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從首輔值房出來,沈默心中不禁苦笑,果然不出所料,徐階聽了他的回報後,先是久久不語,然後用審視的目光看他一眼,不鹹不淡道:“這種時候,可要站好立場啊。”便讓他出來了。
看來徐階是打定主意,要始終如一的庇護言官了;而宮裡那位,也鐵了心的保護宦官,皇帝和宰相各戰一邊,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勢。
正在藤架下鬱悶,沈默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便無奈的搖頭嘆息起來:“不至於此,不至於此啊……”
“什麼不至於此?”一把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正是美髯飄飄的太嶽兄。
“原來是你。”沈默回頭看看他,有些凌亂道:“沒什麼……”
“我看你是兩姑之間難爲婦。”張居正看他一眼,和他並肩站着道:“左右逢源不是那麼容易。”
沈默心中冷笑道:‘你卻可以做到。’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太嶽,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振作點。”張居正沉聲道:“這可不是我認識的沈江南。”
“唉……”沈默揉着太陽穴道:“我現在是內外交困,部裡的千頭萬緒就夠我傷神,蒲州公又橫插一腳,有個元老部堂的滋味,你體會不……哦不,你應該有體會。”
“是啊。”張居正深以爲然的點點頭道:“這半年來,我一事無成,十分羨慕你能有所作爲啊。”
“現在該我羨慕你了。”沈默苦笑道:“太嶽,你比我高明,能一直置身事外,現在落得輕鬆。”
張居正神色一凜,旋即笑起來道:“說的什麼話,如今漩渦已成,誰也脫不開身。”說着沉聲道:“江南,聽我一句,雙方必然針鋒相對,你若再猶豫不決,定會反受其害啊。”
“嗯,我知道了。”沈默重重點頭,深深望着張居正道:“多謝提醒。”
張居正點點頭,兩人便分開了。
望着他離去的身影,張居正陷入了沉思,雖然沈默的表現很符合他的期望,但這傢伙太鬼了,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實心思。
沈默坐在轎子裡,臉色陰沉下來,張太嶽確實是高明,言官把他當成是徐閣老的代言人,將他的話奉若圭臬;而他和宦官那邊,聯繫雖然十分隱秘,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發生的事情還逃不過錦衣衛的耳目……張居正的大管家遊七,最近和一個叫徐萬貫商人的過從甚密。而這個徐萬貫,雖然號稱是白手起家創下偌大家業,但其實是靠上了宮裡的關係……他有個遠房堂兄,叫徐爵,而徐爵,正是馮保外宅的管家。
說起馮保,沈默也只能輕嘆無奈了。其實原先,這個宦官和自己的關係也算尚可。但他身居高位以後,愛惜羽毛,不便再與閹寺多打交道……這是個很矛盾的命題,任何時候,與宮裡的關係,都十分的重要,劉謹柄政的年代不必論,單說嘉靖朝,皇帝對宦官多有壓制,太監的影響力到了最小。然而嚴嵩卻靠着這些無根之人,擊敗了素來瞧不起太監的夏言。
徐階後來能跟嚴嵩抗衡,其中一方面原因,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內監,如李芳、黃錦、馬森等,均與他相善……這樣才能避免對方的太監打小報告時,自己無人說話的危險。然後當絆倒嚴嵩後,徐階便迅速和內監疏遠起來,原因無它,身爲首輔要愛惜羽毛,和閹寺過從甚密,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繼而名聲大壞。
在本朝,因爲大家屁股底下都不乾淨,無底限的互揭,只能同歸於盡,因此政治鬥爭往往泛道德化,品德好則事事好,品德壞則事事壞。除了在天高皇帝遠,撒潑沒人管的小地方當官外,做官就是就是做名聲,你的名聲好,則攻高血厚,東方不敗;但一旦名聲敗壞,就等於被破了防禦,下場必定悽慘。
所以徐階之前與太監交往,還可以用對抗嚴嵩來解釋,但嚴嵩一走,他也沒有理由再和他們卿卿我我了,結好士林纔是正途…這幾乎是保全名節的唯一選擇。
沈默的心路歷程,也跟徐階類似,之前位卑官小,和太監眉來眼去不算什麼,但現在已經身爲閣老,又沒有不得不去結交太監的理由……畢竟他的老師是首輔,他又是皇帝的老師,這樣的條件在士林看來,那就是金剛不壞了,要是還去巴結內宦的話,便純屬自甘下濺了。
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艱險,現在所遇到的種種困難,不足將來的十分之一。眼光放長遠,雖不必時刻保持‘偉光正’,但也必須留一個清白之身,才能在未來的疾風惡浪中,能穩住下盤,站定身形,不至於因爲臭了名聲,而功敗垂成。
沈默之所以這麼早就勒馬,也是從徐階身上得出的教訓……當年徐閣老阿附嚴嵩,曲侍先帝,雖然是迫不得已,但現在如何去掩蓋,都已經成爲別人攻擊的素材。目下徐閣老如日中天,當然不怕,但哪有長盛不衰的臣子?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又被人揪出來批鬥一番,就夠他喝一壺的。
不佔是非,不惹因果,這纔是做官的長久之計。除非你的權謀之道,能高到張居正那樣,讓言官以爲他是自己人,宦官也把他當成好朋友,且誰都不因爲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這種在鋼絲上跳舞的手段,張居正卻耍得左右逢源,遊刃有餘,實在不負徐階對他的期許。
