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陳宗輝把爛醉如泥的班主任架回家,然後推着車往回走。深夜的風吹着頭頂的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他忽然想到了《紅樓夢》中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劉姥姥裝憨裝傻,是爲了取悅於老祖宗和太太公子小姐們。班主任今晚就是劉姥姥,可班主任爲什麼要做劉姥姥呢?
四
元旦過後,機關工作人員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因爲快過年了。坐在辦公室是過不好年的,大家就往區縣跑,往效益好的企業跑。想不跑都不可能,區縣和企業的電話一個接着一個打來,你無法拒絕,只有排時間表,今天去這裡,明天去那裡,或者上午去這裡,下午去那裡。連油水不多的民政局都在忙,財政局就更不要說了。財政局是什麼地方!你不讓財政局過好年,你一年都過不好。
就像硬幣都有正面和反面,財政局裡也有沒有油水的部門。在老幹部處工作有什麼油水?不僅沒有油水,還要讓老幹部過好年。老幹部過不好年,機關一年都過不好。陳宗輝元旦前就遵照副書記的指示造了一個計劃,什麼時候開老幹部茶話會,什麼時候發放“元旦春節兩節補助金”,什麼時候上門慰問、瞭解具體困難,什麼時候送到外地過春節的老幹部,什麼時候分送過年物品,誰家有孩子結婚需要派車、讓領導到場,等等。根據老幹部的實際情況,陳宗輝還制定了應急措施,比如老幹部生病怎麼辦,老幹部家發生矛盾糾紛怎麼辦,老幹部家失火、被盜怎麼辦,老幹部家突然沒有煤氣、房屋漏雨怎麼辦,老幹部在外地過春節發生意外怎麼辦,等等。“總負責”都是副書記,“聯繫人”都是陳宗輝。
老幹部們到老幹部處看到計劃和應急措施,非常激動,也非常感動。
“就是我兒子也沒有考慮這麼細緻。”
“老實說,還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我們。”
“都像這樣的話,我就早退下來幾年了。”
“……”
有些老幹部在讚揚之後開始挑剔。在晚輩面前,他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彷彿不指教幾句就是失職。
“失火呀,被盜呀,不太吉利。這些事情,小陳你心裡有數就行了,不要把具體條文寫出來。”
“對。還有什麼突然沒有煤氣、漏雨,什麼生病、矛盾糾紛,什麼在外地發生意外,好像什麼倒黴的事我們都要碰到。”
大多數老幹部開始反擊。
“這些事情碰還是會碰到的。”
“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還怕什麼不吉利?”
“不管吉利不吉利,生病、老死,天災,總是難免。”
“不寫怎麼行?應該寫,否則領導們高高在上,怎麼知道老幹部處原來還有這麼多事要做?”
“還是寫出來好,要不然,出了事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在春節快到來的時候,市財政局的同志基本上在爲自己忙,陳宗輝全心全意在爲別人忙。他騎着自行車跑來跑去,先張羅茶話會:打掃會議室,拉橫幅,準備茶水和水果,買紀念品。他本來設了主席臺,讓領導和老幹部面對面。後來他覺得這樣做好像人爲地分成了兩個陣營,就把桌子按長方形圍成一圈,像圓桌會議似的不分主次,中間的空地上擺放幾盆冬青植物。
“沒有用。他們一來,還是往角落裡坐。”幫陳宗輝搬盆景的工友吳老頭說。
陳宗輝想了想,用畫報紙做成席卡,再在上面寫上名字。
吳老頭提醒說:“位置放不好,他們要鬧的。”
“都退了,還鬧什麼?”陳宗輝擡起頭說。
“他們和我不一樣,你讓我帶張小板凳坐在門口都行,他們可不行。”吳老頭說,“他們忙了一輩子,還不就是爲了一個名分?過去,老婆還分大小呢。”
