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與魏氏交談,沈就得知鄭若曾自返家後,便整日借酒澆愁「意志消沉,誰說都不聽,怎麼勸都沒用。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外面有了響動,魏氏趕進去開門,便見三尺等人扛着個醉漢便回來了,正是她丈夫鄭開陽,後面還跟着兩個不放心的酒友,見魏氏與這些強人認識,這才放心的回去,當然免不了一番感慨:▲竟派壯丁抓男人回家,悍妻若斯,不如_頭撞死……
魏氏紅着臉關上門,三尺問道:“擱哪?”“隨 便 十 一 一 十 一 一”魏 氏 賭 氣 道=“扔 地 上 吧。”一 熟 了淑女 便不 裝了。三尺拳人嘿嘿直 笑,心說這位老曾老沒地位了。
還是沈就出聲道:“先放在躺椅上吧。”把着濃茶給醉醺醺的鄭若曾喝。魏氏也趕緊進去,熬一鍋酸魚湯給丈夫解酒。
那鄭若曾原本正在喝酒,被三尺他們不由分說,扛起來就走,一下子天旋地轉,如墜雲端,這才酒勁上了頭,醉得不省人事。等坐下後,喝了幾口茶,又突然吐了化葷八素,還濺到沈就身上不少。歸有光和三尺都知道大人有些潔癖,登時暗叫不好,誰知沈就渾不在意,還端茶給他漱口。
吐過之後,鄭若曾打開了話匣子,當然大家寧願他啥都不說,因爲他張口就罵人,競罵到沈就頭上,雙眼翻白,一開口便是崑山村罵道:“入得那娘個戇胚 !儂來篤弄個休頭?阿是要吃生活哉?”沈就好歹在這兒呆了幾年,知道他在罵自己 多管閒事,沒事兒找抽……
邊上歸有光這個汗啊,趕緊解釋道:“大人啊,他這是喝醉了說得瘋話,您千萬別一般見識呀……”沈就搖頭笑笑道:“我聽不太懂,他說什麼呢?”歸有光盯着沈就看一會兒,發現大人確實一臉茫然,便吃力的笑道:“他在抱怨沒喝夠酒。”
這時鄭若曾還喋喋不休,但攻擊目標已經轉移到朝堂上,不再侷限於一個人一一大罵徐階卑鄙小人,胡宗憲作繭自縛,沈就柔媚取容,並且發誓決不受再被人當尿壺用云云,雖然是喝醉了,卻說的是心裡話,聽得沈就一陣陣嘆息。
歸有光也發現,沈就其實是聽得懂的,便暗暗嘆口氣,坐在一邊不說話。
魏氏雖然是大家出身,但跟着男人沒享幾天福,倒把廚藝練出來了,她用酸筍活鯽魚燉了一大鍋醒酒湯,不僅伺候着鄭若曾喝下,還給沈就和歸有光盛了一碗,味道真不錯,酸香味美,讓人精神一振。
喝了醒酒湯,又坐了一會兒,鄭若曾漸漸回過神來了,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只是一個勁兒的喝着濃茶,坐在那裡發怔。沈就也不催他,陪着喝茶望星空,感到難得的放鬆。
時間已經到了三更,魏氏已然困得不行了,歸有光便讓她先去休息,這裡自己伺候便可,誰知他也撐不住,靠着椅子便睡過去,院子裡只剩下鄭若曾與沈就兩個,一位兩眼發直,一位仰望星空。
就這麼一直坐到天快亮,鄭若曾終於開口道:“堂堂東南經略,怎麼有閒暇跑到這荒村野外來呢?”
“專程來看先生。”沈就輕聲道:“自從得到了您的』江南經略》與《籌海圖略》,我便一直帶在身邊,哪怕公務再忙,也要抽出時間閱讀,對先生 的才具佩服的五體投地,早就想前來拜見了。鄭若曾笑笑道:“都是瞎寫瞎畫的,大人看着消遣便是。“可不是消遣。”沈就正色道:“我是認真拜讀的,光筆記就做了十多萬字了。”“哦?”鄭若曾稍稍動容道:“不知經略大人喜 歡哪一本?”
“要說對我現在有用的,自然是』江南經略》0”沈就沉聲道:“但我真正看重的,還是《籌海圖略》0”“爲什合?”鄭若曾笑笑道:“現在倭寇已定,對大人來說,這本書的用處,可遠遠不如前者。”
“如果我只爲解燃眉之急”沈就自信的笑道:“只靠自己就可以了,又何必偏勞別人呢?”雖然滿不是這麼回事兒,但這時候合理的自吹自擂,是很有必要的。“那你爲了什麼?”鄭若曾定定望-着沈就道。
“我爲 了……”沈就的目光投向東方,彷彿要透過夜色,看到百里之外的大海一般,悠悠道:“我不是爲了自己的高官厚祿,也不是爲了哪 一 個 人我 是 爲 了。。。。。。”他 有 些 說不 下 去,定 定神,話 頭 一 轉 道:“你去過上海麼?”“嗯。”鄭若曾點點頭道:“從杭州回來後,我便去那裡看過。
“感覺怎樣?”沈就問道。
“很震驚。”鄭若曾道:“那麼多遮天蔽日的大海船,漂洋過海而來,還有那些紅毛碧眼的夷人,纏着頭的大食商人,黑乎乎的奴隸……就像回到永樂年間一樣。
“不一樣啊……”沈就搖搖頭。有 些酸澀道=“百五十年前。是我們的船隊去探索世界,番邦搭我們的船來大明壩,光朝貢;而現在,是人家從更遠的地方,自己坐船過來,要跟我們做生意,這能一樣嗎?”
