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街上轉了兩個彎,到財政局把陸百里接上車,然後去了城邊的天湖娛樂城。娛樂城從外面看去也就是一般的樓房,進到裡面卻豪華氣派,還有保安把守和禮儀小姐引路。四個人轉彎抹角,來到一處劇院式的大廳。說是劇院式,是因爲其廣大空曠,其實並沒有舞臺和觀衆席,而是一個大游泳池,波光閃爍,水霧繚繞。客人不多,水裡六七雙,水邊三五對。見鍾開泰幾個走了進去,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就走過來跟舒總打招呼,那樣子十分親熱。舒總吩咐了幾句,中年男人就走開了。舒總對身旁的東方曉幾個說,這個娛樂城就是我開發的,老闆是我多年的朋友。正說着,服務員已送過來毛巾和泳褲。四個人走進一旁的小間,換上短褲,先後回到水邊。正要下水,四個袒胸露肚的美貌小姐走過來,分頭纏住四個男人,跟進水裡。鍾開泰哪裡經歷過這種場合?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下意識要掙脫小姐的拉扯。小姐就笑了,說,先生還是初次來這裡吧?你別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鍾開泰心想,我真是沒出息。此時小姐又朝邊上努努嘴說,你看人家表現得多麼優秀。鍾開泰斜眼看看另外三個男人,果然一個個泰然自若,如魚得水,好不風流快活。鍾開泰也就坦然了許多,試探着把手伸過去,攬住了小姐的軟腰。小姐於是趁機一返身,貼緊了鍾開泰。鍾開泰身上的毛細血管立即擴張開來。心想要是胡小云就好了,下次一定帶胡小云到這裡來。
在水裡游龍戲鳳,足足開心了兩個小時,幾個人纔出了池子。換衣服的時候,鍾開泰沒有忘記此行的初衷,把東方曉拉到一邊,問他,今天我們來這裡不僅僅只洗澡吧?東方曉說,你放心,誤不了你的事,這還只是前奏。又說,你帶了多少錢?鍾開泰說,一千塊夠了吧?東方曉就從身上拿出一疊票子說,我這裡還有兩千元,你也拿着。鍾開泰說,要這麼多,不會害了人家?東方曉說,這點錢就能害人?你難道真的一點不知市面上的行情?鍾開泰搖搖頭說,我真的是孤陋寡聞了。又問,什麼時候給他?
東方曉說,就這麼直來直去地給?鍾開泰又犯傻了,說,那又怎麼給?東方曉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這一陣,娛樂城的老闆已經走了過來,把四個人帶進一個小餐廳。吃完飯後,鍾開泰正不知還有什麼節目,服務員已送上一副嶄新的麻將。也不知怎麼的,這天鍾開泰手氣特別好,一上場就連贏了三把。東方曉就恨鐵不成鋼地狠狠踢了鍾開泰一腳,鍾開泰才翻然而悟,意識到今天不是來贏錢的。以後鍾開泰就小心了,除和了兩把小牌,凡是大牌都咬着嘴皮放了流。東方曉和舒總也沒怎麼和牌,幾乎都是陸百里在和。舒總還說,我沒打牌的命,一打牌人家就不再喊我舒總,而是喊我總輸。東方曉說,下次我一定喊上三個姓舒的老總來打,那我就發財了。鍾開泰說,如果不小心喊了三個姓銀的老總,人家總贏不輸,那你就慘了。這邊三個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心地聊着,那邊陸百里卻極少搭腔,一雙骨碌小眼來回掃視着手上和桌上的麻將,一副刻苦用功、兢兢業業的樣子。就這麼一來二去的,沒幾個小時,鍾開泰口袋裡的三千元就所剩無幾了。這時舒總的手機響了。舒總到外面接了幾分鐘電話,回來說,對不起兄弟們,有一件棘手的事在等着,我得去處理一下。幾個人於是推倒麻將,出了天湖娛樂城。要分手的時候,鍾開泰試探着跟陸百里提了一下那八萬元的報告的事,陸百里說,這事我記着,能辦儘量給你辦,你在辦公室等我的電話,不要老往財政局跑。鍾開泰小學生一樣點點頭,感激地說,聽老同學的。