沈默自問,在這方面確實比不了張居正,更讓他顧忌重重的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這樣劍走偏鋒,必然會留下後患。身爲一派領袖的自己,應儘量避免這種兵行詭道,而應發堂堂正正之師,按照戰場規則來對敵。只有遵守規則的人,才能將規則爲我所用,而不會受其反噬,這是唐師叔教他的道理。
就像張居正看不透沈默,沈默也無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好在兩人早就習慣了這種犀牛掛角、金鉤攬月的出招,你能跟上了,大家就配合一次,共同進退;要是根本不上,就連你一起坑了,也怨不得人家。
但這次,無論張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馬上回應,因爲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知道這場宦官與言官的鬥爭,其實本質上,是君權與臣權的較量……雖然大多數時候,這種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無上的地位,決定了他可以在無計可施之後,不講規矩的使用暴力,而後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這次的雙方,一個是罕見的柔恕之君,一個是少有的碩德元老,這就決定這場戰鬥,不可能立刻分出勝負,反倒很可能演化爲拉鋸戰。一旦到了相持階段,必然又有變數,以他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適的時機再做選擇。
這樣雖然會有些艱難,回報也不會太高,但還是那句話,身爲一派領袖,必須穩字當先,立於不敗之地,再圖進益,這纔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鴻星高照,還是倒黴透頂,就在言官們萬炮齊發,對宦官形成總攻之勢時,一個從南方傳來的消息,震驚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日,南京八百里加急來報:‘初十,應天鄉試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孫鋌等謁文廟,數百落榜者聚衆喧噪,語甚激烈,且圍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書令戡亂,雙方發生激烈衝突,死傷數人。後鬧事者挾持王、孫二人,退入文廟,以孔子尊像堵門,與官兵對峙。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鵬舉以聞變坐視,南都暫處戒備狀態,請朝廷速派欽差前來處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闈,九月初十左右放榜,這都是沿襲多年的傳統。錄取的名額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卻從未有過落榜考生圍攻主考,險些把文廟砸了的前例。難道他們想徹底毀了自己的一生?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顧不上感嘆,科舉乃是國家的掄才大典,關係着朝廷的尊嚴,是維繫中央統治的基礎,其莊嚴神聖不可褻瀆。科舉無小事,何況這事兒本身就不小,難道他們純粹爲了泄憤?徐階絕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將隱情報上。
這道命令還在路上,南京第二條奏報又送到,對衝突原因作了說明……原來是因爲錄取名額的變化惹的禍。
今年三月十五日,直隸督學御史耿定,就即將到來的鄉試上疏言六事,前五條沒什麼新意,都是諸如‘兩京鄉試主考官應選用品學兼優者提任,不宜論資排輩;主考官只發初場試卷。然後給同考分別校閱,不宜專委一人,以免遺漏真才實學之士‘之類的,對可能出現的弊端,進行強調預防,也算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第六條——‘革去兩京初試監生字號,試卷不分各房字樣,考官擇優錄取。’卻大大的牽動了監生們的神經。
監生,顧名思義,在國子監肄業的學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來,其早已不能一而論之,而是可以分成四類:曰舉監、貢監、廕監、例監。舉監是指參加京師會試落選舉人,復由翰林院擇優送入國子監學習者;貢監是以人才貢獻入監之意。洪武初規定,凡天下府州縣各學,每年貢舉一名到國子監學習。但後來因爲貢舉學生的標準徒具虛名,致使僅以食廩膳年久者爲先,往往是一些年長而無學識的人入監學習,所以監生成績差劣。至孝宗時,又於各府州縣常貢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選貢一名,通過考試把學行兼優、年輕有爲者選貢入國子監學習。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勳戚子弟也可入監,稱爲廕監;而例監則是指因國家有事、財用不足,平民納粟於官府後,特許其子弟入監學習者……未入府、州、縣學而欲應鄉試,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須先捐監生、作爲出身,往往並不就監讀書。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通過這條路子,得到個出身,纔有資格出任上海縣令的。