“想不到番邦 的進步這麼快啊……”鄭與÷曾感慨道:“我觀佛朗機人的戰船,他們的 槍炮,都比我們的要先進,如果拋開地主的優勢,在海洋上相遇,我們要三艘才能敵得住一艘……當 然海戰不是簡單的加減法,但不如人家是一定的。”
“時!”沈就發現跟海戰的行家溝通起來,確實如馬殺雞般舒坦,重重點頭道:“時代在發展,世界在變化,隨着歐羅巴人航海技術博大發展,他們已經可以從海上,到達世界的各個角 落!海洋,已經從阻礙人們腳步的攔路虎,變成了可以送你去大洋彼岸的通道!佛朗機人已經從這種進步中,獲得了切實的好處,他們發現了新大陸「獲得了 取之不盡的黃金白銀,並變得越來越強大一一在大航海之前,他們於歐羅巴的地位,使如安南於大明一般,但現在,他們卻是世界上疆域最廣,最富有、海軍最強大的國家。”
鄭若曾默默點頭,他一直認爲,大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但在上海,一個佛朗機人指着一副世界地圖,驕傲的對他說:‘太陽照耀之地,便是我們的國土。”這深深刺玫了他那顆天朝上國的自尊心,現在又聽說那佛朗機原先像安南那麼弱小,自然是驚駭無比。
“而歐羅巴的傳統強國,怎會讓佛胡機人專美於前?富於冒險精神的尼德蘭人,歐陸第一強國沽蘭西,得天獨厚的不列顛,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加入到這場盛宴之中 !”沈就的演講,從來富於感染力……當然只是對聽得懂的人來說:“海洋,作爲世界各國貿易的通道,將成爲未來戰爭的焦點所在,哪個國家的造船發達,擁有船隻的數量和噸位最多,火炮和航海技術最強大,它就擊敗對手,控制東西方貿易,稱霸海洋,繼而稱霸世界!”
“未來的五百年,海軍的地位將空前提高,海上力量將決定國家力量 ! 誰能有效控制海洋,誰就能成爲世界強國;要控制海洋,就要有強大的海軍和足夠的海軍基地,以確保對世界重要戰略海道的控制 !沈就鏗鏘有聲 的話語,讓鄭若曾聽得兩眼發直,他雖然提出了制海權,但與沈就所說的並不是一回事兒一一他的制海權,只是一種主動防禦,而沈就所說的,卻是 整個國家思維的轉變,從一個傳統保守的陸上國,變成尋求海上霸權的海洋國,這個命題有點大,甚至有點二……
當然,如果沈就只是個空談的儒生的話,他會爲他的奇思妙想擊節叫好,可身爲朝廷高官、東南經略,卻有這番‘幻想”鄭若曾卻替他捏一把汗。“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鄭若曾對沈就道:“我對海洋的認識,可謂是天翻地覆。”沈就怎會聽不出這話中的疏離,潛臺詞便是‘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他輕籲口氣,平復下激動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言論過於冒進,哪怕是這個時代最有眼光的戰略家,也只會把它當成是不靠譖的臆想,而不是充滿理性的預言。
沈就本想用自己超越時代的海權思想,與這個超越時代的海洋戰略家,取得思想上的共鳴,繼而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再也不分開。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自己最終還是把人家嚇到了……這讓他禁涌起橄斯人,吾誰與歸?”的失落,但沈就知道對方仍然是難得的戰略天才,且富有經驗和知識儲備,觀念可以慢慢溝通,將來一定會成爲自己的好幫手的。於是振作起來道:“不說那麼遠,固海疆、強海軍應該是你的報復吧?
嗯。”鄭若曾道:“如果聽我的,建設一支強大的水師,以島嶼爲基地,相互呼應,便可擊敵於大海之上 !”說着笑笑道:“能做到這點,我就心滿意足了。”“那讓杈們一道”沈就一臉懇切道:“打造出世上最強的海軍,犯我大明者,雖遠必誅!”“不不,那只是我原先的 想法。”鄭若曾連連搖頭道:“我現在老了,累了,曇-想在家享受桑榆之樂。”
談話進入了死角,沈就倍感無力,苦笑道:“如果你覺着我的想法不切實際,我可以放手讓你去做,我來給你全力的支持。”說着輕嘆一聲道:“平時我是很靠譖的人,今天卻腦子一熱,把什麼都搞砸了,請你相信我,這不是常態。”
“這不是您的問題。”鄭若曾正色道:“您早就一次次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對大人您沒有一絲的不敬,相反,我對您欽佩的五體投地。”“那……”沈就道:“你不想讓自己的理想變爲現實嗎?”
