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寬宏,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氣派之至。
前方屋檐,景緻的燈籠四角流蘇飄垂,燈面周遭花紋別雅,縱是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但裡面的油燈則是通透明亮,也順勢將那塊鎏金牌匾上的三字映照得越發突兀與情緒。
摘月臺。
是的,摘月臺!那牌匾上的這幾字,流光燙金,色澤略是刺目明眼,書寫的,着實是赫赫的‘摘月臺’三字。鳳瑤仔細將那幾字掃望,心頭複雜橫涌,一言不發,本以爲柳襄會徑直將她抱去主殿,不料,柳襄抱着她一路繞過主殿與各個偏殿,而後徑直將她送入了摘月臺後院的一間屋內。
此際,這間屋子已是燃了燭火,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乾淨明瞭,只是若是細觀,卻不難發覺屋中的椅上疊着幾套黑褐的袍子,袍子上還放着一定帽子,自是宮中宦官的裝束無疑。
整個過程,鳳瑤一言不發,深邃的目光在屋中逐一打量。則是這時,她被柳襄小心翼翼的放坐在了屋內的牀榻上,眼見她青絲未乾,修長的桃花眼微微一皺,開始轉身自一旁簡易屏風處拿來了一張帕子,親自爲鳳瑤擦拭溼發。
他動作極是輕柔,亦如他這個人一般柔膩,鳳瑤微微擡眸,深沉將他掃望,此際光火明亮,仔細打量之際,才見這柳襄今日依舊是一身紫袍加身,只是紫袍上還處處鑲嵌着金絲紋路,腰帶乃白玉而爲,晶瑩通透,頭上微微而歪的玉冠,鑲着一枚碩大的紫玉,那紫玉色澤通透純淨,無疑是價值不菲。
只是,大抵是性子使然,縱是一身華袍加身,這廝的衣襟則不畏酷寒的懶散微敞,且他也彷彿未着裡衣,微敞的衣襟下便能直接看見白皙如脂的鎖骨以及半闕胸膛,甚至他那滿頭的墨發,雖有玉冠稍稍而束,但其餘大半的墨發全然披散,再加上一雙柔媚的桃花眼,眼中魅色流轉,整個人便是衣着華麗,但也是處處彰顯風月浪蕩之氣。
她着實不喜他這般風月的模樣。
只因知曉風月浪蕩,不過是這廝堅硬的僞裝罷了,這廝本性不壞,且仍有男兒的錚錚傲骨,只是,這廝不願以真面示人,便是在她面前,也卸不下。
“長公主這般看着柳襄作何?莫不是柳襄容貌恢復,長公主便再度傾慕了?”正待鳳瑤打量,突然,柳襄慢悠悠的出了聲,說着,也不待鳳瑤回話,便輕笑一聲,柔膩膩的繼續道:“倘若長公主如今當真看得上柳襄,不若,反正長公主也與顏墨白分離太久,定也是有所寂寥,長公主便要了柳襄如何?顏墨白乃大義之人,且對長公主極是寬容,便是長公主要了柳襄,他也會理解纔是。”
懶散柔然的一席話,無疑是曖昧露骨。
這話一出,鳳瑤面色卻並無太大變化,反倒是落在柳襄面上的目光越發深邃。
“公子,長公主該是累了,倘若公子當真有助長公主之意,便讓長公主好生休息吧。”正這時,沉寂無波的氣氛裡,那入屋之後便被宮奴拉着站在一旁的葬月突然出聲。
他的確是被柳襄突來的這席話震得不輕,且打從心裡的覺得,如大旭長公主這般人物,本是正派幹練,毫無半點歪風邪氣,是以,如此人物,卻被一名男子如此的曖昧浪蕩的對這說話,他心有突兀,思量一番,便忍不住出聲委婉勸慰。
只是這話還未全然落音,便已惹柳襄挑了眼角,面上展露出了半點戲謔。
他開始轉眸朝葬月望來,目光在葬月面上掃了一圈,勾脣而笑,慢騰騰的譏誚道:“人稱葬月公子撫琴極是了得,這大英宮闈的人啊,提起葬月公子的琴技便讚不絕口。如今不知爲何,我竟突然有了聽琴的雅興呢,便有勞葬月公子好生爲我撫上幾曲了。”
說着,目光笑盈盈的朝那立在葬月身邊的宮奴一掃,“離淨,還不快爲葬月公子拿琴來?”
