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親人的血跡變淡。
曾憲剛家中的慘案,就如一塊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池塘中,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卻很快就歸於了平靜,只有那一塊石頭,永遠壓在了親人們的心口上,沉甸甸地潛伏着。
侯衛東依然在山上開着石場,辦着國土辦交辦的業務,日子忙碌而平靜。
有句古話,叫做木欲靜而風不止,這是一個自然規律,也適應於社會,侯衛東萬萬沒有想到,檢察院的人會找上自已。
十一月七日中午,侯衛東正在家中休息,電視裡仍然是無休無止的《宰相劉羅鍋的故事》,他漸漸被劉羅鍋吸收,這已經看第二遍了。
看得正入戲之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派出所秦所長打來的,他的聲音很嚴肅急切:“侯衛東,檢察院馬上要來找你,你要有心理準備?”秦所長控制着石場的炸藥,所以,他就是石場的貴賓,由於狗背彎石場解決了派出所的汽油,侯衛東的私交就和秦所長還很不錯。
侯衛東吃了一驚,道:“檢察院找我有什麼事情?”
“他們沒有說,只是找到派出所,讓我們帶路,聽口氣似乎是找你調查情況,估計是縣裡的哪一位官員東窗事發了,張輝帶着他們上來,一個小時就要到,你在山上開着石場,躲是躲不掉的,還是要想好處理辦法。”秦所長又叮囑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是違背紀律的,你要保密,把手機放好。”
掛斷電話,侯衛東冷靜地想了幾分鐘,若是縣裡的官員東窗事發,肯定就是交通局的事情,他暗自慶幸自已的謹慎。
曾憲剛事件以後,他就在益楊縣裡建了一個窩點,將涉及交通局的所有重要物件放在這個小窩,在青林山上就只有二萬元錢現金、執照、稅費手續等等。而沙州學院的房子是用石場一個老村民的身份證辦理的轉戶手續,檢察院很難查到這個房子,即使找到了沙州學院的房子,也很難找到牆壁上的暗格。
侯衛東連忙給朱兵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謝天謝地,朱兵還在辦公室裡。
“我是侯衛東,檢察院來找我麻煩了,我想肯定是交通局這邊的事情,你那邊有什麼事情?”
朱兵吃了一驚,道:“我剛從沙州回來,還不到五分鐘,不清楚情況,你千萬不要亂說話,我找曾局想辦法疏通一下,還有,注意手機不要讓他們發現了。”
侯衛東道:“這手機是沒有用身份證那種,他們查不出是誰打的電話。”
交待了幾句關鍵的話,侯衛東就將手機關機,藏到後院圍牆的一個很隱密的小洞裡,用一塊爛石頭堵住,這個小洞是以前無所事事之時發現的,現在派上了大用場。
辦完這些事情以後,侯衛東心裡有底了,當張輝他們帶着二男一女敲響房門以後,他一臉平靜。
“我們是益楊縣檢察院的,需要你配合工作。”帶隊的人是四十來歲的男同志,他長得很是飽滿,就是泡了水的碗豆,很是飽滿。
侯衛東心裡有了準備,態度不卑不亢,伸出手,道:“請出示工作證。”張輝就道:“這是檢察院的唐科長。”侯衛東仍然道:“請出示證件。”
二男一女出來辦事,很少遇到主動要查看工作證的,泡水碗豆就從上衣口袋取出工作證,在侯衛東眼前亮了一下,道:“看清楚了,這是工作證。”語氣中就帶着些不快。
侯衛東手沒有縮回去,道:“我要看看內容。”泡水碗豆鼓着眼睛瞪着侯衛東。侯衛東沒有退縮,道:“我是青林鎮政府工作人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檢察院辦案子,我有權利查看證件。”
泡水碗豆沒有想到一個鄉鎮小幹部如此強硬,猶豫了一下,就把工作證遞給了侯衛東。
工作證顯示,這是貨真價實的檢察院人員,叫唐小偉。
侯衛東彬彬有禮地道:“請坐吧,我給你們倒水。”唐小偉道:“不必了,請跟我們到檢察院去一趟,有一些事情需要問你,還有,你把箱子、桌子全部打開,我們要檢查。”
侯衛東再次伸出手,道:“要搜查房間,這是你們的權利,但是,請出示搜查證,如果沒有,我將請工作組組長高鄉長、居委會主任以及相關工作人員到場,他們將是我的證人,我有權利向沙州市人民檢察院反映益楊檢察院執法帶頭違法的行爲。”
唐小偉看了張輝一眼,張輝平時也經常與侯衛東吃吃喝喝,此時就把臉扭到一邊,不理會唐小偉。
