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陳宗輝在最後一輛麪包車上。他看到每一個路口都站着交警,無關的人羣和車輛被交警的手勢和紅燈制止住。那些被攔住的車輛老老實實地熄火,騎自行車和步行的人尖着眼往車裡看,似乎想弄明白車裡是什麼人。他心裡頓時涌出許多感慨。權力是實實在在的,權力的實質就是讓大多數人站住成爲瞻仰者,使自己通行無阻。他一時間產生了幻覺,好像現在是將來的某一天,他將到市裡來視察。機關幹部大概都會有這個幻想,他笑了笑。
一
陳宗輝大專畢業後到市財政局工作。他被安排到老幹部處,處長是局黨委副書記兼的。書記是局長,局裡只有一個副書記。副書記原來是副局長,是局長的上級,而且提拔過局長,只是被年齡卡住了,就做了副書記,成了局長的下級。因爲有這一層關係,又因爲副書記年齡過線了,不會有什麼威脅,局長就把許多本該是自己牢牢抓住的事,交給副書記管,比如紀檢、辦公室,既從繁瑣的事務中解脫自己,又尊重了老領導。這樣,加上黨務、工會、共青團、老幹部處,副書記整天忙,而且不說累。距離退休不足兩年了,副書記卻迎來了人生最輝煌的時期。看他的熱情和幹勁,如果不是一刀切,他還真能當一把手,再幹上一兩屆。
老幹部平時並不到老幹部處。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只有發工資的時候,老幹部纔會來局裡一下。來一下,也不是就一定到老幹部處來。一般來說,他們對“老幹部”這三個字比較敏感:曾經是幹部的,現在已經不是幹部了,就要顯得超脫、知趣一些,儘量迴避“幹部”,表示自己不倚老賣老、不礙手礙腳;曾經只是相當於“國家幹部”,實際上連副科長都不是的,當然更不能朝“幹部”中湊。老幹部的工作,說到底,就是工資、福利、娛樂、生老病死等,這些工作都可以由辦公室或者工會負責,老幹部處完全可以不設。但是,設和不設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無論從政策上,還是從人之常情上考慮,都有設的必要性。因此安排一間辦公室,安排一個工作人員。機關常常這樣,安排出來的部門,都是必要而不重要。所以,一聽說局裡要來一個大專生,原來的工作人員就要求離開老幹部處,把位置空出來給陳宗輝。
副書記沒有時間管,老幹部不常來,而工資、福利、娛樂又不是天天有,生老病死的事也不是天天發生,老幹部處就比較冷清。老幹部處唯一的工作人員陳宗輝,就處於可有可無的狀態。他一杯茶、一張報紙,有時候也串串門,但看到其他人都在忙,他只好縮回辦公室,繼續喝茶、看報紙。過了幾天,他搞明白了,老幹部處沒有什麼油水,幾乎沒有什麼前途。都是和離退休的老人打交道,有什麼油水和前途?不被他們纏住就算幸運了,所以沒有人願意到老幹部處。他心裡不免會有想法,覺得局裡欺生,沒有把他當一回事。但他也就是想想而已,他能怎麼辦呢?他是大專生,又沒有後臺,能進財政局真是天大的福分,現在連重點大學的畢業生都難找工作!