離淨急忙點頭,面色並無半點詫色與起伏,似是已然熟悉柳襄不着常理出招的性子,當即轉身小跑出屋。
葬月眉頭一皺,着實未料柳襄會突然這般言道,臉色也忍不住沉了半許,隨即暗歎一聲,終是恭敬的朝柳襄彎身一拜,緩道:“葬月僅是擔憂長公主勞累罷了,對公子並無惡意。且公子之名,葬月在宮中也是聽過,但卻從不曾有幸見得公子一面,如今終是一見,便爲葬月之幸,是以,若是可能,葬月也甘心爲公子撫琴,便是奏個通夜都是可以,奈何,葬月手筋雙雙而斷,雖是被東臨公子稍稍接好,但卻並未康愈,此際連端碗倒水都是不易,便也着實勾不起琴絃,還望,公子見諒。”
說着,緩緩擡眸徑直朝柳襄望來,“倘若日後葬月雙手能好,亦或是葬月能有命一直活下去,葬月,定會彌補今夜之過,好生爲公子撫琴一回。”
這滿身紫袍的男子,能隨意出入摘月臺,身份自是不言而喻,且他與長公主的關係,似也親近,便是如此爲長公主擦拭頭髮,長公主也並無拒絕之意,就論這點,這位紫袍公子,身份無疑是極爲特殊,不僅是摘月臺的主人,更還是長公主舊識,是以,縱是對這男子的言行略是驚愕震撼,但自然也不可輕易得罪。
生死之事,雖大多看透,但終究,還是不願隨意枉死,倘若因得罪這紫袍男子而喪了性命,自也不是死得其所,會留遺憾。
思緒至此,他稍稍垂眸下來,任由濃密睫毛掩蓋住滿目的深沉,一身恭敬。
只是片刻之際,那紫袍男子已是輕笑出聲,慢悠悠的道:“無妨,葬月公子也說了,你的手已接好,只是還不曾康愈罷了,如此一來,若是隨意彈個一闕半調,自然是有這能耐的。是以啊,葬月公子就莫要拒絕了,等會兒的曲子,彈到哪兒便是哪兒,量力而行便是,但若葬月公子一調不彈,執意拒絕,那便是不肯給我面子了,更是看不起我呢。”
這話入耳,着實令葬月心生無奈。
本是一腔委婉拒絕,卻不料竟被他吃死,步步相逼。
且不得不說,這男子看似懶散,笑如花色,本像是親近於人,但實則,就憑他這些表面上不曾帶任何刀鋒冷芒的話語,實則表達出的意思則是句句扎心慎人,便由此可知,這紫袍男子,絕不可小覷,甚至傲氣使然,隨時可對人生殺予奪。
他眉頭也跟着越發而皺,思緒翻涌,一時之間,並未回話。
柳襄修長的眼角稍稍一挑,面上的戲謔之色越發濃烈,隨即薄脣一啓,正要繼續對葬月相逼,不料到嘴的話還未道出,便聞鳳瑤突然出聲道:“他方纔不過是勸了你一句罷了,你又何必對他咄咄相逼。”
柳襄微微一怔,到嘴的話下意識噎住,而待片刻回神,薄脣一勾,面上的笑容越發的輕挑風月。
他並未言話,鳳瑤掃他一眼,便轉眸朝葬月望去,繼續道:“葬月公子,你今夜也已受累,便先去隔壁屋中休息。”
葬月神色微動,沉默片刻,隨即彎身恭敬的朝鳳瑤與柳襄一拜,這才轉身緩步離開。
直至葬月出得屋門,那宮奴才抱着琴去而復返,柳襄朝那宮奴使了一記眼色,宮奴頓時垂眸下來,急忙小跑出屋,並在外及時的將屋門合上。
一時,屋外凜冽的冷風徹底被擋,周遭氣氛,也越發變得沉寂深幽。
柳襄將手中爲鳳瑤擦拭溼發的帕子隨手一扔,而後便懶散坐定在鳳瑤身邊,媚眼如絲的朝鳳瑤掃着,微挑着嗓子悠然道:“不過是說那葬月幾句罷了,長公主倒是護他得緊,此番柳襄瞧着便也罷了,但若顏墨白知曉長公主護葬月,許是要將葬月來個五馬分屍。”
“你往日不是佩服顏墨白麼,怎如今竟又開始詆譭他了?”不待他尾音全然落下,鳳瑤低沉沉的道了話,說着,話鋒一轉,語氣越發的幽遠複雜,“幾日不見,你這風月懶散之性,倒是越發嚴重。本宮還記得,上次你與本宮相見,性子已是收斂不少……”
“上次不是容貌有損,面相猙獰麼,其一是怕那般容貌嚇着長公主,其二,自然是因容貌受損而頹廢無奈,連自信也損得不少,是以自然無最初那般……風華。”
風華?
