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陰沉沉的,到了卯時下起了大雨。近午時,雨漸漸小了。
花溪大早就去了籬落居,與虞恆一道研究了他擬的那張方子,改了兩味香料,試驗了三四次,最後的效果總算比前日好上許多。一直弄到快午時,虞恆提醒花溪要開宴,花溪纔想起了薄野宗啓下帖子的事,有心想不去,奈何怡真昨日三令五申必須隨她同去,想來她是不想駁了宗啓和泰王、芝南王子等人的面子,卻又不想一人赴宴,畢竟宴會上有她不想見的人。
“姑娘,雨天路滑,還是坐轎好些。”
“有勞公子了。”
虞恆送花溪到了門口,看她上了轎,轉頭吩咐李全,“去讓人給沐蘭那邊透個信兒。”
花溪辭了虞恆,匆匆回去換好了衣裳,“備轎,去碧波樓。”
話音剛落,翠茗卻進來回稟說沐蘭姑娘求見。
“郡主,時辰快到了,您見還是不見?”翠茗提醒花溪,“那位不招公主待見,您要不尋個藉口別見了?”
花溪想了想,“她懷着身子,定是有事來求,你辭了她一次,待會兒宴席上她指不定又來煩我,再說這下雨天,讓人在外面久等,萬一有個閃失,不好跟志都王妃和虞恆交待。還是見了再走,去把人請進來。”
翠茗應諾,引沐蘭進來。
“拜見郡主。”沐蘭要給花溪行禮。
白蘭早就得了花溪的知會,沐蘭一說完,她就上前扶住沐蘭。沐蘭愣了一下,就聽見花溪說:“免禮,坐吧姑娘是雙身子的人,出了閃失我可擔待不起。你不是也該去赴宴嗎,怎麼這時節到我這裡來了?”花溪與沐蘭並不相熟,加上她與虞恆之間的事傷了怡真,更惹得花溪反感,所以對她的態度很是冷漠。
沐蘭倒是混不在意花溪的態度,不好意思道:“沐蘭是想與郡主一道過去。”
花溪看着沐蘭,笑了笑,“我知姑娘尋我有事,你不妨直說好了。”
沐蘭有些尷尬,賠笑道:“還是郡主明慧,一下便看出沐蘭有事相求。沐蘭新近得了個配合香精油按摩的法子,聽說郡主原先在大華時有家香鋪,鋪子裡也有用香露替人按摩的法子,所以想請郡主幫我看看,這方子可行否?”
沐蘭拿出了方子,花溪卻是沒反應,並不讓丫鬟去接,只是問沐蘭說:“論起香油這些東西來,想來虞恆公子也是行家。姑娘不去尋虞恆公子,怎麼找到我這裡來了?”
花溪一問,沐蘭目露悽惶之色,“不瞞郡主,表哥心裡除了公主再也容不下別人,我與表哥,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表哥不待見這孩子,還想……我爲了這孩子有家歸不得,更不想失去這孩子,所以那日我纔會找到公主哭求,只想公主能留給我一點念想……”
沐蘭拿帕子抹了抹眼淚,“幸得公主高擡貴手,即加上姑母垂憐,讓我留在王府。我知道表哥因爲這事對我心生芥蒂,不,應該說他早對我惱恨甚深。這方子我是想孝敬給姑母用的,您說我哪敢再去他面前討他嫌。我尋不到合適的人去問這方子,只好求到了郡主這裡。”
花溪不動聲色,朝翠茗看了一眼,翠茗會意,走到沐蘭旁邊,從几上取了方子過來請花溪過目。
花溪一眼掃過去,方子上所述的多是按摩的手法和穴位,至於所用香油,也是些有舒經活絡和消減疲勞功效的,配比量也不大,並無特異之處。她轉手將方子給了翠茗還給了沐蘭。
“方子可行。”花溪朝沐蘭說道。
沐蘭起身給花溪行禮:“多謝郡主”
花溪道:“不過我提醒姑娘,你如今有了身子,最好少接觸香精油和胭脂水粉這些東西,免得對胎兒有損……姑娘若無事,就先行去碧波樓吧,我還要去尋怡真公主。”
沐蘭本想與花溪一道走,一聽花溪說要去找怡真,便笑了笑,“再次謝郡主提醒,沐蘭先告辭了。”
沐蘭出門上了轎。一入轎門,一股熱氣鋪面而來,因爲她身懷有孕,志都王妃特命人早早給她的轎裡座位下備了炭爐。雖說轎子外秋雨霏霏,涼風瑟瑟,可轎子裡的熱氣卻沒讓沐蘭感到有絲毫溫暖,她攏了攏衣領,雙手環抱着小腹,“別怕,娘一定會保住你的,一定會……”
“姑娘,現在去哪裡?”