顯而易見,監生隊伍中良莠不齊,固然有那學識深厚、天資聰穎者,但大多數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學無術者,但爲何各地生員還趨之若鶩呢?爲一個監生名額打破頭呢?其奧秘不僅在於監生有直接應鄉試的資格,還在於國家在錄取名額上,向來大有優待。
本來各省鄉試規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參加,然而也有例外,作爲兩京所在區劃,北京國子監的監生,可以參加順天鄉試,南京國子監的監生,可以參加應天鄉試。且在兩京鄉試的試卷中專門編有‘皿’字號,以取自‘監’字的‘皿’字底,爲國子監生文卷的代號——並且最最厲害的是,兩京鄉試皿字號錄取名額各爲三十五名。
換言之,只要你是國子監的監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擠一條獨木橋,只要和同爲應試監生的三五百人競爭即可……雖然錄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慮到監生的整體素質,稍有真才實學,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歷來被視爲捷徑。
然而這種單獨錄取的爭議歷來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區,盡是江南富庶之鄉,考生素質冠居全國,甚至士林公認,只要通過層層選拔,有資格入闈的考生,就比一些邊遠省份的中式舉子水平還要高。所以應天鄉試的競爭,歷來無比殘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滿腹經綸的青年俊彥飲恨考場……這種情況下,朝廷‘皿’字號考生的特殊優待,就特別刺激他們的神經,認爲同考同卷卻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鄉試之前半年,必有取消這種特權的呼聲響起,雖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爲由不許。然而隨着監生質量越來越差,這種呼聲也日益高漲,甚至有許多在朝人士也加入進來,共同推動此事。
這次提出取消‘皿’字號特權的南京督學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進士,如果說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場領袖,他就是這一科在思想界的翹楚。沈默在靈濟宮講學之前,雖然貴爲六首狀元,但在學術界的影響力,還真跟他沒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學派的主流代表,當年進京會試時,就有資格登壇講學。雖然沈默當時沒空參與,但就是有空,估計也沒人買他帳。作爲丙辰科的學術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們的鼎力幫襯,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學南都,之後便以南京爲中心,同王畿、羅汝芳等王學前輩論學,開設崇正書院,廣收門徒,巡行各府,親自主持講會,與諸生講學,其影響力已經隱隱超過諸位老前輩,號稱當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應者雲集,當時就有數不清的崇拜者、學生上書附和。尤其是新起復的禮部尚書趙貞吉,同樣屬於泰州學派,且在野期間,曾經做客崇正書院一年之久,兩人坐而論道,彼此欣賞,早就成爲好友。而趙貞吉本身,也是個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持。
提案送到內閣,徐階礙於趙貞吉和泰州學派的情面,不好反對;而當時還在內閣的高拱,雖然不是心學一派,但十分贊同消除特權,於是內閣也通過了。內閣通過,隆慶自然也通過,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於是這次兩京鄉試中的監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號,改爲統一錄取,結果南京國子監中式者僅數人而已,比原來減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監生們,當時就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孫鋌圍在文廟,要求恢復皿字號,重新錄取。
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消息,雙方仍在相持,如果處理不慎,必然會鬧出極大的醜聞。
聞聽此訊,禮部尚書趙貞吉勃然大怒,來到內閣,要求親去南京處理此事。
然而徐階看看他鬚髮皆張的樣子,卻搖搖頭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經鬧大趙貞吉雖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剛烈的性格從未改變,南京那邊已經是水深火熱了,再派這位老兄去,還不立即炸了鍋?
得派個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階第一反應,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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