檢察院年輕男子就準備阻攔走到門口的侯衛東,侯衛東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會跑,只是喊幾個證人過來,讓開,你們沒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權利。”
唐小偉知道啃着落硬骨頭,他趁着侯衛東走出房門之機,悄悄問張輝,道:“侯衛東是什麼人?”張輝笑了笑,道:“剛纔忘記給你們說了,他是沙州學院法律系畢業的,很多同學都在沙州市政法系統。”
等到習昭勇、高鄉長、楊新春、李勇等人來到了房間,唐小偉也就不敢強行搜查,暗道:“這次真是大意了,應該把搜查證開來。”他是老檢察官,辦案經驗豐富,手續不全,態度就變得很溫和,對高鄉長解釋道:“縣裡有一個案子涉及到侯衛東,需要他回去協助調查。”
檢察院辦案子,工作組也沒有辦法。
侯衛東慢慢地走回了房間,關了所有電源,細心地鎖上房門,上了檢察院開來的警車,他鎖門等動作,其實是故意做給唐小偉看的,他的存摺等物品,全部藏在沙州學院的新房子裡。
上了車,唐小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侯衛東就坐在後排中間位置,一男一女兩個檢察官就分坐兩邊,而派出所民警張輝就沒有上車,跟着習昭勇上了樓。
四人都沒有說話,到了獨石村村部,那位女檢察官就隨意地問道:“侯衛東,沙益路和益吳路是你在供應碎石。”
侯衛東盯着前方,回答得極爲爽快,道:“不是,我只是在裡面幫忙,爲鄉鎮企業出謀劃策。”
唐小偉回過頭來,道:“你倒把自己推得乾淨?狗背彎石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侯衛東毫不示弱,道:“這事簡單,可以到工商局去查營業執照,看誰是老闆,又可以到狗背彎現場去查探,看誰在管理石場,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事情。”
唐小偉氣勢洶洶地道:“既然檢察院找到了你,就肯定有依據,你不要鴨子死了——嘴殼子硬,到時有你哭的時候。”
車上,侯衛東反覆思考他可能存在的問題:最大的可能是行賭,他行賭的對象包括了朱兵、劉維、財務科高科長,至於朱富貴的事情,雖然存在暗箱交易,卻最安全,查不出任何問題。
他暗道:“以後做事要聰明點,儘量不要做違法的事情,最多打打擦邊球。”
唐小偉見侯衛東沒有剛纔這麼囂張,便語重心長地道:“給你點時間,好好想一想,有沒有做過什麼違法的事情,到了檢察院,就要給組織老老實實地交待出來。”
侯衛東知道自己的事情不大,只要能堅持住,就不會有事,暗道:“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怕個屌。”
到了檢察院,第一件事情就是交出身上隨身物品,連皮帶也被抽了出來,隨後發給侯衛東一根短繩子,用來捆褲子。年輕的男性檢察官就將侯衛東帶到了一間小房子裡,小房子裡空空蕩蕩,很冷。
唐小偉隨即找到了副檢察長商遊,道:“侯衛東是法律系畢業的,懂點法律,我本來準備搜查房子,他讓我們出示搜查證,還叫來了好幾個人來作證,我就沒有搜查,只是將他的房子鎖了。”
商遊五十來歲,和唐小偉相比,顯得特別精瘦,他道:“從掌握的情況看,上青林石場以侯衛東爲首,與交通局打交道主要是他,按常理,能從他這裡打開一個缺口,你儘快將搜查證辦下來,如能在他房間裡找出證據,事情就好辦了。”
開了搜查令,唐小偉便帶着人,再次殺向上青林。
與此同時,交通局曾昭強得到了準確消息,財務科高建科長被檢察院收了進去,他和曾局也就開始緊急商量對策。
曾局長把朱兵叫到辦公室,陰沉了半天,道:“檢察院這時突然發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兵憤怒地道:“有些人爲了當官,無所不爲,太可恥了。”
曾昭強是交通局長,在今年縣鄉同時換屆中,極有可能升任爲副縣長,他有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就是農委的曾守文主任,而曾守文與檢察院金院長關係不是一般。
“高建這人手伸得太長,這一次也是咎由自取,應該給他一點教訓。”
曾昭強從內心深處對這個財務科長並不滿意,可是高建是沙州市交通局副局長劉林義的心腹,而劉林義是益楊縣前任交通局長,出任副縣長以後,再調任沙州交通局副局長,由於這一層關係,曾昭強就一直沒有換掉高建,還與其保持着親密關係。
但是,也由這一層關係,曾昭強特別重大的事情都繞開了高建,並沒有把柄落在高建手中。
“不知侯衛東這人靠不靠譜,如果他頂不住了,亂咬一氣,我們還有些麻煩。”曾昭強這是指朱富貴石場的事情。
