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換了新工作仍然沒能完全的擺脫張仁願,還是免不了要同樞密院之間有些事務上的接洽,讓王孝傑很是不爽。
不過他所兼領的理蕃使已經不算是純粹的軍職,即便同樞密院之間有所互動,主要還是提供諮詢方面的輔助與參考,倒也不再像此前那般在職權上被張仁願鉗制得死死的。
這麼一想,王孝傑心情才變好一些,告退出殿後,便樂呵呵的準備去新崗位上繼續發光發熱、爲國效勞。
九寺大卿的位置,聖人也並不能一言決之。所以在接見過王孝傑之後,李潼又着令政事堂留守幾名宰相進宮開會,探討這一問題。
如今政事堂中諸員宰相,姚元崇以中書高官官排在第一位,而作爲門下侍中的婁師德則一直在養病,姚璹則已經病退致仕,李元素也以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外放,再往下便是太僕卿張仁願,禮部尚書王方慶、戶部尚書格輔元、兵部侍郎劉幽求,還有一個仍然留守東都的楊再思。
經過幾年的磨合,政事堂執政班底也算是實現了年輕化。除了年屆七十、已經近乎半隱退狀態的婁師德之外,作爲主要宰相的姚元崇、張仁願等俱年富力強,正是政治人物無論精力還是閱歷都最鼎盛的時期。
對於眼下這個班底,李潼也比較滿意,短期內並沒有要再作調整的打算。雖然說從單純的帝王權術角度而言,宰相長期身在其位是有些不利的。諸如締造開元盛世的姚宋兩人,加起來擔任宰相的時間只有八年,甚至不如李林甫的一半。
不過眼下大唐政治格局,還是有着很濃厚因人成事的氛圍,一旦更換宰相,許多大的國策政治難免就人亡政息,宰相長期待在這個位置上,還是有利於一些國策的長久實施。
對於最高執政班底,李潼倒是沒有太大的顧慮。眼下諸宰相們雖然各有風格,但在總體上與他的理念並沒有太大的分歧,在內外並重、軍政兼舉的目標中,維持大局的穩定自然也是極爲重要的。
而且除了當下這個班底之外,許多後備人選也都在進行培養歷練。諸如宋璟、裴守真、張嘉貞等等,乃至於小滑頭張說,甚至文辭壯麗的李嶠,其實在資歷上距離擔任宰相也已經很接近了。
聽到聖人提出要讓王孝傑擔任鴻臚卿、主持外交蕃務,諸宰相們一時間也都頗感詫異。主要是王孝傑此前武臣的形象過於深入人心,突然作此職務的調整,多多少少還是讓人感覺有些突兀。
雖然說宰相們的職權範圍極廣,理論上而言凡國之軍政都可過問,但政事堂這麼多人,爲了避免過於激烈的紛爭,在具體的事務管轄方面還是有所劃分。
鴻臚寺等涉外問題,主要由宰相王方慶負責,在聽到聖人要把王孝傑這個刺頭撥到自己這裡來,王方慶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牴觸的,略顯遲疑的開口說道:“王大將軍功勳卓著、資望深厚,專系以鴻臚典客事宜,難免有些大材小用……”
“王某有何大才可稱,無非塵世鵲起、豎子成名!”
不待王方慶把話講完,張仁願便插口說道,哪怕知道王方慶只是借辭推脫,也不想聽到有關王孝傑的正面評價。
不過他雖然對王孝傑極盡踩貶,可是對於聖人這一樁任命還是頗爲贊同,稍作停頓後便又繼續說道:“孝傑雖然才乏可稱,但閱歷也是豐富。早年喪師辱國、囚在蕃鄉,耳目自有充塞,舊事安西,威撫西域邦國也並非一無可取。若說有一點應用不妥,便是形容稍顯粗鄙,不足彰顯大國衣冠禮儀之大氣,但諸此氣度,國弱則浮於事表,國強則在於刀兵,其人僥倖生在國壯之年,倒是不患劣不堪用。”
聽到張仁願這一番言語,李潼包括殿中其他幾名宰相不免俱是一嘆,總覺得除了一些人盡皆知的齟齬之外,張仁願與王孝傑之間必然還有其他外人所不知的瓜葛牽扯,否則何至於怨氣沖天?
