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吸了一口氣,直視郝攝輝帶着嘲諷的目光,耐心地說:“老三,我不讓你走是不希望你情緒不穩地出去,是希望你把自己放到主動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問題,給你自己提供一個可以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哼,你有這麼好?”郝攝輝冷哼着說,“你是怕我像陳江飛一樣自殺,又或者從你這裡出去後突然失蹤,使你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吧?”
“你一定要這樣理解,我阻止不了。但是,”王鵬依舊堅持要說服郝攝輝,“我在你心裡真是這樣的人的話,你又怎麼會認爲找我求情是徒勞?老三,那天雷迪森的事,我知道是你故意設的套,但你有聽到我抱怨過你嗎?我們曾經是兄弟,現在還是兄弟,我不會願意看着你沉淪,但是我也不能拋開工作和立場,縱容你越走越遠,我想趁現在我還能拉得住你的手,把你拉回來!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
郝攝輝的表情變幻不定,上牙咬在下脣上,刻出一個個細小的血口子,觸目地呈現在王鵬的眼前。
“老三,你剛剛不是說,改變是爲了順應環境,那麼現在環境要求你再做一次改變,你爲什麼就不願意跨出這一步了呢?”
郝攝輝的身體開始不停地顫抖,像篩子一般,時急時緩地搖晃着,淚光隱在他的眼眶後面,他的手臂脫出王鵬的掌握擡起來,手掌插進有點零亂的頭髮中,沮喪地吐出不成串的語句:“晚啦……老四,晚……啦!”
王鵬彷彿看到希望一般,立刻又握住郝攝輝的手腕,把他拉回沙發裡坐下,開導說:“黨內調查的目的並不是要懲罰誰,真正的用意恰恰是要挽救走錯方向的同志!只要你把存在的問題主動說清楚,組織上是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有挽救餘地的同志的!”
郝攝輝擡臉看着王鵬,兩行濁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掛在他的臉上,沿着他黯淡無光的臉龐和鬍子拉茬的下巴,一路蜿蜒而下。
“老三!”王鵬雙手落在郝攝輝的肩膀上,重重地晃着他,企圖把他徹底搖清醒。
郝攝輝被王鵬連搖幾下後,猛然向後一仰脖,甩了甩面頰上的淚水,頹然長嘆:“黨內只是第一步,真正等待我的是手銬與腳鐐!”
王鵬只覺得太陽穴猛跳了數下。
郝攝輝這句話,無疑已經向王鵬透露他身上問題的嚴重性,已絕非是違紀那麼簡單了。
王鵬嚥了咽口水,強忍着幾乎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說:“老三,無論問題到了什麼程度,我們的黨紀、國法,一直以來強調的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有及時懸崖勒馬的人,才能重新找到出路。我不妨告訴你,這個案子我們已經找到了突破口,省委之所以會提出十天的期限讓涉案的幹部主動交代問題,就是想給我們的同志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任何抱着僥倖心理的人,只會讓自己把路走死走絕,你明白嗎?”
郝攝輝散亂的目光劃過王鵬的臉,肥厚鬆馳的眼瞼無望地耷拉下來,頭也隨即像失去支撐一般猛地垂下來深深埋進臂彎裡,嗚咽聲從臉與手臂的縫隙裡漸漸鑽出來,形成痛苦而沉悶的幽咽。
書房裡的空氣變得分外壓抑,王鵬走到窗前一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讓秋夜的風從窗外吹進來,使他可以把胸口的濁氣大口大口地排出去。
電話鈴聲在一片死寂中陡然響起,郝攝輝驚恐地擡起頭來,眼睛死死地盯着電話,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王鵬走過他身邊時,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想給他一些微薄的安慰。
“廳長,耿樺交待了!”電話那邊傳來季定邦的聲音。
王鵬背對着郝攝輝,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季定邦,“都說了?”
“那倒沒有。不過,有的人開始是這樣,要擠擠牙膏,看實在沒希望了,就會竹筒倒豆子了。”季定邦說。
“有沒有扯出別的線索來?”王鵬問這話的時候,分明感到背後有一雙滾燙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暫時還沒有,不過,我認爲只是時間問題。”季定邦說得很有信心。
“辛苦你們了,有情況隨時聯絡。”
王鵬掛了電話,緩緩轉過身看着郝攝輝。
郝攝輝的臉已經因爲痛苦而全部扭在一起,他的嘴脣哆嗦着,從牙縫裡擠出他內心最後一絲希望,“耿樺沒說什麼,是嗎?”
王鵬的眉輕皺了一下,回到郝攝輝跟前,低聲問:“你是希望他說了,還是沒說?”
