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發運口氣,腆着肚子,一本正經地說,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嶺,是山嶺的嶺,不是領導的領;島,是海島的島,不是領導的導,以後別再瞎起鬨了,聽說有幾個局領導,已經在生我的氣了,你說我有多冤吧,靠!
羅思德不住地點頭。
王啓發一攤雙手道,不說這些了,羅主任,讓菊嶺島給你表演一個小節目。菊嶺島,給羅主任滾一個。
菊嶺島就滾了一個。
羅思德臉上的笑更濃了。
王啓發點指狗頭,再下指令,爬一個,菊嶺島!
狗就乖乖地爬了幾下。
王啓發把一小塊肉乾,朝狗嘴扔去。
羅思德一樂說,有意思。
王啓發拍拍手說,這叫連滾帶爬,訓了菊嶺島三天,他就學會了,你說菊嶺島多聰明吧!
眼界開到這裡,本可以笑出聲來,盡情暢快暢快的羅思德,忽然意識到背後來了人,聽地上一片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好像是有三五個人,心裡就莫名其妙地顫悠了一下,擔心後來人從他臉上挖走哪樣破綻似的,急忙彆着一股勁,逆轉表情,硬是把臉皮上的笑容,拽到了臉皮背面藏起來,心態跟那一次在局機關大門口遇上拔牙後的孫副局長差不多。
酒桌上,懷舊的話題不再新鮮,健康問題也是越說越氣短,傳說中某些在位局領導的經濟問題、亂上大姑娘小媳婦牀的問題,這會兒要想看到笑話,似乎也是早了點,傳說與真實,畢竟是兩碼事。
嘴頭子一鬆勁,酒桌上的話題,再滾起來就零七八碎了。
在後來東一句西一句的磨牙中,就有人提到了菊嶺島,使得幾張鬆勁的嘴,一下子又有了活力,哈哈哈,嘎嘎嘎的笑聲在空中碰擊後,變成噪音,嘩嘩啦啦落到每一位的頭上。
叫什麼不好,非叫個局領導,你算是解恨了,把癮過足了王主席。紅頭漲臉的高副處長止住笑,指着王啓發說。
趙明左玩着打火機,往後仰着身子說,老高老高,你看你,又給主席添亂了不是?什麼局領導,是菊、嶺、島!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嶺,是山嶺的嶺,不是領導的領;島……說到這,繃不住了,臉笑噴了。
其餘人,又一通翻腸倒胃的大笑。
少扯蛋。來來,統一……整一個。兩眼喝出了血絲的王啓發,有點大舌頭了。
羅思德擡起眼皮,慢悠悠地說,乾杯。
蔣琛道,別別別羅主任,咱悠着點吧。
第三瓶香王香喝到三分之一時,高副處長喝過頭了,哭聲抽抽頓頓,鼻涕眼淚滿臉抓,像是在懷念某個去世的親人。
趙明左怕高副處長再喝下去出事,一百來斤打包去了火葬場,就張羅人把他架出酒樓,開車把他送回家。
等趙明左匆忙趕回來時,第三瓶香王香見了底。
趙明左臉上吃不住勁了,掃一眼大家的杯子,見裡面多多少少都還有酒,於是提議喝一個滿堂紅。
亂哄哄喝了滿堂紅,還有人鬧酒,趙明左就緊着滅火說,諸位老兄老弟,今天就到這吧,都沒少喝,等過兩天歇過勁來,我再操持一場,咱們接着開心。說完就給身旁的小梅使眼色,讓她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都拿過來。
小梅給羅思德遞外衣時,小聲問道,羅主任,今天還打包嗎?