沐蘭回過神,“回汀蘭院吧,碧波樓那邊派人過去說我身子不適,不能去赴宴了。”
花溪讓翠茗在門口守着,直到沐蘭的轎子遠遠離開後,吩咐人去疏影館看怡真走了沒,得了信兒,才動身先到了疏影館,然後與怡真一道去了碧波樓。
那廂,薄野宗啓撐着油紙傘從漓湖邊步行至碧波樓,迎面碰見了尹元燁、歐陽錚和尹承禮三人從轎上下來。
薄野宗啓頷首示意道:“泰王、洛西王世子、厲王世子,這麼早就去碧波樓?”
“三王子邀約,本王怎能不早些到?”尹元燁淺笑道,“沒想到三王子竟有如此雅興來漓湖邊來賞雨而來?”
“下雨天人少,安靜,可以獨自走走想些事情。”薄野宗啓笑着伸手示意,“二位請”
尹元燁沒再深究,兩人笑着進了碧波樓,尹承禮隨後跟上。而歐陽錚沒有跟着進去,站在門口眼睛望着不遠處,脣角劃上一抹淺笑。
雨幕中遠遠左右各走來的一頂暖轎,右邊的雙人轎先到,怡真先從轎子上下來,“歐陽世子,怎麼站在這裡不進去?”
歐陽錚讓開路,彬彬有禮道:“剛瞧見公主的轎子過來,所以在這裡等等,公主先請。”
“靜嫺,走吧”怡真點點頭,先一步進了大門。
花溪從轎上下來,看了眼歐陽錚,便聽見怡真喚她,急忙跟上,路過歐陽錚身邊,就聽見他悄聲說:“前幾日圍獵,打到只火狐,毛皮品色不錯,等銷好了,我讓人給你送去。”
花溪腳下一頓,睃了一眼歐陽錚,低頭輕“嗯”了一聲。
“走吧”
歐陽錚與花溪正要進門,身後有人高喊:“花溪,花溪——”
兩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樂依和菲力兩人到了。菲力從轎子上跳了下來,朝花溪這邊衝過來,“花溪,我和二哥他們去打獵,獵了不少東西,帶不回芝南。趕明兒回了天都,我讓人給你送到府上。”
花溪點點頭,“多謝你了,菲力”
歐陽錚朝樂依和菲力二人拱拱手,“二王子、四王子。”
“歐陽世子。”三人打過招呼。
菲力叫上花溪一道往裡走去,歐陽錚目光微沉,倒是樂依上前來解釋說:“菲力小孩子脾氣,很少與人談的來,難得與靜嫺郡主投緣,失禮之處還望世子見諒”
“哦?”歐陽錚擡手示意二人一道進去,“王子言重了,請”
四人前後腳進了碧波樓。
席間,菲力被安置在了花溪對面,時不時會找她敬酒說話,而旁邊的歐陽錚雖然面無表情,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低頭飲酒,但花溪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隱隱散發的寒氣,連帶自己飲酒吃飯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怡真喚她,才醒過神來,“何事?”
“泰王敬咱們兩人一杯。”怡真小聲道。
花溪忙舉起酒杯,朝尹元燁處舉了舉,然後攬袖掩面,一飲而盡。
“郡主今日飲酒倒是豪爽,往日三兩杯便不剩酒力了,呵呵”尹元燁晃了晃手裡的空酒杯,笑着說,“多謝郡主賞臉三日後,我們啓程回大華,不知郡主可來相送?”