“我……”郝攝輝眼中的情緒複雜得令人無法描述,他的牙齒反覆啃咬着自己的嘴脣,絲絲的血跡已經滲到嘴角,讓王鵬不忍再多看他。
“老三,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給你等了,你要把握機會啊!”王鵬不敢把內心的焦慮完全流露出來,生怕郝攝輝的精神承受不住內心的反覆煎熬而自我崩潰。
“還有……煙嗎?”
郝攝輝低垂着頭輕聲問,細如蚊蠅的聲音鑽入王鵬的耳膜,卻如重錘擊過。
他記得,葛濤曾告訴過他,很多談話對象在交代問題前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似乎香菸真的能讓他們痛下決心似的。這也就難怪,許多的影視劇中,常常出現嫌疑人受審時候要煙抽的鏡頭。
郝攝輝抽菸的時間很漫長,而且抽了不只一支,而是整整一包。
王鵬耐心地陪着郝攝輝,他知道,二人這樣相對而坐的機會,以後可能會因爲郝攝輝失去自由而變得稀少,他不能在郝攝輝的問題面前徇私,但陪着郝攝輝最後暢快地吸上幾支煙、喝上幾口他親手泡的茶、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是他此刻必須要爲郝攝輝做的。
午夜的時候,莫扶桑爲他們送了兩碗麪進來,簡單的鹹菜肉絲麪上臥了一個煎蛋,讓郝攝輝失神的雙目立刻變得通紅,淚花閃動中竟朝着莫扶桑露出一絲微笑來,用嘶啞的聲音對莫扶桑說:“弟妹,知道嗎?讀書的時候,我和老四經常因爲沒錢,一碗鹹菜肉絲麪分着吃,至於煎蛋,只能從人家碗裡過過眼癮。”
莫扶桑的鼻腔有些酸澀,哽咽着說:“你要喜歡,我再去給你煎幾個!”
郝攝輝把一筷面吸溜進嘴裡後,擡起握着筷的手朝莫扶桑晃了晃說:“不用不用!你去休息吧,有這碗麪就足夠了!”
莫扶桑不忍再待下去,快速跑出了書房,很快卻又跑了回來,衝到郝攝輝的面前,將兩張存摺和一張銀行卡塞進郝攝輝的手裡,帶着哭腔說:“攝輝,我們別的幫不了你,但是隻要你想重新開始,過去花掉的那些退不出來的錢,我們就算傾家蕩產也會幫你一把,絕不會看着你往死路上去的!”
郝攝輝含在眼眶裡的那些淚花,因爲莫扶桑這一舉動,立時又成了決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七尺高的大男人像個孩子似地號啕起來,那些堵在他內心深處不敢暴露出來的秘密,這一刻忽然被一起沖刷出來。
王鵬站起來,仰頭儘量讓自己的眼淚回到眼眶深處,往心裡流進去。
他再一次站起來慢慢踱到窗前,看着滿天黑幕中零散點綴的幾顆星辰,心裡知道,郝攝輝必定不會收他和莫扶桑的錢,但他也同樣知道,只要郝攝輝肯回頭,他們就一定會幫郝攝輝重新站起來,哪怕用一輩子的時間,他們也願意與自己的兄弟站一起。
莫扶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輕輕退了出去,郝攝輝兀自哭了很久,把他內心的恐慌、害怕、焦慮、懊惱、不甘、掙扎……都一股腦兒地哭了出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此刻的郝攝輝哭出來的不僅僅是他的傷心,多少還有他的絕望。
王鵬始終一言不發,任由郝攝輝宣泄着,在深秋的子夜,這種追悔莫及的哭聲,透過敞開的窗戶,一直飄到機關宿舍的大院裡,迴盪在空蕩蕩的夜空,甚至鑽進緊閉的窗戶後一些豎着的耳朵裡,帶着一種令人發抖的力量。
這一個夜晚,註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不但王鵬陪着郝攝輝走在一條內心劇烈掙扎的路上;年柏楊也坐在自己的書房內抽了一夜的香菸;而寧城的談話點裡,調查人員和耿樺徹夜都在鬥智鬥勇;原洛河副市長聶昭武更是在審訊人員面前耷拉着腦袋,尋找將功折罪的機會;而邵凌雲和他的紀檢幹部們,依舊在啃咬史雲彬這塊難啃的骨頭……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郝攝輝站了起來,走到王鵬身邊拉起王鵬的手,將莫扶桑給他的存摺和銀行卡塞進王鵬手裡,用已經平靜無波的聲音說:“我不能要你們的錢。”
王鵬的眉輕攏一下,目光依舊直視前方,低聲說:“我們永遠是兄弟,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只要有我一口面吃,就一定有你一口!”
郝攝輝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他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帶着一點決然說:“王廳長,我願意主動向組織上交代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