朱兵道:“侯衛東辦事很機靈,提前用手機報了信,我認爲他靠得住,要想辦法把他撈出來。”說到這裡,他機靈一動,道:“侯衛東在上青林羣衆基礎很好,威信極高,可以用羣衆的名義找到沙州人大主任高志遠,請他出面。”
曾局長點點頭,“你辦這事,我去做其他領導的工作。”
在益楊縣檢察院,侯衛東被關到了冷清的小房子裡,沒有人理睬他,他無從知道外面的格局,也不知道交通局財務科長高建也被收了進來,孤坐着思考對策。
侯衛東學法律出身,知道自己頂了天也就是一個行賭罪,而且能認定數額很小,這一次檢察院將自己請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肯定是針對交通局,基於這個判斷,侯衛東底氣就足。
小房子極爲冷清,侯衛東靠着牆坐在地上,冷且餓,迷迷糊糊打了一會盹,只覺過了許多,忽聽房門嘩地打開了,兩人走了進來,一人道:“跟我們走。”
到了一個不太標準的審訊室,開着一盞大臺燈,侯衛東坐下之時,這大臺燈的強光就直接射在他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睛,在強光照耀之下,侯衛東就如被褪了毛的豬一樣,暴露在殺豬匠的眼中,在臺燈後面,由於光線的原因,則是一片黑暗。
獵人,總是在黑暗處,凝視着他的獵物。
就這樣靜坐了十來分鐘,侯衛東已是大汗淋漓,檯燈後面才傳出來一個聲音:“侯衛東,你想好沒有?”
“我是來配合你們工作的,你們不說,我怎麼知道應該想什麼?”
檯燈後面坐着商副檢察長和唐小偉,高副檢察長緊緊盯着侯衛東,從經驗來看,侯衛東肯定和交通局財務科高建有金錢上的來往,可是從掌握的情況來看,卻沒有發現重要線索。
唐小偉道:“我提醒一句,95年4月,交通局財務科打了十五萬在你的帳上,這之前,你曾經在益楊賓館住過一晚,我就提醒這麼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政策你是瞭解的,你不說,不等於別人不說,年紀輕輕的,要珍惜大好前程。”
侯衛東假裝糊塗,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記不清楚了。”
商副檢察長和唐小偉輪番上陣,意圖從侯衛東身上打開突破口,最後,侯衛東一概只回答一句話:“頭昏,記不清了。”
到了凌晨六點,侯衛東仍然還是這話,讓商、唐二人無可奈何。唐小偉氣得火冒三丈,取過一本厚書,墊在侯衛東後背,就狠狠地打了幾拳,他相貌雖然相似於泡水碗豆,出手卻不含糊,打得侯衛東直冒金花。
等他打完了,侯衛東就道:“刑訊逼供是嚴禁的,我要向嶺西、沙州檢察院和人大投訴,要向新聞媒體揭露。”
唐小偉又是一頓拳腳,侯衛東忍住沒有再說話。
大約在早上七點,商、唐二人就回家睡覺,就留下另外一批人來繼續提問,他們的目的已經很明確,就是要查出侯衛東與交通局的金錢交易。
侯衛東閉着眼睛,只說三個字:“頭昏,記不清了。”
第二天下午,吃飯喝足的商、唐又來到了審訊室,侯衛東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睡覺和吃飯,耳朵裡全是詢問聲。
晚上十二點,商、唐兩人失望地走了出來。
商副檢察長是軍人出身,從事檢察工作已有十來年,很少看到這樣硬氣的人,道:“看來,要從侯衛東身上打開缺口很難,他還真是個人物。”
唐小偉狠狠地道:“要審他二十四小時,就算是鐵人也受不了。”
交通局高建的口供倒是不少,牽出不少人來,可是就是沒有涉及到曾昭強和朱兵,商副檢察長就不願意把事情鬧得太大,道:“侯衛東行賭一事,如今只有高建的口供,數量也不大,且沒有任何旁證,沒有多大意思,我回去睡覺了,你繼續審一會。”
就在侯衛東苦苦支撐的時候,曾昭強找到了沙州市核心部門的一位重要領導以及益楊的縣領導,暗中做了工作,接連幾個電話就打到了檢察院。
與此同時,上青林村民代表在秦大江的組織下,弄了一個萬人簽名,送到了沙州市人大主任高志遠家裡。
在多重壓力之下,檢察院就停止了對侯衛東的審訊,他行賭一事由於證據不足,沒有能夠立案,也就沒有案底。
而交通局財務科長高建家中搜出了一百二十萬的鉅額財產,在檢察院就沒有能撐住,吐了個乾乾淨淨,已被刑事拘留,徹底完蛋。
走出檢察院的那一天,侯衛東胡子冒出老長,他擡頭看了一眼冬日難得一見的太陽,暗自下定決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一定要當大官,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