“我知道您有這個能力”鄭若曾道:“您能說服兵部,整合各省,組建強大的水師,揚威浮L疆,震懾番邦,但……您之後呢?您如何改變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的死局呢?”
沈就一下子愣住了,方纔絡以爲自己高估了鄭若曾,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低估了對方,此人竟然已經看到了專制社會的死結 一一那就是人在政舉、人亡政息”這一先天絕症。
但接受 了方纔的教訓-,沈就不 會輕易再發表言論,他只是含混問道:“先生何以如此悲觀?”
“兔死狗烹的感覺”鄭若 曾搖頭道:“ 一 次就夠 了”說着 有些神經質道:“我是狗、胡宗憲是狗、嚴嵩是狗、徐階是狗,你也是狗 一r一 十 一 一
這傢伙放肆的言辭,讓沈就的表情愈加凝重,但他心中並非不快,而是吃驚於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鄭若曾誤以爲他生氣了,兀自不休道:“你別不信,雖然你是千古無一的六首狀元,大明最年輕的部堂高官,天下文帥第一,可這些都是虛幻,就像空中的閣樓、沙上的城堡,隨時都可能倒塌 !”說着嘿嘿直笑道:“滾滾長江水東逝,多少奇崛人物粉墨登場?哪個能逃過折戟沉沙的命運?到時候你一 倒臺,我所做的一切,又會被你的繼任者全盤否定。結局註定,我又何必再白忙這一遭呢?”
沈默默不作聲,他知道這次真遇上奇人了,每句話都能說到自己的心坎上,弄得他眼眶都酸酸的,忍不住的想淌淚。
鄭若曾盡情傾吐着心中的塊壘,激動的揮舞着手臂道:“大人要看明白,這是個英雄不得好死、奴才得以善終的世道,你要想長命百歲,不能做岳飛、不能做不能做文天祥,也不能做于謙、不能做夏言,你得做秦檜、做留夢炎、做徐有貞、作嚴嵩…因爲你的旦夕禍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中,你爲國家立下蓋世的戰功、爲朝廷披肝 瀝膽、殫精竭慮,也可以能轉眼間身敗名裂,因爲你功高震主、因爲你讓皇帝不安了;還不如把皇帝伺候舒坦了、陪着煉個仙丹、寫個青詞,便可以入閣爲相,飛黃騰達,這樣看來,還不如做一條巴狗兒,專討皇帝的歡心哩。嗯想都讓人噁心,沒勁,太沒勁了 !”
他流着淚望向沈就道:“大人,您的想潔是好的,您的抱負也讓我感動,可我實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說着竟雙膝跪在他面前,泣道:“放過我,也放過您自 己吧勺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我們這些理想者,是沒不可能成功的…
沈就仰頭望着天邊的啓明星,面頰掛着淚水,喃喃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開陽兄,你是對的,我不再勸你了,我只請你跟着我去一個地方,看一樣東西,如果看完之後,你依然不肯出山,我絕不再求你,也不會怪你的。”“什麼地方?”鄭若曾道:“難道大人能解開這個死結?”
“到時候再說。”沈就扶起他來道:“我沈某人這幾十年,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一定可以解開這個死結 !”這是我的宿命「我唯一的使命……沈就暗暗對自 己說。
“好吧。”鄭若曾這次沒有反對,反而被沈就勾得有些好奇道:“這就走吧。”“我都快餓滅,了”沈就呵呵笑道:“不能先賞口飯吃?”
“好的好的。”鄭若曾趕緊去喊他的滓家,其實魏氏早就起來了,但且,外面兩人又是哭又是跪的,哪敢出來打擾。同理,歸有光也早醒 了,只是一直在裝雕塑罷了,這下終於可以活動一下痠麻的脖子,對沈就道:“大人,您和他還真能聊到一塊去。”“可能本質上,我們都有些瘋性。”沈就笑笑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還不放心我?”歸有光感到大受侮辱道:“我走出了名的嘴巴上鎖。簡單絡吃完早飯,鄭若曾便跟着沈就上路了,臨走時他還囑咐滓家道:“準備我的晚飯啊。”他這走向沈就表明,他只是答應跟去看看,而不是就這樣入夥了。這點小心思,沈就自然不會在意,笑笑道:“出發吧……”
竹篙點開船頭,划起淡淡水波,在這一刻,誰也不知道這一次起航,會被後世無數的文人史家讚頌謳歌。因爲目前來看,它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起航罷了……
晚上出去吃個飯,再寫一章,我知道還欠一章,明天爭取還上▲。…未完待律,如欲!後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