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會議室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人們都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有的喜笑顏開,沒當回事,有的一臉凝重,心事重重,大多數卻是漠然置之,麻木不仁。對於幹部的選拔,大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就是“下面送送(鈔票),領導動動(嘴皮),組織走走(過場),羣衆笑笑(上任)”。大部分人都知道老陳已經把“貨”上足了,關係跑“硬”了,只等“戴帽”了,所以許多人乾脆來個順水人情,喊着讓老陳請客,不請就不給劃票。老陳開心地笑着,滿嘴應承。孟盛觀雖然心裡萬分難受,但表面上還得裝出豁達高興的樣子,與同事們打着招呼。有人喊着:“老孟,我們也給你劃票,你請客不請?”他立刻滿臉堆笑,連聲說:“好好,劃不劃都有份兒。”衆人大笑,有人說這老孟是不是給氣糊塗了。
會議進行了兩項內容。一是正式宣佈申副局長提前離崗,局裡聘請申副局長爲顧問,當場頒發了聘書。申副局長作了最後的講話,表示要服從大局,爲新人讓路,爲單位領導班子輸入新鮮血液作貢獻。孟盛觀發現申副局長在講話時,時不時把眼光投向自己,滿是信任和希望,就急忙低下頭躲過了。
那天常部長和他談話後,他沒有告訴申副局長和傅國才。自己雖然已經失望了,但他不想讓申副局長和傅國才失望,雖然這只是遲早的事,但是能遲一天就遲一天吧。他也曾經想過用其他辦法來破壞對手的形象,進而達到打倒對方的目的——要不上就都不上,即使你上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或者就是上了也是跌跌撞撞、萬分艱難。但如果那樣做,即使保密得再好,也難保不露餡兒,以後怎麼在這單位、在這小城、在這社會上做人?況且這樣做根本不是他孟盛觀的風格。他是農民的兒子,忠厚的傳統觀念在他的腦子裡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的,一下難以刨掉。他雖然很想抓住這個機會進行突圍,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雖然也知道現在官場的黑暗,但他始終想用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地去公平競爭,而絕對不會使用背後下手的小人行徑。妻子美雲,包括他的初戀情人郭海燕對他的人格是讚賞的,這也是他能贏得她們芳心的核武器。經過幾天的反思,他慢慢有些想開了。所以,他對今天的幹部推薦考察之事就看得比較淡,放得比較開,與緊張而忙碌的老陳相比,他神情穩重,好像已經十拿九穩。
接下來的議程就是推薦兩名副科級幹部。坐在一旁的傅國才向他眨眨眼,他還了他一個微笑,盯着推薦表略略思考了一下,就龍飛鳳舞地寫下了自己和老陳的名字。
統計票數結果顯示,他和老陳平分秋色,一票不多,一票不少。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同時心裡又隱隱有些後悔。如果自己少寫老陳一票,那自己就在民主推薦方面佔了上風,上面領導也許會重新考慮。如果兩人都上,那當然更好。如果兩人之中只上一個,那麼老陳就有可能勝出。可現在已經白紙黑字不可更改,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成事在天,聽天由命吧。倒是老陳對這個結果大大吃了一驚: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孟盛觀纔是真正的對手,看來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還要下大勁啊。
那天在“青雲樓”,宣佈離崗的申副局長喝得大醉,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哭哭啼啼,後來乾脆敲着碟兒唱:“有人告老還家鄉,有人星夜趕考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太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衆人都說,這傢伙真是醉了。老陳只是冷笑,孟盛觀卻很清楚申副局長的苦衷。他看着平日嚴肅威風而現在嬉笑無常的申副局長,腦子裡在不停地想:我是不是那星夜趕考的書生,將來會不會也是這樣……六
這天下午,江美雲剛走出校門,就接到孟盛觀打來的電話,讓她到“青雲樓”吃飯。以前孟盛觀很少帶她外出吃飯,她也厭惡那個虛情假意、推杯換盞的場合,現在突然讓她前去,莫不是有好事,莫不是他副科的事弄成了?
來到“青雲樓”推開門一看,人還不少呢!雲霧鄉黨委書記蔡白康、退下來的申副局長、丈夫單位辦公室的那個副主任傅國才,還有妹妹美仙也居然在場。申副局長說:“就等我們的局長太太了,快坐快坐。”美仙一陣風似的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有些矯情地說:“姐,怎麼也得來給我們捧個場吧。”傅國纔則大大咧咧地說:“嫂子,今天可是一個好日子啊,心想的事兒都已成啊。”蔡白康微笑着向她點點頭。她笑笑:“對不起,各位久等了。”
各就各位坐定之後,申副局長說:“我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一介布衣平民,在座的各位都是領導,但酒場這個主持卻是永遠不退。來,我們首先爲蔡書記榮調東城鎮黨委書記乾一杯!”
