際,還有什麼讓娟娟所牽掛嗎?永毅,永毅的名字又出現在腦海。縱然她恨他,可她依然無法將他忘懷。不,我要和永毅告別。娟娟下意識地摸了下衣兜,她的手機還在,她顫抖着給永毅打了短信:

“永毅,今之絕別,你仍令我難以忘記,無論你怎麼看我,你都是我今生最愛。”

娟娟欣慰地閉上了眼睛。突然那手機竟有了迴應:

“娟娟你在哪,怎麼回事?”

娟娟回了最後一個短信:

“家鄉突遇洪水,我周圍一片汪洋,水已到我腳面,臨死之前還能收到你的信息,我願足矣。”

娟娟扔掉了手機,閉上了眼睛,水慢慢沒過了膝蓋。

娟娟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代的課堂上,教室裡書生朗朗。情竇初開的娟娟會偷偷地回頭去看可愛的永毅,永毅就是這麼討人喜歡。……

娟娟的身子有些麻木,冰冷開始席捲全身。死亡對於娟娟來說竟會如此漫長。娟娟緊抓着那領圍糧食的葦子,她寧願再回憶一段永毅的美好。

突然她聽到了異樣的聲音,睜開雙眼,搜尋那聲音的來源。那聲音竟來自天上。天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還降下一根繩梯。莫不是上帝憐見我,接我如天堂?娟娟迷惑了,求生的本能使她死死地抓住那根繩梯。

繩梯漸漸升起,慢慢地她看清了,那是一架飛機。飛機門敞開着,門口有一雙大手把她從死亡的深淵中拉起。

娟娟感覺舒服多了,溫暖多了,她麻木的雙手開始有感覺了。她分明感覺到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正在揉搓她麻木的小手。那感覺好美,好像鬧市時看到的晚霞,極美。她願意被這雙手握着,握她一生一世,不,是生生世世。

娟娟睜開雙眼,眼中充滿驚喜和些許迷茫。因爲她看到的是永毅。永毅正坐在她身旁,深邃的眼中柔和着無盡的憐愛目光。娟娟迷惑了。難道這就是天堂?

永毅擎着那雙冰冷的小手放在嘴邊,用熱氣哈着。娟娟望着永毅那認真可愛的模樣,臉上露出開心的微笑。她要笑,永毅說過,喜歡看她笑,她笑給他看。她把頭靠在那結實的肩膀上,她踏實了。任永毅帶她去天堂,還是地獄,她都無所畏懼。因爲她心愛的男人就在她身旁。她沒有白白地祈求上蒼。她此刻真正地和自己心愛的男人一起飛翔。她醉了,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進入了甜蜜的夢鄉。夢裡,天使送上美麗的花環,套在二人身上,祝福娟娟和永毅情結生生世世,愛到地老天荒……

(七)

飛機落地的轟鳴沒能驚醒娟娟,倒是永毅在耳邊溫柔的呼喚,使娟娟從美麗的夢魘中抽身出來。娟娟好生留戀,睜開雙眼。永毅溫柔的目光正注視着她。娟娟有些難爲情,環顧自身,狼狽不堪,自己怎麼可以這樣出現在永毅面前?娟娟猛地坐起身,永毅終於可以活動活動痠痛的肩膀。娟娟開始整理思緒,從那可怕的洪水想到美麗的村莊,從那遍佈的屍體想到難以割捨的親情……娟娟猛地吐了口血,臉上頓時痛苦不堪,她失聲痛哭起來。

永毅把她攬在懷裡,輕輕拍她,安慰她,她又慢慢感覺到了溫暖。她貪婪地依偎在他的懷裡,感受着那似曾相識而又遙遠的溫暖,生怕他片刻就會消失。

許久,又是永毅溫柔的聲音“我們回家吧?”

“家?……”娟娟的痛再次襲上心頭。但她沒有反對。她很難去思考很多。她太累了。生命是永毅給的,隨他怎麼支配。她只有接受,沒有選擇。她也甘願接受,不用選擇。任憑永毅帶她去哪。

轉了幾趟車,拐了幾個彎兒,她不記得。只記得永毅最終帶她到了一個大房子。門鈴響後,女主人迎了出來。看到娟娟,愣了一下。這相貌平平的女子似曾相識。她不是永毅的妻子嗎?

“這是堂妹,家裡遭了洪水,快來搭把手。”

娟娟被夫妻倆扶到了一張溫暖的大牀上。他妻子很溫柔,忙前忙後一直沒停,又是幫娟娟洗涮,又是幫娟娟換衣服。一切弄完後,她已滿頭大汗。此時,娟娟才注意到她比前次見時胖了許多,看那微微隆起的肚子,娟娟的心猛地一揪。娟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妻子全無察覺,還以爲是那場浩劫把娟娟弄跨了。她親手端來熱騰騰的飯菜喂娟娟。

娟娟進了食,人精神多了。她下牀要走。“走,要走到哪裡呢?”永毅妻子一句話問住了娟娟。對呀,她已無家可歸,要走到哪裡呢?