報告的事吃了定心丸,但從袋子裡輸出去的那三千元錢卻讓鍾開泰有些發愁。鍾開泰是組織部的窮人,就是成了辦公室負責的,縣裡和市直機關那些要求進步的頭頭們,天天晚上往部長副部長和管幹部的一科二科的科長科員家裡跑,也依然沒人進過他的家門,他的全部經濟來源也就是工資表上那五百來塊的死錢。也就是說,要他拿出整整半年的收入去填補這輸出去的三千元錢,無異於斷了他生存活命的後路。也就在鍾開泰無計可施的時候,東方曉從天而降,進了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小張是認得東方曉的,知道他是鍾開泰的同學,又像以往一樣知趣地走開了。東方曉轉身把門關上,笑着對鍾開泰說,這位小張還挺機靈的,你當了主任一定要把他提做副主任。鍾開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東方曉說,你可給嚴部長進言嘛。說着,東方曉遞給鍾開泰一把嶄新的票子,說,一千元,剛從銀行裡提出來的,你數一數。鍾開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這是什麼錢?東方曉說,昨天你輸的那錢,至於我給你的那二千元我已裝進了袋子。鍾開泰還是沒反應過來,疑惑地說,你不是在耍魔術吧?東方曉耐心地說,昨天是舒總請客,怎能讓你出錢呢?你出三千塊錢是出血,他出幾千幾萬是拔身上的一根毫毛。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放心地把一千元錢裝進了口袋。鍾開泰說,舒總對你這麼豪爽大方,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東方曉說,也沒什麼關係,只給他拍過兩個吹捧節目,對了,上個星期我上了趟省城,就是給他去送帶子。鍾開泰說,想不到你的帶子還這麼值錢,我做這個鳥辦公室副主任有什麼意思?到你那裡去,你收留麼?東方曉說,你就不要得隴望蜀了,你的性情是個做官的料,先把你的官做好做大,到時兄弟們也好癩子跟着月亮走,沾沾光。鍾開泰說,但願能有那麼一天。
鍾開泰和東方曉借舒總的東風給陸百里燒了一把香,滿以爲這一回那八萬元醫藥費的報告會變成現金了。又因陸百里跟鍾開泰說明白了,不要天天往財政局跑,鍾開泰也就鐵了心守着辦公室的電話機,等候陸百里的佳音。東方曉也老記着這事,每次到市委來採訪或辦事,總要跟鍾開泰照個面,問陸百里撥款子過來沒有?鍾開泰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東方曉,把握十足地說,不急不急,我們的鋪墊工作做得這麼到位,陸百里不會不往心裡去的。嚴部長有事沒事也喜歡進辦公室串串門,先聊聊別的,然後把話題繞到這事上:小鐘呀,這一段時間你辛苦了,爲了部裡那八萬元的報告你沒少往陸科長那裡跑,我知道如今弄兩個錢回來不容易,我看哪,八萬元解決不了,四萬五萬的也好,組織部的日子只要能維持下去就行了。鍾開泰先感謝嚴部長的理解,然後說,嚴部長您放心好了,我瞭解陸百里,他答應了的事,是會兌現的。誰知左等右等,陸百里那邊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沒有反應。鍾開泰心裡就有點發毛,心想這事如果泡了湯,東方曉幫了那麼大的忙還放一邊,反正是要好的同學;嚴部長這裡卻不好交差了,這麼一點小事也辦不來,不明擺着自己無能麼?對於自己這種沒有根底和靠山的機關小幹部來說,無能就意味着前途暗淡,就意味着窮愁潦倒,一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
七
見鍾開泰滿臉的晦氣,胡小云到辦公室去的次數也就多了些,無話找話地跟他聊幾句,想給他減少點心理壓力。這天下午,鍾開泰正在辦公室裡無所事事,幾次抓起電話撥打陸百里的手機號碼,撥到一半又猶豫着放下了話筒。這時胡小云走進去,要鍾開泰陪她去見一個人。鍾開泰說,見誰?不是男朋友吧?胡小云說,去你的!見男朋友還要你去?是臺長打了好幾個電話,要我回去一下,有事要交代我,我見不得那老男人看女人時色迷迷的目光,想要你給我去壯壯膽。這樣的要求,鍾開泰如何拒絕?