陳宗輝差一點被吳老頭的話逗笑起來。但他沒有笑,他知道遇到了一個難題。他揹着手,圍桌子轉了一圈,突然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先把局長的席卡放在朝南一邊的正中央,然後把在職的領導亂放到四周,再在他們旁邊放老幹部的席卡。在職領導不分主次,老幹部就不好計較。
“好好,這樣好這樣好。”吳老頭讚不絕口。
陳宗輝抑制不住得意,乾脆笑了起來,說:“我也只能這樣了。”
茶話會在下午三點開。一個星期前就定好的時間,局領導這個下午就沒有其他安排。局領導在局裡,局領導的車就在局裡。七輛局領導的車、一輛麪包車按照老幹部處的時間表、局辦公室的安排,一點半就出發,分八路沿線去接老幹部。陳宗輝事先就給老幹部們打了電話,要他們在什麼時間下樓等車。
小車司機平時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今天卻很配合。因爲局長和副書記都明確作了指示,副書記還悄悄讓陳宗輝給司機每人買了一條煙。
“這幫兔崽子被下面人慣壞了。”副書記說。
老幹部們以前開類似的會,除了從局領導崗位退下來的由局裡派車接之外,都是自己準備交通工具,有的騎自行車,有的擠公共汽車,有的步行,有的“打的”,也有的從其他什麼地方搞來車。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有小車接送。他們本來是應該到巷口或者路口去等,但都不約而同地要車開到樓下。
“恐怕時間不好掌握吧,還是讓車直接開到樓下。”老幹部們說,“省得我們在路口等,也省得司機在路口等。”
如果是別人通知,老幹部或許不會這樣說,主要是對知道底細的人說不出口,工作時都沒有享受過小車待遇,退下來就更不用說了。現在是陳宗輝通知,有要求不提白不提,即使提錯了,陳宗輝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
陳宗輝向副書記請示。
副書記笑着說:“真是越老越幼稚了。你就按他們的要求辦。”
陳宗輝兩天後纔想明白副書記的話,老幹部們是想讓鄰居看見他們乘車。
小車一般都準時到樓下,老幹部卻很少準時出來。小車催促的喇叭響了幾聲後,不相干的人都被叫探出了頭,老幹部還是不見蹤影。
“吵什麼!我們不要睡午覺啊!”樓裡有人從窗子裡伸出頭抗議。他們的腦袋被窗子框着,像一張張拍得不成功的照片。
這時候老幹部及時出了樓洞,一邊仰頭對鄰居說對不起,一邊對司機說對不起,然後大幅度拉開車門,慢慢鑽進去,再把車門用力帶上:“砰!”
陳宗輝在會議室門口等老幹部。他和他們都熟悉,他緊握他們的手,一邊搖着,一邊不動聲色地使勁,把他們往裡引,這樣可以減少握手的時間。一開始他不是這樣的,一開始他讓老幹部握着,聽他們問寒問暖。他一雙手握着那人的一隻手,那人的另一隻手拍着他的手背。握手的時間長了,就很彆扭,他想早一點鬆手,又找不準鬆手的時機。他無意中看到局領導和他們握手,都是緊握着往裡引:
“啊喲,郭老啊。身體還好吧?”
他們邊說邊鬆手,或者邊說邊抽手,眼睛離開這個人,笑着望下一個,嘴裡卻還是對剛纔這個人說:“郭老先坐,你看劉老來了,一會兒聽你指教。”
局領導的手鬆得自然,抽得自然,既及時,又得體,還不由分說。
陳宗輝很快就學會了,邊說邊往席卡拖,“馬老,您坐這裡,對,這裡。”
“小陳,你讓他們自己找席卡。”副書記悄悄對陳宗輝說。
陳宗輝以爲給老幹部指明位置是分內之事,沒想到被領導制止了。他一陣心慌,以爲做錯了什麼,又想自己沒有錯,但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真是錯了。讓老幹部自己找,不是對他們不尊重,而是讓他們在尋找中體會到一種快樂,就像發工資的時候給他們一張存摺,讓他們自己去銀行取錢一樣。生活處處有學問,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他很高興自己是有心人,同時他暗暗吃驚,當官的都把人的心琢磨透了。然後他又隱隱擔心,萬一自己有什麼心思,不是像一個病人站在CT面前了嗎?
