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頓基金會是涉及千萬個家庭的大事,一時之間哪裡解決得了,最初幾天,侯衛東完全放下了本職工作,天天守在政府大院,在維持秩序的同時,也順便做一做羣衆的思想工作。
隨着清償組的深入調查,益楊縣基金會的基本情況逐漸清晰,侯衛東雖然有思想準備,但是聽到的情況仍然讓他大吃了一驚。
基金會已是一團亂麻,理不清,道不明,從不斷髮出的通報中,侯衛東明白了基金會的真實情況:青林基金會呆帳壞帳比高得驚人,早就是資不抵債,全靠着政府的信用不斷有人存款進來,這才維持了基金會的生存,整頓基金會以後,自然就沒有存款進來。
此時,基金會已經油幹燈盡,窘境立顯,根本無法支付存款,必須要靠政府的輸血才能還清老百姓的存款,僅僅是青林鎮應付存單就有近五千萬。
在益楊全縣,這還算欠款較少的基金會,全縣數字之巨大更是嚇了侯衛東一大跳,益楊縣財政收入勉強突破兩個億,就算全縣財政一分不用,要還清這個欠款就需要三年。
六月七日,星期五下午,侯衛東已經在防守鎮政府的第一線支撐了十幾天,已是身心俱疲,三點過,太陽在高空中發着毒辣的光芒,卻也將守在場鎮的人羣驅散了一些,大家躲在陰涼處,不時談笑兩句,不瞭解真相的人看了,肯定會以爲是在趕場,而不是圍攻鎮政府。
侯衛東眼見着院子裡只有稀落落的幾個人,便來到了粟明辦公室,“粟鎮,我想請假休息兩天,你看我,已經被曬成了黑人。”侯衛東把手臂露出來,果然見到棕黑色一片,這種棕黑色如果出現在海邊,那就是美好日光浴的傑作,可是棕黑色出現在侯衛東手臂上,只能說明青林鎮太陽毒辣。
粟明坐在辦公室倒是一臉靜氣,道:“這是非常時期,我只能讓能力最強的人把住第一關,否則機關就無法運行,侯鎮,侯兄弟,你一定要理解,再辛苦幾天,縣裡就有解決方案出來。”
侯衛東坐在辦公室不走,道:“還是讓鍾鎮長也來頂兩天,天天守在門口,臉上的唾液已有一尺厚了。”粟明安撫道:“鍾鎮長每天要賠着清償組,具體事情很多,唐鎮長出差還沒有回家,劉書記對基層工作不太熟悉,恐怕頂不住,侯鎮就算是幫大哥的忙,再頂上兩天。”
話說到這個份上,侯衛東就只得繼續回去堅守崗位。
這時,黨政辦又接到縣府辦發出的緊急會議通知,趙永勝和粟明就急急忙忙地朝益楊縣趕去。
侯衛東在樓下守到了四點,又溜回到辦公室休息,半杯茶沒有喝完,農經站原站長黃衛革就走了進來,自從嫖娼事件發生以後,他就被貶爲農經站的普通工作人員,白春城一躍而成爲基金會主任。
此時,黃衛革滿身酒氣,兩隻眼睛已經完全失神,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侯衛東對面,搖頭晃腦地道:“鍾鎮長,你要爲我作主。”
侯衛東與黃衛革沒有什麼交情,平時也接觸得很少,在整頓基金會的關鍵時期,黃衛革突然找上門來,而且張口就叫鍾鎮長,這就讓侯衛東心生警惕,他笑哈哈地道:“我是侯衛東,黃站長怎麼會認錯人。”
黃衛革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臉上的笑容很僵硬,道:“我在青林鎮工作二十來年,基金會從籌建到現在我都參加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有人想整我。”
侯衛東看了看門外,道:“黃站長,你中午喝了酒,先回家休息,等酒醒來再說。”
黃衛革左手撐在桌子上,才勉強立住,他道:“鍾鎮長,你分管基金會的時間短,還不明白基金會的水深水淺。”他滿臉不服地道:“基金會呆帳爛帳多,這是事實,不過青林並非獨一家。”胡言了幾句,又道:“大額貸款哪裡輪得到我說話,趙永勝、秦飛躍哪一個不是嘴大指甲深,如果有人真的想要來整我,我也要找人墊背。”
他一邊說一邊就揚了揚手中的材料,道:“老子也不是笨人,這幾年來,每一筆超過十萬的貸款,誰籤的字,我都複印着底子。”
侯衛東緊盯着黃衛革,心道:“此人是一個定時炸彈,絕對不要和他沾上一點關係。”他連忙站起身來道:“黃站長,你醉了,回去睡覺,我還有事。”說這話時,侯衛東態度很堅決,而且話一說完,人就走出去了,將黃衛革一人留在了辦公室裡。
走到了樓梯口,他就將快步走變成了慢步走,不慌不忙地下了樓。
楊鳳依着黨政辦大樓,手裡提着一個袋子,身邊圍了一羣村民,她語調憂傷地道:“我家裡在基金會存了一萬多塊錢,是給我弟弟娶媳婦的錢,原本與女方談好了條件,已經準備給女方彩禮了,現在錢取不出來,這門親事多半要吹。”
她講得繪聲繪色,將幾位中老年婦女完全吸引住了,一位中年婦女還要給她出主意,道:“楊同志,你去給女方講清楚原因,再把存單拿給他們看,他們多半會相信你們的。”另一位中年婦女道:“男方也太哪個了,一時取不出錢就不訂親,這種親家最好是不要結,他們是過不了老的。”
侯衛東對楊鳳是無比佩服,在這種氣氛之下,居然還能夠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將這些最難纏的中老年婦女團結在自己周圍,他暗道:“難怪古人會發出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感嘆,這個楊鳳,如果是處於推銷員的崗位上,說不定會成爲偉大的推銷員。”