“你不要以爲老幹部處可有可無。”副書記和陳宗輝簡短地談過一次話,“從中央到地方,都必須尊重老幹部。”
“我一定尊重老幹部,把工作做好。”陳宗輝認真地說。他還從來沒有和副書記這樣高級別的領導說過話,副書記主動找他,讓他激動了一段時間。他的眼睛都被副書記說亮了。
陳宗輝上中學的時候,成績不錯,可高考沒有正常發揮,又沒有填好志願,最後進了大專。他想再考一年,他爸爸說:“誰知道明年是什麼情況?萬一你明年還沒有今年考得好怎麼辦?考場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他媽媽說:“大專怕什麼?是金子,在哪裡都會閃光。”他就進了大專。他在大專是高分,看上去老實、沉穩又不失機靈,班主任讓他當了班長。他幹得不錯,二年級的下學期入了黨、當了學生會主席,還在三年級的時候被評爲省優秀大學生。畢業前夕,同學們削尖了腦袋找工作,經常碰壁。人才市場的情況是這樣的:“研究生多多益善,本科生考慮考慮,大專生以後再說。”他不敢去人才市場,怕被上了本科的同學看見。本科的同學應該比他晚畢業一年,但他們也迫不及待地到人才市場去串,好像要感受一下氣氛。三年的碰上四年的,三年的怎麼說?如果他在中學時的成績不好,也就算了,可他在中學時是一路領先的,他在中學時更像是四年的,而他們更像是三年的。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走投無路,心情很不好。班主任卻讓他不要着急。
“你的工作,我會盡力讓學校幫你考慮的。”班主任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是大權在握的領導,至少胸有成竹。他說:“我會找學校反映的。學校一定會讓你進一個好單位,讓其他同學清楚,只要表現好,即使讀的是大專,也是有前途的。”
“是金子,在哪裡都閃光。”班主任又說。
陳宗輝進了市財政局,到了老幹部處。
“孟老師,謝謝你。”陳宗輝有一次回學校見班主任,真誠地說。
班主任擺擺手。他在學校的一場權力之爭中站對了隊,剛被許諾不久的將來出任系副主任,正春風得意。重點大學以學問爲本,老師一般都不想當什麼系主任、副主任,因爲主任副主任雖然有一些好處,但要爲大家服務好,會佔去不少個人的時間,所以,重點大學的主任副主任一般都是大家輪流幹:“你還沒有當過,該你服務幾年了。”但這是大專,教學爲主,科研爲輔——大專能搞什麼科研呢?條件不夠,老師自身水平也不夠,於是主任副主任的職務就顯得重要了,如同一個有抱負的猴子沒能變成人,就要想方設法當猴王。班主任笑着說:“不要謝。這一,是你努力的結果;這二,我幫助你,我也有私心,你出在我的班上,是我的成績。”
“我好像一工作就退休了。”陳宗輝半開玩笑地說。
“哪裡,你前程遠大呢。”班主任說,“你跟着副書記好好幹。到一個地方,關鍵要跟對人。”
“他快退休了。”陳宗輝說。
班主任笑着說:“他快退休了,你跟着他,纔不會犯忌諱。再說,他和局長的關係不一般,你跟着他,實際上是繞了一個彎子跟了局長。”
陳宗輝笑了一下。他在一瞬間好像成熟了。成熟的程度並不和年齡成正比,有的人即使很年輕,也能及時適應環境、調整心態。陳宗輝就是這樣的人,他在大專的出色表現就說明他有成熟的基礎。
沒有誰像陳宗輝更像一個本分的機關工作人員了。他每天老老實實地上班,除了大小便之外,都堅守在崗位上。他桌上是一本業務書籍。過了幾天,他拉開抽屜,桌上是一本業務書籍,抽屜裡是一本小說。如果有人進來,他的大腿往上一擡、往裡一送,抽屜就關上了。他是在等副書記注意他。他設計好了和副書記單獨會見時的對話,包括對話時的表情。副書記抽菸,他不抽,但他買了一包“紅塔山”。他把在遞煙時候的對話都準備好了:
“李書記,您抽菸。”
副書記笑着問:“你又不抽菸,你哪來的煙?”
“買的。”陳宗輝說。
副書記接過煙問:“你買菸幹什麼?”
“爲老幹部準備的。”陳宗輝說。
副書記把煙在指甲蓋上頓了頓,問:“你爲他們準備煙幹什麼?”