“三日後便要走?”花溪詫異地望了眼歐陽錚,他怎麼沒告訴自己?花溪想要從歐陽錚那裡得到肯定的答案,誰知歐陽錚不動聲色,依舊低頭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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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心裡微微有些失落,只得應道:“蕭五姐姐要走,我到時必去相送。”
再偷眼看去,歐陽錚坐在那裡仍不見一點反應,花溪心中納悶,這人怎麼突然理都不理自己?莫不是爲了菲力的事?轉念一想,哼,不理便不理,走了更好,自己也能清靜了。
虞恆、樂依和菲力,就連薄野宗啓和荀柔也都敬了花溪,花溪不知是不是賭氣,竟一杯都沒推辭,皆是一飲而盡,可歐陽錚依舊恍若未見,目光始終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怡真察覺花溪有些不對,扯了扯花溪的衣袖,湊過去低聲問道:“你今日是準備大開酒戒?行不行啊?”
花溪兩頰嫣紅,雙目盈盈,似蘊着一汪水,輕笑道,“姑母放心,這點酒算不了什麼。喝多也醉不了人……”
看着花溪因飲酒而兩饜飛紅,眉目含春,笑顏如花的模樣,怡真暗道,這丫頭還是不笑穩妥些
怡真轉頭無意間瞟見了對面的菲力,見他兩眼發直,發現她看過去時,忙別過頭喝酒,不過臉紅到了耳根。
怡真嘖嘖直搖頭,“你平日裡冷冰冰的,喝了酒笑容多了,反倒更勾人了……你是不是心裡有事?”
“沒,沒有,我能有什麼心事。”花溪低頭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怡真無奈道:“你還說沒心事?拿酒當水喝,牛飲一般。我看我今日還是不問你了,等你清醒些再說。別喝了,我送你回去”
怡真舉起杯,對尹元燁和歐陽錚說道:“今日借虞恆的地方爲泰王和歐陽世子餞行,我帶靜嫺在此祝使團一路順風。”
“多謝公主”尹元燁三人舉杯謝過。
怡真飲完,又對薄野宗啓道:“想來宗啓後面還有別的安排,我們就不多在此逗留了。剛巧靜嫺身子不適,我送靜嫺回去。”
“好說,姑母慢行”
怡真站起身,“各位慢用,我等先告辭了。”
怡真讓白蘭扶起花溪,花溪卻擺擺手,自己起身衝衆人福了福身。離席時,花溪又看了眼歐陽錚,這次歐陽錚也擡頭望了過來,兩人四目相觸,一時感覺似有千般話要說,卻又無從說起……兩人默契地同時錯開了目光,花溪收回了目光,轉身輕嘆了口氣,隨着怡真離開了。
怡真路過荀柔身邊,說道:“荀柔,你也一道走吧”
怡真發話,荀柔自不敢忤逆,忙起身道:“是”與衆人行禮後,也跟着離開了。
出了碧波樓,外面的雨還在下,被風一吹,花溪的酒醒了大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沒事吧?”怡真輕聲問道。
花溪回說:“沒事,姑母和荀姑娘都不必送我了,有白蘭陪着,我自己乘轎回去。”
“那好,你回去早些歇着吧”怡真吩咐白蘭好好照顧花溪,叫上荀柔一道坐轎離開了。
“郡主,上轎吧”白蘭請花溪上轎。
“不了,你陪我走回去吧”
花溪沒有坐轎,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自己撐着傘,與白蘭一齊順着漓湖邊的小路往住處走去。
雨絲織成了漫天雨幕,籠在漓湖上,霧茫茫一片。
花溪撐着傘站在湖邊,望着雨幕,將傘柄微微向後傾,任雨絲斜飛過來打在臉上,涼絲絲的,讓人清醒。可不知爲何,清醒之後,心裡卻空蕩蕩的,似乎少了什麼。
“郡主,仔細着涼。”白蘭撐着傘走過來,“咱們還是回去吧”
“不,再多站一會兒……”花溪覺得眼中酸澀,揮了揮手,不想白蘭看見,“你退到一邊吧,我想再看看這裡的景緻,等等就走。”
“是,白蘭就在那邊等郡主。郡主有事,喊我一聲”白蘭退開了。
花溪手裡的傘滑落到了地上,眼眶裡的熱流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淚水、雨水溼了臉,也溼了心……
她望着遠處,手按着胸口,喃喃自語:“沒出息,你不是早就想讓他走嗎?如今都要走了,你難過個什麼勁兒啊?”