四處轉了轉,一切如常。
侯衛東與這些固執的取款戶已經熟悉了,他到外面買了一條紅梅煙,沒有一次拿出來,每次都放一包在身上,想抽菸時就挨個地散煙,一條紅梅煙散完,這些取款戶基本上都抽過他的紅梅煙,雖然仍然是對立的兩個陣營,可是氛圍已經好轉了不少。
侯衛東心裡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平息取款人的怒火罷了,真要擺平此事,只有基金會還錢一途。
抽了幾枝煙,侯衛東就與上青林的幾個年輕村民聊起天,這幾天,大傻、二娃等人沒有再來,但是尖山、獨石和望日三個村的村民仍然在陸續下來,他們絕大多數認識侯衛東,見他守在門口,都很給面子,侯衛東也儘量去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穩定他們的情緒。
聊着聊着,就聊到秦大江身上,衆人都很唏噓。
半個小時以後,樓上突然傳來了吵架聲音,侯衛東愣了一下,認真一聽,已明白是黃衛革和鍾瑞華的聲音。兩人聲音越來越大,還有拍打桌子的砰砰聲音。
鎮政府三樓少有這等吵鬧聲音,楊鳳立刻停止演說,聽了幾句,就對幾位中年婦女道:“你們在這裡坐到休息一會,等一會我們繼續擺龍門陣。”
侯衛東知道黃衛革喝醉了,他意識到這時絕對不能插手,看着楊鳳的背影上了樓,就走到樓梯口,有意與付江等人坐在一起,尖着耳朵聽上面兩人的爭吵聲音。
鍾瑞華聲音很大,道:“黃衛革,雖然你不是站長了,但是你仍然是國家幹部,喝了酒來上班,胡攪蠻纏,打胡亂說,硬是要翻天。”黃衛革的聲音比鍾瑞華還要大,他道:“把資料還給你,我就回去,你他媽的還不還。”又傳來兩聲拍打桌子的聲音。
楊鳳耳朵幾乎要貼在門上,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劉坤從辦公室走了出來,跟在他身後的還有青林中學的黨支部書記鄧自強,劉坤虎着臉,對楊鳳道:“楊鳳,聽夠沒有,你把歐陽林叫上來,這是上班時間,太不象話了。”
歐陽林已經出現在巷道上,劉坤氣沖沖地道:“吵得這麼兇,怎麼不來招呼一下。”歐陽林心道:“你是分管黨務副書記,就坐在三樓,早就應該出來招呼了,卻怪在我身上,真是賴兒找不到擦癢處。”
劉坤、歐陽林、楊鳳就進了鍾瑞華的辦公室,鍾瑞華氣得臉青面黑,站在辦公桌前,胸口不斷起伏,而黃衛革噴着酒氣,雙眼通紅,使勁敲着桌子,道:“鍾瑞華,以前沒有看出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快把材料還給我。”鍾瑞華罵道:“黃衛革,喝不得馬尿就少喝兩口,別在這裡丟人現眼,誰看見你的狗雞巴材料。”
劉坤見黃衛革醉得歷害,對歐陽林道:“找幾個人來,把他扶回去。”歐陽林也沒有找人,就對鄧自強道:“鄧書記,幫幫忙,將黃衛革送回家。”
歐陽林去拉黃衛革的時候,黃衛革還在口出狂言,歐陽林與黃衛革關係還不錯,使勁捏着他的手腕,道:“黃衛革,跟我回去。”鄧自強也在一旁幫忙,兩人連拖帶拉,這纔將黃衛革弄走,剛出大院門口,黃衛革就吐了一大攤,隨後就再也走不動了,由着歐陽林與鄧自強將他拖回家去。
這一場小風波小守在院子裡的村民都過了一把眼癮,雖然不少人都在肚子裡罵政府官員腐敗,可是在院子裡實在是無聊,幹部吵架就成爲免費娛樂,只可惜那個醉酒的幹部被拉走以後,鎮政府又恢復了往日的尊嚴,並沒有其他熱鬧可看。
侯衛東見這些刁民溫順得緊,暴起發難的可能性爲零,到了五點鐘的時候,又溜上來喝茶。上了三樓,看到自己辦公室虛掩着,椅子下面扔着一疊紙,侯衛東意識到這就是黃衛革的材料,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關門,打開了材料。
這是自從組建青林基金會以來的黑材料,大額款項可說是一清二楚,周強的火佛煤礦明顯就是一個重點,多年來,至少從青林基金會累計貸款四百多萬元,晁傑簽字最多,秦飛躍也不少,亦有趙永勝的簽字,只是趙永勝的簽字很藝術,好幾次出現這樣的句子,“這對青林鎮經濟發展有利,我原則同意某某的意見,請某某根據基金會的相關規定辦理。”
“這個趙永勝真是狡猾,他是黨委書記,實際掌握着基金會的放款權,但是具體手續上又不着一字,就算是黃衛革拿着這些材料,又能說明什麼問題?恐怕黃衛革拿着這些材料來也沒有多大用處。”
但是,爲何黃衛革又把這些材料當作寶貝?
侯衛東又重新翻了一遍,他突然發現,凡是趙永勝了簽了藝術字的單子,都是姓陳,陳兵,陳波,陳勇,分別貸了一百九十多萬元,其中陳勇在四年時間裡,先後貸了三筆,合計八十萬元。
“陳兵、陳波、陳勇,他們是三兄弟嗎?”
“這一百九十萬元,到底還了多少?”
“趙永勝能撇清與三陳的關係嗎?”
侯衛東想了一會,覺得這個材料還是有價值的,他想了想,就將材料放在皮包裡,下班之時開着車,回到了益楊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