夕陽西下時出了電視臺,兩人開始往回趕。胡小云從坤包裡掏出一張薄薄的黃紙,遞到鍾開泰手上說,昨天我上鳳凰山給你抽了一簽,是個上上籤,和尚說你這一次一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鍾開泰看看黃紙上的四句讖語,都是說得圓又說得扁的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話,心裡自然不信。卻非常感激胡小云的良苦用心,一邊收好黃紙,一邊說,但願你的美意能成爲現實。胡小云說,苟富貴,勿相忘,你進步了,別想不起我來了。鍾開泰說,我是那種人嗎?
也許是受到胡小云的感染,鍾開泰心頭又升起一絲絲信心。他鼓了鼓勇氣,再一次去了財政局。可鍾開泰還未及開口,陸百里就先說,我不是叫你不要老往財政局跑嗎?你工作忙,我也上躥下跳的,沒有好多時間應付你。說得鍾開泰吱聲不得,在科裡站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走人。過一段還沒音訊,鍾開泰又跑到了財政局,陸百里說,老同學,你也太性急了,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人家的事我沒有義務牽腸掛肚,你的事我敢忘記嗎?鍾開泰說,你總得給我一個準信嘛,我心裡也好有一個底。陸百里說,的事誰也打不了包票,你叫我拿什麼準信?鍾開泰還想說句什麼,陸百里有些不耐煩了,說,我說了,事情有眉目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辦什麼事沒有一個過程?鍾開泰意識到事情難得有結果,顧不得自己的臭面子了,陸百里不耐煩也還是三天兩頭往他那裡跑,最後陸百里乾脆說,現在正在搞醫療保險改革,政府領導指示不再批醫藥費,你那個報告恐怕有點不好辦了。聞言,鍾開泰就恨不得伸出拳頭,把陸百里的鼻子揍個稀爛。
鍾開泰怏怏地離開財政局後,把陸百里這個態度跟東方曉說了說。東方曉開始還有些不信,說,我知道陸百里不是好東西,但還不至於無賴到這個地步吧?鍾開泰說,開始我也這麼以爲,現在我算看透了他,如果他陸百里再這樣賴下去,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幾個爛仔做了他。東方曉說,虧你還在堂堂市委組織部混了那麼多年,你說這話,好像是個沒文化的小市民。鍾開泰說,誰的忍耐性都是有一個限度的,我不做他,就去反貪局告他那天在天湖娛樂城裡收了我們七八千元的錢。東方曉笑道,那是娛樂,最多算是小賭,告他不倒的。鍾開泰說,那不是變相受賄麼?上個月才發了文件,受賄一千元停職反省,受賄兩千元就地免職,受賄三千元以上交司法部門處理,陸百里遠不止這個數吧?東方曉笑道,那是最近出了幾件受賄大案,做樣子給上面看的,人家沒誰當真,就你當真,何況受賄是他陸百里,行賄是你鍾開泰,也是要一同追究的。鍾開泰一時就沒詞了。東方曉低着頭在地上走了兩個來回,略有所思道,我看還得在陸百里身上想想辦法,你我的智商都不低,我們總會想出一個讓陸百里就範的辦法,讓他把那八萬元癌症病人醫藥費撥款單送到你手上。我正好有空,現在就去財政局找陸百里。鍾開泰死也不肯再去財政局了,說,我一邁進財政局的大門腦殼就疼,何況陸百里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找也是白找。東方曉說,你怕陸百里吃了你不成?走走走,去探一下口風也好嘛。鍾開泰也是沒法,只得和東方曉去了財政局。可這天陸百里不在財政局,行財科的人說,陸百里住了院。問什麼病住院,科里人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離開財政局後,東方曉對鍾開泰說,這兩天我抓緊把手頭一個採訪任務弄完,再約你去醫院看陸百里。