江美雲有點兒詫異,小聲問身邊的孟盛觀:“怎麼,你不是說他回民政局當局長了嗎?”孟盛觀剛要說什麼,申副局長接過了話茬:“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蔡書記調到我們縣的第一人口大鎮,也是最富裕的鄉鎮,這是上級領導對他的信任和重用啊,也就是將來的副縣長。跟着他幹,前途無量啊。來,爲蔡書記,不,蔡縣長乾一杯!”
蔡白康扭頭望了一下身邊的美仙,笑着說:“不敢不敢,借申哥吉言,請各位在以後的工作中多多給予幫助啊,我蔡某人在這裡先謝謝了。”
江美仙向蔡白康拋了一個媚眼:“蔡縣長可不要升了官忘了本啊。”
蔡白康忙說:“苟富貴,勿相忘,同甘苦,共患難啊。”
申副局長舉起了杯:“這第二杯爲孟股長榮升孟副局長乾杯,局長也就是一年半載後的事,這個單位掌舵之人非你莫屬,不能鬆勁,快馬加鞭,再創輝煌啊!”
這回江美雲真正吃驚了:“你真成了副局長?那老陳呢?你不是說縣裡領導已經……”
傅國才搶着說:“嫂子,這事不假,老陳也上去了,不過是個主任科員。”
蔡白康說:“縣裡領導是在考驗孟局長,沒想到孟局長心紅根正,一下過關。老陳現在接了孟局長原來的班,成了陳股長了。現在的國才老弟是辦公室的主任呢。”
天,居然是這樣!江美雲想都不敢想。
江美仙用胳膊撞了一下正在發愣的姐姐:“怎麼樣,我早說過姐夫是一顆珍珠土內藏,早晚都要放光芒吧?”
“既然都已說了,咱們這下就喝成雙杯吧,一杯爲孟局長,一杯爲傅主任。”申副局長的提議立即引來滿桌歡聲。
江美雲平日基本是滴酒不沾的,今天一下子喝下三杯,並且是白酒,腦子就有點兒暈,心裡說:終於過去了,讓男人們玩吧,我可要休息了。
誰知申副局長又端起了第四杯酒:“來,爲我們的江美仙護士榮升護士長乾杯!”他盯着江美仙說,“江護士長,以後到醫院就請你高擡貴手了。”
江美雲有點兒眩暈的頭腦立刻打了個愣,扭頭疑惑地問美仙:“你成了護士長?”
江美仙調皮地把頭往她身上一靠:“怎麼,不像嗎?”
申副局長乘着酒興說:“江老師,這一桌就剩下你了,大大小小都是個官,怎麼,你有想法嗎?有想法的話,我們大家幫助你弄個校長噹噹,絕對小菜一碟。”
江美雲連忙說:“申局長你饒了我吧,都當了官,誰當羣衆啊,你們領導誰啊?我還是當我的老師好了,領導着一個班五六十個人呢。”
衆人大笑:“還是江老師思想覺悟高啊!”
江美雲真正暈了,身子軟軟的。她想提前告辭,但又不好一個人攪了滿桌人的興致。她想,美仙也不一定能喝吧,只要她提出來,兩人就好退場,讓這些男人們去盡情地瘋吧。可是美仙居然一杯接一杯地和滿桌人喝,絲毫沒有醉意。她就十分納悶,不知這美仙什麼時候練就了這麼一身喝酒的本領,只好硬撐着,但酒是一杯也不喝了。
那天,江美雲不知道他們後來喝了多少酒,都說了些什麼。
這天下午,孟盛觀和局長正在審閱傅國才上報縣裡的一份材料,突然接到一個陌生手機電話。一接聽,話筒裡傳來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孟局長啊,我是縣委組織部常……”
“哎呀,是常部長啊。”孟盛觀一下聽出了對方的聲音,不由得站起來,“您好,常部長,有什麼指示?”
局長和傅國才聽到是常部長親自給孟盛觀打電話,都有點兒異樣。尤其是局長,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是這樣,晚上六點你到政府賓館,有一位重要客人需要你和我陪一下,記着,這可是政治任務啊。”常部長說完,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是什麼樣的客人,竟然讓縣委組織部長親自打電話請孟盛觀相陪?局長臉色有點兒不自然,傅國纔不敢做聲。孟盛觀一臉疑惑:“常部長是不是弄錯了?”局長說:“去吧,錯了也去,無論是對單位,還是對個人,都沒有壞處。”
孟盛觀猜不透常部長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自從當上這個副局長以來,他再沒有見過常部長。沒有什麼正當理由,常部長也不是他一個副局長想見就能見的。是不是常部長對他有什麼看法?如果他說的陪客人是真的話,那麼這位客人是誰?常部長爲什麼要自己陪?這麼說來肯定是與自己有關係的,不然,一個縣委組織部長是不會讓一個小小的副局長去陪客的……這樣抓着頭髮想了一下午,也沒想出一個頭緒來。看看時間不早了,就急忙整整裝,梳梳頭髮,匆匆趕到政府賓館。
常部長的車在大院裡停下,孟盛觀急忙迎上去。車門開了,他一下愣了,出現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十多年沒有見過面的郭海燕。一向舉止得體、落落大方的孟盛觀有點兒恍若隔世的感覺,直到郭海燕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說了聲“老同學,你好”,他才如夢方醒,急急伸出手來……隨同一起來的還有縣委宣傳部長,後來,連縣長也趕來了。吃飯期間,他們頻頻向郭海燕敬酒。縣長說:“郭主任在這裡有這麼一個同學,爲什麼不早說,我們找您辦事也方便一些。當然,我們也有失職之處,只能在今後及時彌補了,還希望郭主任多多包涵,以後在宣傳我們縣工作時多給吃些偏飯。”
郭海燕微笑着點點頭:“好說,好說。”
縣長又扭頭向孟盛觀說:“小孟啊,你也不對,有這麼個重要關係爲什麼藏着掖着,年紀輕輕的就不要求進步了?你看人家郭主任,和你一般大吧,什麼級別!今後要向老同學學習,爲縣裡多作貢獻啊!”