“我不記得幾時說過我要走?”
花溪身子一滯,頭頂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把素色的油紙傘。
身後來人繼續問道:“你到這裡,就是爲了來淋雨的嗎?”
花溪僵直的身子動也不敢動,手下在腰間亂摸,想從荷包裡取帕子,可忙亂中卻讓荷包從腰間滑落。花溪忙俯身去接,不想身後的人比她更快,飛快地俯身撈起荷包站直了身子。
“給我”花溪揹着身子不去看身後的人,低喝了一聲。
身後的人悶笑了兩聲,“喏,給”
一條帕子遞到了花溪面前,花溪打眼一瞧,正是自己荷包裡的那方蜻蜓點水的絲帕,伸手拽了過來,低頭拭乾了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才轉過身,“東西拿來”
歐陽錚抿嘴淺笑,帶着幾分愉悅,“我還以爲你會一直不回頭……”
“歐陽錚,東西拿來”
“什麼東西?”歐陽錚裝糊塗。
“你明知故問……”花溪上下打量,見他手裡沒有荷包,疑惑道,“荷包呢?明明你剛纔接住了?”
“不知,我只拿到了你的帕子……”歐陽錚看着花溪問道,“剛剛爲何喝那麼多酒?”
“多?不多啊……你幾時看見我喝多了?你不是一直低頭喝酒?”話一出口,花溪又覺不對,“你岔開話題,我的東西呢?”
歐陽錚依舊不應,只看着花溪,問道:“我來的時候,你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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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見歐陽錚不承認他拿了荷包,撇撇嘴,“我說什麼似乎與世子並無干係?我爲何要告訴世子?”
歐陽錚輕嗤了一聲,“是嗎?我還以爲你爲了我責怪我要不告而別……這次回去,我並不與泰王同路,上京出了些事,他忙着回去料理。而我要先去一趟青多山……然後再回大華,所以並不與他一同啓程。”
“你走不走關我什麼事,何須和我解釋?”花溪咕噥道,聲若蚊蠅。
“你這丫頭就是嘴硬”歐陽錚攬着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去。
兩人一起面對着漓湖,看着遠處的青山只剩下一道淺灰色的朦朧曲線,像極了肩並肩相依相偎的兩個人。
歐陽錚攬着花溪肩頭的手並沒有鬆開,而是緊了緊讓她靠近自己,“我八月初一離開,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出來淋雨了……還有離芝南國的那兩個小子遠點,尤其是那個菲力”
花溪翻了個白眼,囁嚅道:“你又不是我什麼人,我幹嘛要聽你的”
“現在不是,過幾日就是了。”歐陽錚輕哼了一聲,“我離開前會向信王提親。”
花溪想推開歐陽錚無果,氣鼓鼓地說道:“我不答應,我父王也不會答應。”
“那你答應就是了。”歐陽錚低頭看向花溪,“你要是敢應了芝南國那小子的提親,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搶回來”
花溪聽他扯到了樂依和菲力身上,脣角掛上一絲笑意,帶着淡淡的甜蜜,嘴上卻嘲笑道:“你在大華,還能管得了我西月的事?再說了芝南王子何時要跟我提親了?”
“回去問你父王就知道了”歐陽錚想起菲力和花溪說笑的情形,臉色一沉,說道,“你薄野花溪這輩子只能是我歐陽錚的妻子”
看着他黝黑的雙眸,花溪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不由愣住了,歐陽錚從來都含蓄地表露自己的心意,從未如此霸道地宣稱過一定要娶她爲妻。
花溪嘿嘿笑了兩聲來掩飾自己躁動的心緒,隨後輕嘆了口氣,“一輩子太長,很多人很多事都會隨着時間和距離而改變,你今日宣誓承諾,也許他日便是因爲種種外力而天涯陌路,再見時也許只不過是青冢一座、黃土一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