八
兩天後,東方曉到組織部的宿舍樓裡去約鍾開泰。是周春雨開的門,她見是東方曉,就說,大記者光臨,是來採訪鍾開泰吧?他看來要出名了,先出名後升官,也是一條捷徑。東方曉說,你別老想着讓鍾開泰出名升官,他升了官又有權又有勢,在外面包了二奶,看你吃不吃醋。
開了幾句玩笑,東方曉纔對鍾開泰說,我已經給你打聽清楚了,陸百里得了一樣怪病。鍾開泰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醫學這麼發達了,還有什麼病稱得上怪病?東方曉說,陸百里這病,醫學上還沒涉及這個領域。鍾開泰疑惑地說,是你在故作高深吧,到底是什麼病?東方曉說,婦科病。一旁的周春雨笑了,說,東方曉你真是個人才。鍾開泰也笑着說,我知道你盡說鬼話。東方曉一本正經地說,誰跟你們說鬼話了?只不過陸百里那婦科病的婦應寫作正副的副。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罵道,就你詞彙豐富。東方曉說,你是知道的,陸百里也和我們一樣,在科裡做了多年的副科長了,而且科裡也沒正科長,不過行財科不是一般的科室,在財政局裡面是一個很要害的碼頭,支出大權在握不說,還經常跟市領導打交道,能當上正科長,那副局長就指日可待了。接着東方曉告訴鍾開泰,財政局爲了安排行財科長,黨組會不知開了多少個,意見就是統一不了,原來陸百里有一個顯著特點,單位裡其他人包括副局長們,他可以不放在眼裡,但跟一把手的關係絕對的鐵。一把手的意思當然很明顯,要讓他來當這個行財科長,可其他的黨組成員反對,說陸百里連黨員都不是,做主要科室負責人不適合。其實做科長就非得是黨員,也沒誰這麼硬性規定過,只是現在機關裡沒幾個不是黨員的,那麼多黨員閒在那裡做着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甚至一般科員,卻硬要陸百里這個非黨幹部做行財科長,局長也不好過於堅持。局長能夠堅持的是,別人提的行財科長的名他也卡住。就這樣,局長一直讓陸百里主持着科裡的工作,以後再慢慢想辦法讓他入黨。這次陸百里住院,起因就是入黨的事。陸百里從進財政局那天起就開始寫入黨申請書,寫了那麼多年,建黨對象學習班也不知上了多少回了,就是入不了。陸百里所屬支部的黨員也有意思,平時對陸百里的做派看不慣也就看不慣,那是無可奈何的,但陸百里要入黨他們不投你的票總做得到吧,反正他們手上也就這點權。由於局長催逼,上個星期支部又把陸百里入黨的事拿出來討論了一番,結果還是沒通過。陸百里深深懂得,入黨這一關沒過去,他那個正科是沒有希望的,所以一怒之下進了醫院。不過陸百里雖然在醫院裡住着,但局長信任他,科裡的事還是他說了算。
聽完東方曉的敘述,鍾開泰說,陸百里入不入黨與我們沒關係,但我們應該到醫院去安慰安慰他,也許在醫院那種特殊的場合不比在財政局機關裡,容易溝通感情。東方曉詭譎地說,就這麼去不行。鍾開泰說,當然,得準備點什麼禮品。東方曉說,這是你的意見。鍾開泰說,那你的意見呢?東方曉說,我的意見是你給我拿紙和筆來。鍾開泰不知道到醫院去看陸百里與紙和筆有什麼關係,站在那裡不動。東方曉說,你捨不得?那我上街買去。鍾開泰說,你要幹什麼嗎?東方曉說,我要用你嚴部長的筆跡給陸百里寫幾句話,逗逗他,保證他買賬。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說,這恐怕不妥吧?嚴部長知道了會怎麼樣?東方曉說,你別考慮那麼多,聽我的沒錯,即使嚴部長知道了,只要你能弄來銀子,他也是高興的。鍾開泰也沒別的法子,只得說,那就試試吧。給東方曉拿來了筆和組織部的信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