“你什麼也別想,就在這裡安心住下。”他妻子很肯定。

“會很不方便吧?”娟娟知道自己問得很不自然。

“有什麼不方便的,我正好煩他,咱倆一牀睡,讓他自己睡。”

(八)

夜,在娟娟看來,又是那麼漫長。聽着永毅妻子的鼾聲,娟娟輾轉難眠。冰冷傷痛再次襲來。娟娟再也躺不住了。獨倚窗前,望着這座陌生的城市,一幢幢樓房在夜幕中矗立,沒有一家燈火在點燃,沒有一個窗口屬於娟娟。死亡一樣寂靜的夜晚,娟娟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寂寞孤獨,冰冷傷痛。娟娟孱弱的身影在夜幕中幾乎晃倒。突然她被那結實的肩膀倚住,她幾乎喊出聲來,然後就被那溫暖的嘴脣蓋住了小嘴兒。娟娟整個倒在了男人寬廣的懷裡。那個她企盼已久的男人。她迎合着男人,雙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忘情的與男人熱吻。男人抱着娟娟的手開始在娟娟的身上游移,撫mo,娟娟的身上不再寒冷,她口乾的要命,她好想喝水。

剎那間,娟娟的腦海裡出現了永毅妻子做的熱湯麪,她望了一眼因疲憊而酣睡的永毅的妻子。這個善良的女人如此善待自己,而自己此刻卻要霸佔她的男人……娟娟一陣痛楚,輕輕推開永毅。而永毅誤解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她不會醒的,打懷孕以來,她一宿都不會醒的。”娟娟的心更痛了,“我要喝水。”

“你來”永毅不由分說拉着娟娟走出了那間臥室,並帶上了那臥室的門。

娟娟喝了水,永毅的目光更加深邃。娟娟習慣地躲避他的目光。永毅又過來抱住她。娟娟想起了他曾說過的,他好想天天抱着她,娟娟當時還想那不過是今生的一個夢罷了。而此刻永毅實實在在地抱着她,她無法拒絕。這個令她魂牽夢繞十幾年的男人。什麼理智,什麼道德,她不願再去想了,她願意爲這場愛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永毅的脣又蓋過來,娟娟全身灼熱,整個被永毅融化了。

永毅把娟娟抱上了他的牀,爲她剝去了睡衣,開始親吻她的每一寸肌膚。娟娟閉上了眼睛,永毅慢慢進入了她的身體。

她終於成了永毅的女人,她終於和她心愛的男人彼此擁有。她又彷彿回到了天上,她和永毅一起飛翔,天使在周圍爲他們歌唱。娟娟醉了,她是這天上人間最幸福之人。

永毅睡着了,娟娟輕輕爲他擦拭臉上的汗珠,依偎在他的身旁。

短短的一天,她經歷了人世的諸多極最。先是那最奇怪的連陰雨,最瑰麗的晚霞,最可怕的洪水,最難割捨的生死別離,最冰冷的絕望,最難耐的死亡等待,最溫暖的臂膀,最深情的熱吻,最纏mian的愛戀,最幸福的合一,最完美的擁有……娟娟醉了,美麗的臉龐綻放着迷人的微笑……

(九)

不知過了多久,娟娟被一些聲音驚醒。睜開雙眼,永毅的妻子手拿尖刀,眼裡充滿了憤怒,她叫囂着,把尖刀插入了娟娟的心臟,鮮血染紅了被褥。

娟娟有點疼,握着永毅的手抖動了一下,永毅醒了,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到是娟娟很鎮定,她臉上仍帶着那迷人的微笑,“永毅,別怕,不要報警,悄悄把我埋掉。和她好好過日子。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她肚子裡還有你的骨肉。”

娟娟感覺身子越來越輕,嘴脣越來越幹,她知道命不久矣,會在這頃刻之間,她深情地望着永毅,“永毅,謝謝你今生也能愛我,謝謝你滿足了我,我無怨無悔,我—愛—你,…抱…緊…我……”

永毅抱着娟娟,娟娟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娟娟走了,走時帶着永毅的體溫。

(十)

永毅的岳父,岳母幫着永毅在西靈山的無花果樹下,找了一塊平地,挖了一個坑,娟娟被埋葬在那裡,隨她入土的,還有她送給永毅的三張照片。永毅希望娟娟能理解他。娟娟當然理解,她是帶着幸福的微笑走的。對於永毅,她只有無盡的愛戀,而毫無苛求……

三個月後,正值娟娟的白日忌辰,永毅的女兒出生了。小傢伙出生就會笑,長的不像她的父母,竟活脫脫像個娟娟的翻版。永毅捧着那嬰兒的臉,端詳着;嬰兒微笑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掉到了嬰兒的臉上。

幾多愛恨幾多痛,

無花果下立青塚。

若是愛得自由身,

豈能黃土葬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