“萬一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遞根菸過去,總是能緩和一下的。”陳宗輝說。
實際情況與陳宗輝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就像一個既有本職工作又有社會兼職的人,只滿足於完成本職工作,卻把社會兼職做得紅紅火火;或者就像一個很會吃飯的人,在家馬馬虎虎吃,在外吃得腦滿腸肥,副書記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原本不是他管的部門,好像他還有精力做更多的事情。老幹部處有人就行了——陳宗輝不是調皮搗蛋的人,否則不會被安排到老幹部處而毫無怨言;老幹部只要不出事就行了——這年頭要出事還真不容易。他有這些就滿足了。他至多在門口探一下頭。在陳宗輝的印象中,副書記的頭像烏龜一樣在門口一伸一縮,既像是問候,又像是查崗。
如果沒有長遠的想法,稍微成熟就足夠了,而如果理想遠大,即使比較成熟也還不夠。陳宗輝意識到自己所謂的成熟是多麼的幼稚。坐在辦公室等副書記,相當於守株待兔、坐以待斃,要真正引起副書記的注意,老老實實坐在辦公室是不行的,只有幹出一些實績來。他知道把他安排在老幹部處,是沒有把他當一回事,是“柿子專揀軟的捏”,但他寧願把這看做是希望一個年輕人能開創新的局面,否則老幹部處要一個年輕的大專畢業生幹什麼呢?弄一個臨時工或者一個臨退休的人就行了。他迅速穿過了最初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決定安心做一些事情。他一家一家地給老幹部打電話,或者等他們來局裡的時候請教,瞭解他們的家庭成員、住址、身體狀況、就診醫院,瞭解他們的困難、要求,還查清了他們的血型、嗜好。他把摸到的情況畫了一張表格貼在牆上。
陳宗輝的做法很讓老幹部感到新鮮,並且爲之感動。他們覺得有人來關心他們了,來溫暖他們了。他們的老年本來是複雜、混亂、冷清的,現在變得單純、清楚、熱鬧了,因爲他們已經化解成表格,讓人一目瞭然。有時候,他們會到老幹部處,望着牆上的自己幸福而羞澀地哈哈大笑。
市財政局的人發現,老幹部到老幹部處的次數多了,老幹部處熱鬧了。
“好,好。”副書記拍着陳宗輝的肩膀,很高興。老幹部處能這樣,成績是陳宗輝的,但向上看,說明副書記領導有方。
陳宗輝看到副書記高興,自己也高興了。他寫了一篇《新形勢下如何做好老幹部工作》的文章,準備寄給省委組織部主辦的《陣地》。他把副書記的名字署在自己前面,再交給副書記審閱。
副書記卷着稿件批評陳宗輝:“你怎麼能這樣呢?明明是你寫的,我一個字都沒有寫。”
“文章是我寫的,但做法是你的。”陳宗輝說。
“那,”副書記說,“至少也應該把你的名字寫前面。”
陳宗輝笑着說:“把我的名字放前面,人家也許就不發表呢。”
“哦?這是爲什麼?”副書記明知故問。
陳宗輝裝着沒有看出來,說:“副書記,人家認的是你呀,人家哪裡認識我?”
副書記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好像要說一件重要的事。他揹着手,稿件捲成圓筒敲着腰,邊踱邊說:“小陳,這次就算了。過幾天,我還真要找你,和你坐下來好好談談。我是有一些想法,可我沒有時間寫成文章。我說,你寫。我們真正合作一次。”
“年紀大了,是該總結總結了。”副書記感慨萬千地說。
一瞬間,陳宗輝激動得心臟好像停止了跳動。他想起“紅塔山”,拆開,抽出一支遞過去。
“李書記,您抽菸。”
“你又不抽菸,你哪來的煙?”
“買的。”
“你買菸幹什麼?”
“爲老幹部準備的。”
“你爲他們準備煙幹什麼?”