老幹部中的大多數都沒有面對過席卡,席卡讓他們感覺新鮮,他們似乎很喜歡這種被固定在座位上的方式。
席卡是重新做的。副書記很欣賞陳宗輝的做法,但嫌自制席卡太粗糙、太寒酸,“小陳啊,你要掌握一個原則,該節約就要節約,不該節約就不能節約。”他立即讓陳宗輝去買有機玻璃席卡,同時讓辦公室的小儲用電腦打姓名。
一些老幹部本來要提一些意見,但面對今天的待遇,覺得再提什麼意見就是不知趣了。他們就一致讚揚老幹部處有了新氣象,有了新局面,並由此說到整個財政局都是新氣象、新局面。
“不服不行啊洪老,人家小季當政,就是比你我強。”鍾老笑着說。六年前他是局長。
洪老笑着說:“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去年是局長。
“哪裡哪裡。”局長笑着擺擺手說,“這都是李書記乾的。”
副書記笑着說:“具體都是小陳乾的。”
“年輕人,多做一些具體的事,是應該的。”鍾老笑着說,“這個小陳還是不錯的。”
陳宗輝不在現場,他在和吳老頭把“澳毛”毛毯往小車上放,晚上正好讓老幹部帶回去。
成功的茶話會後往往跟着一個成功的晚餐。老幹部今年破天荒沒提意見,所以晚餐氣氛很好。大家喝到了醉而不醉的程度,意識像小鳥在頭頂上盤旋,而不是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得無影無蹤。這是最好的狀態。陳宗輝沒有坐下來吃飯,飯桌上不會有他的位置,即使有,他也不會坐下來。他是工作人員,在宴席間張羅。其實他夾在訓練有素的服務小姐中間,什麼都插不上手。他想到的,她們想到了,他沒有想到的,她們也想到了。他做不了什麼,卻又不能什麼也不做。如果你什麼都做不了,那你就準備做一個領導。他就站在宴會廳中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做出指揮的樣子。開始他做得不好,有些瞎指揮,但小姐們笑着看他點點頭,依然我行我素,既不讓他丟面子,又沒有影響局面。他吸取教訓,讓自己的指揮慢三分之一拍,就像一個水平不高、腦子精明的樂隊指揮,總是跟在水平很高的樂手後面做手勢。整個宴會好像在他的指揮下井井有條。
大家真正吃喝起來,陳宗輝的指揮就顯得多此一舉了,繼續站在宴會廳中央有些尷尬。在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一個小姐過來對他說司機們要他過去。“我就去就去。”他跟着她走了。小姐把他帶到宴會廳旁邊的包間,司機們都在裡面。
“對不起對不起。那邊太忙。”陳宗輝笑着說,“各位師傅,我準備過一會兒來敬酒的。”
局長的司機笑着說:“你抓緊時間坐下來吃一點吧。你在那邊湊什麼熱鬧?那邊要我去,我也不會去。不如自己人喝起來舒服、痛快。”
“小陳,大老闆讓你坐,你就坐。”副書記的司機說。
局長平時被大家稱爲“大老闆”,在司機當中,大老闆的司機就是大老闆。
陳宗輝坐下來,不放心地問:“他們吃完了,怎麼辦?”
“你放心。吃完了,會過來找我們的,不然他們怎麼走?”副書記的司機說,“再說,他們沒有三個小時吃不完。”
陳宗輝拿起小姐添的餐具。包間的菜不像大廳裡那麼多,但精緻,看上去是認真挑選的。他忽然看見司機們的面前都有一個酒杯,又發現桌子中間開着的兩瓶“五糧液”都下去了一大半,嚇了一跳。司機是不能喝酒的,現在八個司機眼看要把兩瓶白酒乾掉了!他心裡着急,嘴上不好說,幾次伸出筷子漫不經心地在菜上繞了繞,又縮回來。
“小陳你放心,我們都有一斤的量,不會喝醉的。”局長的司機看出陳宗輝的心思。
陳宗輝笑着選擇適當的詞語說:“可是,一會兒天黑,還要送人。”
“這一點路不算路,沒有一點問題。”副書記的司機說。
陳宗輝明白直說不管用,想了想,就用知心話的語氣說:“他們年紀大了,你們都還年輕,還是——”他沒有說完就想到了這句話的副作用,想改口,局長的司機端着酒杯站起來說:
“哥們兒,小陳這話說得貼己。是朋友!值得交!來,乾一杯。”
司機都站起來,把酒倒滿,伸向陳宗輝。