孟盛觀連忙點着頭賠着笑臉說:“是是,領導批評得對,我今後一定改正,積極上進,爲縣裡作貢獻。”心裡卻憤憤地罵道,媽的,老子回到縣城多少年了,你們誰認識老子?
衆人吃喝了一會兒,郭海燕說自己實在累了,想早點兒休息,於是結束了酒宴。縣長對孟盛觀說:“你們是老同學,多多敘舊吧,這幾天你的主要工作就是陪好郭主任,幫助搞好今次縣裡的宣傳工作,需要什麼,直接和我和今天在場的各位領導聯繫。”常部長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幹啊,如果出了什麼差錯,我拿你是問喲。”
回到郭海燕的房間,孟盛觀就迫不及待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也不打聲招呼?”郭海燕笑着說:“怎麼,驚了你的好夢嗎?”孟盛觀心裡酸酸的:“我能有什麼好夢呢?”
郭海燕說:“實話告訴你吧,你們縣的書記不是調走了嗎?剩下的人都想向上挪一下,想方設法撈取政治資本。那天他們專門到報社找記者讓下來採訪,準備大張旗鼓地在省報上報道一下政績,讓我給碰上了。這段時間正想出來走走,想起了你,於是就來了。”
“哦,是這樣。”孟盛觀點點頭,“謝謝你還記得我。”
“我什麼時候把你忘了?”郭海燕嬌美的臉上帶着嗔怒,繼而又關切地問:“你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呢?”
孟盛觀嘆了口氣:“別人是一年一個臺階,而我現在卻是秋後的螞蚱,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把自己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郭海燕聽了,不由得笑了:“別悲嘆,你今次陪我算對了,我讓你做一個無本萬利的生意如何?”
“生意?”孟盛觀沒有悟透她話裡的意思,當下搖搖頭,“我現在對錢還不感興趣。”
“你呀,怎麼這麼笨呢!”郭海燕嬌罵道,用手指在他額前輕輕點了一下,然後雙手試着慢慢地圍住了他的腰身。
孟盛觀馬上明白過來,不由分說,緊緊抱住了她苗條而成熟的身子……回到家裡已是快午夜時分。江美雲下鄉支教去了,還有半年時間纔會結束,平常難得回來一次,家裡空蕩蕩的。孟盛觀出現了擔任副局長以來的第一次失眠。指尖留存着的郭海燕的體溫,把他的思緒又一下子帶回了十幾年前那段美好的時光……接下來的幾天,郭海燕天天拉着孟盛觀下去採訪,縣委宣傳部長也陪同着,但郭海燕根本不理他的茬,凡事只與孟盛觀商量。宣傳部長看在眼裡,心領神會,乾脆有什麼事先和孟盛觀說,孟盛觀再和郭海燕一說,保準能行,皆大歡喜。每天吃飯,至少有縣裡的一個主要領導陪着,席間她只顧和孟盛觀談笑風生,弄得領導們有時還要看孟盛觀的臉色下菜。當然,孟盛觀也沒少幫領導們說話。領導們當場就對郭海燕說,孟盛觀同志確實是個好同志,有機會,甚至沒機會也要提拔重用。每當這時,郭海燕就會說,提拔重用是絕對應該的,但可不能違反原則啊!領導們說,那當然。
七
一向寂靜的家裡突然熱鬧起來,這使孟盛觀有點兒不解而又不習慣。
來的最多的莫過於東城鎮黨委書記蔡白康了。
蔡白康每次來,小姨子江美仙都陪着,不認識的以爲他們就是夫妻,認識的在背後指指點點,讓孟盛觀感到十分難堪。每次來的時候,兩人都大包小包。起初,孟盛觀以爲蔡白康是爲了他和美仙的事,但這事他一個當姐夫的也沒啥說啊,只要他們願意,誰也打不開啊。他認爲蔡白康最重要的應該是去多看看美仙的父母,那纔是真正當家做主的人啊。他把這個意思向美仙說了,美仙撲哧一聲笑了:“還說你聰明,我看你纔是世界上最笨的傻瓜。你以爲他是說我和他的事嗎?他是說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