王方慶回絕的態度本就不甚堅決,再加上張仁願如此一番進言,其他幾名宰相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於是當下便在殿中擬定製書,確定了王孝傑轉任鴻臚卿一事。
第二天一早,王孝傑便前往門下省領受制書,自然也聽到了一些唯恐天下不亂之人泄露出去的言語。得知張仁願在殿前會議中對自己如此的踩貶,王孝傑心裡自是非常的不爽。
不過他也明白眼下雙方勢位自有差別,即便是當面意氣相爭,他也佔不了什麼便宜,只能將這一股邪火按捺在心。
鴻臚寺在九寺當中並非最顯赫官署,所轄典客與司儀兩署,前者主要負責賓客事宜,二王后以及四方蠻夷朝參封建等諸事,後者則主管喪葬禮儀,朝中官員凡所喪葬事宜俱在此中操辦。
除此之外,鴻臚寺便沒有了別的衙司分屬,甚至就連四方館這個蕃客居住的場所,都由中書省直接負責管理,可謂是真正的迎生送死。
鴻臚寺職權雖然不高,但卻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地方,所以也不可等閒視之。像是早年通泉縣大街痞郭元振,就是靠着他爸爸在司儀署任官積攢下來的交情關照,才能一直混了一二十年不被查問。
王孝傑出將入相、資望深厚,擔任鴻臚卿的確是有幾分低就的意思。
不過其本人爲了擺脫張仁願的糾纏,已經不計較勢位高低的得失。而且聖人也並不是真的要將他邊緣化,爲了確保王孝傑的資歷優勢能夠有所發揮,又將主管四方館的中書通事舍人史思貞任命爲鴻臚少卿,作爲王孝傑的副手。
這樣在與諸邦國使者交涉起來的時候,王孝傑的自主權便更大,不需事事還要請示中書省。
王孝傑到署之後,自史思貞以下諸員出迎,並有掌故吏員爲其介紹鴻臚寺日常事務處理事宜。不過王孝傑到這裡來,當然也不是爲了真的做個迎賓,不待吏員講解完畢,便擺手說道:“這些雜情,不必細告署長。日常事務,皆由少卿負責,遇大事難事來告!”
史思貞聞言後,便連忙恭聲領命,寺署事務繁雜有加,有一個安心做個甩手掌櫃的大卿,對他們這些下屬們來說,也算是一樁幸事,不需要事事請示糾纏,有了許多便宜行事的從容。
不過王孝傑也並不是要完全做一個甩手掌櫃,歸堂坐定之後便又吩咐道:“當下四方在京賓使名單,取來我看一看。”
吏員聞言後便領命而去,過了不多久,便將整整兩大箱籠的文書搬擡上來,望向堂上大卿的神情也略有忐忑。王孝傑自是威名在外,吏員們難免擔心這位大卿事從簡約,會責備他們將冗雜相擾。
不過他們這也是想多了,王孝傑可不僅僅只是沙場上的悍將,早年在東都擔任宰相、主持軍務改革,竟日處理的文書比眼前這些又多了許多倍,耐心自然是有的。
所以看到滿滿兩大箱籠的籍卷,王孝傑也並不覺得煩躁,擺手將其他屬員屏退,自己便開始翻看起來。
大唐作爲區域內第一大強國,疆土之廣闊更是盛極一時,所以相關的外交事務自然也就極多。特別是從貞觀年間開始,朝廷針對諸邊四夷便不失寬大羈縻,多有蕃胡內附定居,積攢下來的事務自然也就極多。
在翻看了幾份籍卷後,王孝傑很快便發現了問題所在,這些籍卷雖然極多,但卻都頗爲陳舊,許多他聽都未聽過的邦部仍然列名其中,而且還頗有財貨食料等物事的賜給。
許多從貞觀年間便亡國滅部的胡人,當年朝廷爲了消化對外的戰果,對這些人也都加以優待,收留在京中、賜給宅邸供他們居住,並且沒有進行正式的編戶處理。到了高宗時期,對外的戰略腳步要更加雄邁,相關的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增加了更多。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執政,雖然國勢有所萎靡,但太皇太后卻熱衷於營造一個萬國來朝的虛榮表象,對於那些早已經名存實亡的蕃胡邦部非但沒有裁撤掉,反而又細封了許多,問題便積攢的更多。