羅思德嗯了一聲。
歲數不饒人,幾個渾身酒氣的拔牙人,出了星月閣後,事先串通好了似的,都不往外走,一個跟一個去了衛生間,處理內急。
較之前幾年,這幾位拔牙人在小解上花費的時間,也顯得長了一些,哼哼哈哈,吭吭哧哧,都挺費勁。
羅思德左手掌大張大開,撐在牆上,腦袋下垂,擠出來的尿,難成一條連貫的直線,一股追一股,像是他那隻扶着傢什的右手,正在一捏一捏地玩呢。
還有王啓發,也不知尿完了沒有,站在那兒悠悠忽忽都快睡着了。
從衛生間出來,羅思德直奔門口走人就行了,因爲總檯那兒已經沒他的事了,他剛進來那會兒就跟女老闆談妥了,六百塊錢全包,酒水上若是漲出三瓜兩棗的,女老闆說那就給她一個機會,她請了。
然而羅思德並沒有往門口邁步,而是習慣性地往總檯去了。途中羅思德踉蹌了一下,快要到總檯時,身子又往前衝了一下。不過沒關係,羅思德就勢一趕,兩隻手就扶到了臺櫃面上。
您好羅主任,歡迎您下次再來溪水灣。
羅思德擡起眼,看到收銀小姐的紅嘴脣上,彈起金屬般的亮光。
收銀小姐又將歡迎您下次再來說了一遍。
羅思德的身體,虛實有間地觸到臺櫃上,目光直直地望着臉盤忽大忽小的收銀小姐。
收銀小姐下意識回過頭,再把臉轉過來時,臉色就不再是個滋潤模樣了,緊緊巴巴地縮着。
羅思德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看一下又放回去。
羅主任……收銀小姐說,音調兒都捲了。
羅思德始終不更換表情。他這一臉鏽死的表情,其實並沒有什麼鮮明的指向,越看越讓人摸不着頭腦。
就在這時,收銀小姐被來自檯面上的一串富有節奏的嗒嗒聲驚擾了,她看見羅思德彎曲的右手中指,機械地在臺面上點擊,一下是一下,不緊不慢。
收銀小姐眉頭一開,恍然大悟,忙低頭找出羅思德的餐單,還有筆,雙手遞給羅思德。
羅思德捉了筆,攤開架,把羅思德三個草體字,刷刷刷寫到單子左下方,這是他以往習慣籤的地方。羅思德放下筆,嘴角咧一下,再也沒看收銀小姐就轉過身去。
一直候在門邊的小梅,等羅思德走到門口,兩腳一併,使雙手把打好的包遞上去,笑道,這是給您打的包羅主任。
羅思德沒反應,小梅就把手裡的包,再往上提一下,語氣稍有加重地說,羅主任,請您帶上您打的包。
羅思德還是沒答理身後的小梅,衝着隔門招手的趙明左揮揮手。
什麼都不是了,還狂拿勁,比原來的羅主任還羅主任。等羅思德出了門,收銀小姐帶着情緒嘟噥。
小梅好心沒討到好報,臉窘得像上了紅油彩,兩片乾燥的嘴脣使勁抹了一下,兩道委屈的目光,被羅思德的背影拉出酒樓。
算了小梅。女老闆說着從角落裡走出來。
從女老闆這句有一搭無一搭的話裡可以聽出,她剛纔把小梅遭受的冷落揀到了眼裡,可能也看到了羅思德簽單那一幕。
此時在酒樓外,準備回家的幾個拔牙人遇到了難題。
一輛車,六個人,是一趟擠回去,還是像來時那樣,跑兩趟?
幾張帶着酒氣的嘴,都出了動靜,闡述各自對解決這個難題的看法,架勢有點像開現場辦公會。
老鍾望着遠處說,再打輛出租車,我看也是個辦法。
蔣琛接上老鐘的話,何必呢,有必要的話,我打個電話,從哪還找不來一輛車。
沒幾分鐘的路不說,又都不胖,還是擠一擠,一車走算了。車主趙明左說。
羅主任,你說這個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吧?老蘇一本正經地問。
王啓發彎着腰,扶着前車門,叉開兩條鬆軟的腿,嘟囔道,靠,再不散會,老子就開11路……往回走了。
羅思德擡頭說,這個問題我看這樣處理吧,還是分兩次走,正處級一車,先走,然後再回來拉副處級。
靜了下來。羅思德呼出一口油膩膩的酒氣,不等大家迴應一下他的提議,兀自打開後車門,鑽進去。
趙明左努努嘴,打開車門,坐到了司機的位置上。
剩在車外的人,愣過後,相互看看,都沒吱聲。
蔣琛嗯了一聲,正正帽子,第三個上了車。
王啓發省事,一斜膀子,就勢拉開車門,吭哧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老鍾吐了一口痰,繞過車屁股,把另一扇後車門拉開,也上了車。
就在老鍾把車門關到一半的時候,踩着他腳印跟過來的老蘇,急忙揮手招呼,唉唉老鍾,別關別關,等等我。
老蘇的右手往前一搶,碰到了關得只剩下一條小縫的車門。
老鐘的手還搭在車門上,不過沒再往下做動作,而是順車門縫遞出話來,我說老蘇,羅主任剛纔不是說了嘛,正處級先走,你不留下來墊底,湊什麼熱鬧嗎?
老蘇沒料到老鍾會張開鸚鵡嘴,學了羅思德的舌,於是臉上走動着困惑,脖子立時挺上了勁,二話沒說就把車門拉開。
老鐘沒提防老蘇這把狠勁,嗯了一聲,身子從車裡傾斜出來,若不是老蘇及時扶住,往回推一把,老鍾就摔到了老蘇的腳底下。
老蘇老大不樂意地說,我說老鍾,你什麼意思嗎?你難道不清楚我拔牙前文件上有括弧——蘇順福同志享受正處級待遇!
於卓,遼寧省大連市人,1961年生於瀋陽市。1990年畢業於西北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1976年參加工作,歷任中國石油天然氣管道局電信公司電工,《石油管道報》副總編兼總編室主任。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00年辭去公職,現爲自由撰稿人,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互動圈》《紅色關係》《花色牌底》《掛職幹部》;中、短篇小說《魚在岸上》《過日子沒了心情》《七千萬》《八千萬》《九千萬》等。其中《七千萬》獲中國石油作家創作成果獎;《八千萬》獲首屆中華鐵人文學獎;《九千萬》獲河北省政府第八屆文藝振興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