“萬一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遞根菸過去,總是能緩和一下的。”
副書記點上煙,透過煙霧看着面前這個剛來的大專畢業生。真正有難解決的問題,就是遞根金條過去也沒有用。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讚許地和陳宗輝笑笑。
二
陳宗輝等副書記找他談想法。他在等待中度日如年,也在等待中體會到了一種幸福。他的感覺就像一個人拿到去歐洲考察的飛機票,等待起飛的日子的來臨。但副書記還是難得到老幹部處,有時候見到他,問這問那,就是不談想法,好像根本就沒有合作的事。他明白了,副書記那天的話,是要及時將自己從尷尬的話題中引開。這是技巧,也是藝術。他就不再空等。他再次提醒自己,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切都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做出一些成績。自己目前的表現,還不足以引起副書記更多更大的注意。即使副書記現在就注意他,又能把他怎麼樣呢?總不能因爲他畫了一張表格就提拔他吧。他把目光放在成績上。但是,對一個在老幹部處工作的人來說,要做出大的成績是很難的。他思考了不少時間,沒有好辦法,只好決定還是一家一家去跑。
老幹部住在這座城市的許多地方,就好像有誰隨手撒了一把豆子,豆子落得到處都是。陳宗輝就騎着自行車去找他們。去之前,他先打電話:
“我是老幹部處的小陳啊。我想來拜望您,您看——”
老幹部一般都說:“啊呀,不巧啊,我要參加一個活動。”
“那我以後再找機會。”陳宗輝一般都這麼說。
“不,不,你來吧。”老幹部一般都說,“我把活動推掉。”
陳宗輝就去了。他到某一家樓下,先擡頭向上看,都能看見某一個老幹部站在窗簾後,自以爲隱蔽地在注視他。他敲開門,老幹部都已經及時把老花眼鏡架在鼻子上,手裡拿着一張報紙,或者拿着一本書。茶几上一定還有一支筆,那是在報紙和書上畫圈用的,彷彿多年看紅頭文件、讀馬恩列斯毛養成的習慣。因爲他們都還不是高級幹部,所以家裡不可避免地瀰漫着普通老百姓家庭都有的氣息,但地面和桌椅都是收拾過的,來不及藏起來的有礙觀瞻的東西,臨時用報紙或花布蒙着。家裡的其他人不是被藏在裡屋,就是被打發到外面去了。他這才明白,自己打電話,不僅是約定,而且給老幹部提供了做準備活動的時間。如果他冒失地闖上門,彼此都會尷尬。
“喝茶。”老幹部說。
陳宗輝說:“謝謝,謝謝。”
然後就一人一邊坐下來談話。老幹部面向前方,蹺着腿,坐成指教的姿勢;陳宗輝側向老幹部的方向,兩腿並排屈着,一副聆聽的樣子。陳宗輝能讓這種姿勢從開始保持到結束,老幹部卻坐着坐着就坐忘記了,如同一個不常穿西裝的人衣冠楚楚赴宴,不知不覺就會脫掉西裝掛在椅背上,挽起袖子,解開衣領最上面的鈕釦,讓領帶鬆開成爲一個圈套。
陳宗輝一開始對這種局面不習慣。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本來可以做其他事情,或者說應該有許多事可做,可他現在必須面對比自己的父母年紀都要大的老人,必須聽他們帶着唾沫星子的談話,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他好像從小就恐懼老人,覺得他們身上有一股不好聞的氣味,還有一種垂垂老矣的氣息。但他暗暗調整情緒、尋找感覺。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此時他代表的是市財政局,至少是代表市財政局的老幹部處,他是在深入羣衆的家庭——從工作的角度來說,再高級的幹部此刻都是羣衆。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這種感覺幫助了他。他做得更謙遜,謙遜得像一個近視的人戴眼鏡那樣自然和必然。然後,他就開始同情面前這些老年人。他們或者真誠正直,或者虛僞猥瑣,總之一生不容易,最後也就是目前這種樣子。他聽出了他們的不甘心,他還聽出了他們對時光倒退二三十年的憧憬。他的心在同情之後就猛地一縮,緊迫感油然而生。他想,如果他不努力,他老的時候充其量也和他們一樣:用報紙或花布矇住寒酸和窘迫,向一個嘴上沒毛的人傾訴。
一個老幹部就是一個單位的見證人,就是一個故事的敘述者,就是一個歷史的評判員。他們的講述都帶有明顯的個人色彩和感情傾向,難免有偏頗和遺漏,但是加起來就全面、豐富了。似乎在聽一個精彩絕倫的章回小說連播,陳宗輝聽上癮了,一天不聽就難過,就像缺少了什麼。他早晨都是按時上班,喝過茶,打過電話,再在門上寫粉筆字:
去孫龍生家
電話495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