此前數年,朝廷專修內政,外交方面除了幾個比較強大的邦國勢力,其他的也都少有正視,抓大略小,對於鴻臚寺的事務也就不夠重視。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王孝傑便擡起頭來,望着直堂內加裝忙碌的衆屬下們說道:“諸員案頭少事者,各自分揀這些舊卷,將這些已失封建、但仍怯佔國恩之所謂賓使,全都梳理出來,彙總成冊。”
衆人聽到這話,自是不敢怠慢,紛紛入前分領事務。而王孝傑在頓了一頓之後,則又說道:“封建版籍,不在我司,一時間或難細緻分辨。
這樣吧,在堂文員先作整理,其他筆頭少事者,分赴諸坊通告這些邦國賓使,我新領鴻臚寺事,日後免不了與他們有人事物貨的接洽,暫借四方館地,饗待一番。他們也要各具錢帛禮品,賀我履新。至於所收物料財貨,若量少則直充公廨本錢,若良多則奏告南省,另作發用。”
聽到大卿如此吩咐,在堂諸員也都不免眉飛色舞。人生俗世中,自然也就難免柴米油鹽的錙銖計較,此前鴻臚寺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清水衙門,在事人員自然也都少有油水可撈。
現在聽到大卿上任伊始,便已經有了要爲本司創收的計劃,原本還因爲事務加身而有些不樂的屬員們,一時間也都紛紛點頭應是,幹勁十足。
史思貞聽到大卿如此吩咐,多少還是有些遲疑,開口說道:“鴻臚寺事務驟作革新,難免會生出各種雜情牽扯……”
“不妨事,我自具書擬章,將此奏告朝廷。凡所無具禮參宴之賓使,一概革除其賓使之名。”
對於史思貞的顧慮,王孝傑自是不以爲然。請客要錢這種事情,他做的簡直不要太熟。早年在安西的時候,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你們敢空手來,那是不給我大都護面子?
對於那些仍然擁領邦部子民的豪酋,他尚且敢於吃拿索要,更不要說如今客居京中這些失勢之衆。吃了朝廷這麼多年的賜給犒養,老子當然要討回來!
在撈錢方面,王孝傑雖然不像平陽公武攸宜那樣異想天開、手段頻出,但也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須知早年他從安西大都護府返回東都洛陽的時候,那浩浩蕩蕩的隨行隊伍,可是看得時在長安的聖人都眼熱不已。那長長的隊伍所拉運的財貨,當然不是他在安西那些年省吃儉用湊出來的家底,而是西域諸邦國們處於對王大都護的敬愛,主動進奉,壯其歸程。
隨着王孝傑一聲令下,清閒已久的鴻臚寺上上下下頓時忙碌起來。而在搜腸刮肚、擬定一篇奏書,交付書吏潤色上呈之後,王孝傑又有了別的想法。
給鴻臚寺諸衆們找點事做,只是他的本職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所兼領的理蕃使。
鴻臚寺結構自有,他只需吩咐一聲自然有人去做事。可這個理蕃使作爲新設的職位,雖然聖人已經制書規定了職權範圍,但該要如何行使這一權力、並將人事結構儘快組織起來,卻就需要王孝傑自己努力了。
不過王孝傑雖然有相關的想法,但卻沒有人事權,稍作詢問才知直屬的上司王方慶今日有事,午前已經離開了皇城歸家。
不能跟王方慶討論一下人事結構問題,王孝傑也沒有閒着,看着吏員們各有忙碌,便又擺手道:“着員備馬,我先去四方館瞧瞧那些蕃國使員。”
不久之後,王孝傑便在吏員們的陪同之下抵達了四方館,而館中人員也早已經通知了居住在此的蕃國使臣們前來迎接。
王孝傑策馬行入了四方館,一轉眼便望見了站在門內對他行禮的諸蕃國使員,他翻身下馬行至對方身前,望着這些蕃人們,神情略顯複雜並有幾分追憶,沉默了一會兒,才用蕃語開口不失溫情的問道:“杜鬆芒波傑那小子已是長大,形容如何?幾分肖我?有沒有改掉幼時窩尿的惡習?唉,年久不見,我閒來對他也有想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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