乍聞這二字,鳳瑤瞳色越發沉了半許,低沉道:“那如今呢?如今容貌突然在短短几日內就全然恢復如初,甚至,還可入住大英宮中最是聞名的摘月臺,且還能華袍加身,一身貴氣,如今的你,可是重拾自信,比當初還要來得風華?”
低沉幽遠的話,並未夾雜太多情緒,無波無瀾之中,卻是令柳襄臉色一變,瞳色一哀,突然間,道不出話來。
兩人突然沉默了下來,無聲對峙,則是片刻之後,柳襄瞳中的受傷之色突然迅速斂卻,面上的笑容,也越發的明豔開來,“如今容貌恢復,可入住摘月臺,可對滿宮之人頤指氣使,可富貴榮華,可將往日一切卑微徹底掩蓋,如今的柳襄啊,的確是自信得多,也的確是,過得好。”
是嗎?
“這些虛話,你便莫要在本宮面前提了,你是否在意這些,本宮自是清楚。”她並未將他這話聽進去,而是打從心底的不信,待得這話一出,她神色越發厚重清冷,話鋒也跟着稍稍一轉,繼續道:“本宮且問你,當初與你許儒亦一道回大旭,爲何在半道上突然離開?這大英禁宮,你如何進來的,又是如何,入住這摘月臺的?”
柳襄面色分毫不變,瞳中的懶散與魅色緩緩流轉,似是並未將鳳瑤這話太過聽於耳裡,態度也無半點的恭維與認真,僅是輕笑一聲,柔聲道:“長公主都已不在身邊,柳襄豈能隨着許儒亦一道回大旭去?柳襄這遭既是隨着長公主來的大英,自然也要與長公主一道回去,長公主身在大英國都危機四伏,柳襄,自然也得助長公主一臂之力纔是。只不過啊,柳襄前些日子本是想去東臨府追隨,卻不料離開許儒亦後,便被東臨蒼的人盯上了,後兜兜轉轉的,與微服去大英國都校場的大英太上皇見個正着。”
說着,嗓音越發的雲淡風輕,懶散自若,“太上皇見柳襄模樣極好,說話也甚是貼心,便將柳襄招入了宮中,直接,讓我入住在了這摘月臺。大英皇帝往些日子也是見過柳襄,勢要將柳襄身份拆穿,只可惜,東臨蒼那小子着實是聰明啊,在差人送柳襄去見太上皇之前,便已製造了與我模樣如出一轍的屍首備用,更還差人在我的手背,種下了月牙紅蠱。呵,待大英皇帝要查我身份之際,東臨蒼便差人恰到好處的將那與我模樣如出一轍的屍首搬出,令大英皇帝信服。”
話剛到這兒,他稍稍將左手擡起,華袖滑落,露出了他那半截白皙如玉的手背,鳳瑤下意識垂眸一掃,便見他手背竟極爲突兀的有塊月牙形狀的紅斑,那紅斑極是自然,模樣精緻,像極了胎記。
“長公主你看,這紅月牙可好看?這是東臨蒼差人用好幾只蠱蟲爲柳襄造的呢,也是讓大英皇帝徹底相信我並非柳襄的證據呢。柳襄初見這紅月牙時,便覺極爲驚豔,便是大英太上皇初見這月牙時,竟也像是魔怔了一般,將這胎記盯了好久,而後便直接讓柳襄入宮,賜住了這摘月臺。”
冗長的一席話,一點點的將他這些日子的經歷緩緩的道出與展現,就如流水緩緩一般,毫無半點的危悲慼與絕望。
只是,這番話雖是懶散從容,看似風平浪靜,一切皆好,但這些話入得鳳瑤耳裡,卻惹起了一片片的漣漪起伏,複雜壓抑。
血色月牙的背後,是蠱蟲纏身,陰謀大論,入住摘月臺的背後,是以色侍人,以月牙惑人的猙獰與慘淡。
柳襄,是用他的這身血肉,重新拾起了他最是厭惡之至的老本行,從而,去誘了大英太上皇。
他雖出身風月,卻最厭風月,他費盡心機的擺脫容傾,徹底離開平樂坊,他本可以半生無憂,娶妻生子,安穩過日,但他,終是讓他自己捲入了這場天下爭端的是非,從而,再度落敗,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