陳宗輝也站起來。他不會喝酒,但他讓小姐滿滿地倒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他做這些動作完全是不由自主,彷彿不是他在喝酒,他只是一個看客,是班主任在把酒往嘴裡倒。酒辣燙地穿過喉嚨,通過食道,滾進肚子裡,辣燙又從肚子裡迴旋出來,直衝腦門、鼻子和眼睛。他連打了五個噴嚏,一聲比一聲響。緊接着,他的眼球像被燒紅了似的,眼前既模糊又灼熱。他只好伏在桌上。一伏上桌,他的頭就無法擡起來了,就像一棵被吹折的向日葵。
五
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和今天一樣。有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是科學道理,用在機關上卻不適宜。從機關的窗口看出去,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太陽都是那一輪。機關就是這樣,如果指望機關一天不同於一天,那最好不要到機關來。陳宗輝在茶話會後有一點失落感,好像從一個比較高的地方落到了地上。茶話會雖然開得他很累,但他心裡快樂,他深深地體會到了“工作着是美麗的”的道理,他寧可天天忙、天天累。但是,機關怎麼可能經常開茶話會呢?就像他怎麼可能長時間停留在空中呢?他現在落到地上,恰恰是最正常不過的。
陳宗輝是一個善於調整心態的人,馬上就將自己放到老幹部處。
但是,陳宗輝還是感覺到了不一樣。春節之後上班,有一天,他隨便摸了摸下巴,一種像沙子似的東西蹭着他的手。他知道那是鬍子。他的鬍子不是很密,屬於可以三天刮一次的人。他平時也摸過下巴,也摸到過鬍子,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鬍子一直硌到他的心上。機關的每天都一樣,機關的人卻不是每天都一樣,人在一天一天變老,不變的只是機關。
“我二十三歲了。”陳宗輝對着窗上模模糊糊的他自言自語。他二十三歲了,迎着他走過來的都是蒼老的面孔,背過身離他而去的都是蒼老的背影。
陳宗輝走到過道里。春節剛過,大家還沒有完全從假期裡脫身,他們或者到處裡報過到就走了,或者三五成羣地聊天,或者品嚐誰從外地帶回的土特產,或者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一個春節,讓大家連牙齒都胖了。他這是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原來打算要和父母回老家看看,因爲怕老幹部有什麼突發性的事情,一個人留在了這座城市。
“這樣也好。”父親讚賞陳宗輝的做法。父親在市石油公司做了一輩子工作人員。
做老師的母親心裡不願意,但還是問:“要不要送點東西?”
“財政局的領導還缺東西?你送什麼東西都俗氣,他都看不上眼。”父親說,“打個電話吧。”
陳宗輝吃了七八天的速凍水餃。這期間他給每一個老幹部都打了電話拜年,年三十晚上九點鐘給副書記打了電話。
“李書記,祝您新年快樂,祝全家新年快樂。”陳宗輝說。
副書記的電話裡傳出春節晚會的聲音和吃喝的聲音,他笑着說:“小陳啊,你急什麼,離新年還有三個小時呢。”
“我提前給您和全家拜年,我怕十二點您家電話忙,打不進去。”陳宗輝說。
副書記笑着說:“好,好好,我也給你全家拜年,祝你全家新年快樂,祝你新年找個好對象吧。哈哈哈哈……”
“謝謝,謝謝。”陳宗輝笑着說。
副書記問:“你父母親都好吧?”
“……”陳宗輝想說爲了照顧老幹部,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吃速凍水餃。話到嘴邊,他又想起局領導洞察一切的目光,怕副書記認爲拜年是假,邀功請賞是真。他說:“謝謝,都挺好的。”
“小陳啊,你再給季局長打個電話。”副書記說。
陳宗輝隨口問:“幹什麼?”
“給他拜個年。他對你印象不錯的。”副書記說。
陳宗輝還是不懂副書記的用意,他寧可把副書記的話往壞處想。他用晚輩的口氣說:“我不。我給您拜年是應該的,您是我的頂頭上司,您平時也很關心我。我給局長拜年就太那個了。”
陳宗輝說的是真話,他沒有想過要給局長拜年。他覺得,在領導面前,對一些關鍵的問題,要不然不說話,要說就要說真話,說了真話就不用擔心語氣不對,就不怕領導聽出什麼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