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黨的運作下,那封精心炮製的奏章,果然很快擺到了嘉靖帝的案頭。
無論是都察院的鄒應龍、正修書的張居正,在家帶孩子的沈拙言。還是在內閣辦公的徐階,都在緊張的等待最終結果。
時間過得真慢啊,半天就像半年一樣漫長,直到中午時分,有宦官來無逸殿傳話,說陛下請徐閣老過去。
徐階知道皇帝的決斷出來了,便二話不說、整整衣襟,跟着那宮人去了皇帝暫居的紫光閣。通稟之後,殿門緩緩打開,徐階進去恭敬請安。皇帝讓他起身,黃錦趕緊拿來鋒墩,請徐閣老坐下……自從那場大火之後,嘉靖便恩賜徐階面聖時可坐錦墩,從而使他在這方面,也與嚴閣老並駕齊驅了。
君臣相對,嘉靖卻沒有說鄒應龍的奏本,而是招呼徐階上前道:“朕今日手癢,寫了幾個字,存齋過來看看,還拿得出手嗎?”存齋是徐階的書房名,以此喚人,卻比稱呼其號還要禮貌。
徐階趕緊從坐上起來,畢恭畢敬的小步過去,來到御案前,便見上面鎮紙下,壓着一方宣紙,紙上兩個清瘦而有力的大字,曰‘抱一’。看到這兩個字,他一邊連連點頭,面露讚賞之色,一邊卻飛快的轉動心思。想要破解其背後的真意。
徐階侍奉皇帝也有快十年了,自然知道嘉靖聰明剛慢,總喜歡把真實意思隱藏在一些簡單的字眼中,讓下面人去猜測。這也不全是爲了故弄玄虛,也是嘉靖考驗下屬,能不能跟自己心意相通,能不能準確領會聖意的一種方法。
所以徐階必須從這兩個字中,準確判斷出今天皇帝的態度。好在這次的不難,徐階飽學之士,自然知道這兩個字出自忠道德經夏,曰:(曲則全,枉則直,注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爲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通篇的主旨是(曲則全、少則的。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
心中品嘖着這段聖人之言,徐階心中不由一緊,暗道難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在這件事上退一步,不要過分相逼?不要再跟嚴閣老斗了?
“怎麼不說話?”這時嘉靖出聲道:“難道朕的字那麼差?”
“哦,皇上說笑了……,徐階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道:“觀宴上御筆。運筆如蠶吐絲,骨力如棉裹鐵。如春林之絢採,似飛天之飄適,實乃人生一大享受,雖趙孟頫、賀知章再世,也不過如此吧。”
“呵呵,存齋過譽了。
“嘉靖開心笑道:“要是喜歡,這幅字就賜給你了。”
徐階連忙些恩不迭,黃錦便將那字小心取下,送回司禮監被糊後,再送去他的值房。
品完了皇帝的字,徐階重新回到座位上,嘉靖這纔將鄒應龍的奏本給他看,問道:“現有御史彈劾工部尚書嚴世蕃,不知道愛卿意下如何?”
徐階心說:‘之前那麼多彈劾奏章。也從沒見您問過誰。’絲毫不敢怠慢,趕緊打開閱讀起來,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子,那奏本的內容。他早於皇帝幾天,就已經看過了。
過了一會兒,合上奏本,遞還給一邊的太監,表示自己看完了。
嘉靖問道:“愛卿署理內閣,爲百官之首,認爲此事該當如何處之?”
“啓稟皇上”,徐階趕緊道:“御史彈劾首輔,乃是國之大事,應當迅速着有司查辦,還嚴閣老一個清白。”
“愛卿的意思是”,嘉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嚴閣老是清每的。但嚴部堂卻不是,對嗎?”
“這個……”徐階不禁額頭見汗。皇帝的誡猶在眼前,他哪敢隨便亂說,便輕聲道:“在沒調查清楚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
“呵呵,果然不愧是甘草國老。”嘉靖聞言笑起來。
徐階老臉不紅道:“謝皇上美譽,甘草性溫平和,正合聖人之抱一之道。”
“不錯不錯,”嘉靖讚許的看他一眼,似乎對徐階能領會聖意表示滿意,話鋒一轉,又緩緩道:“這個鄒應龍所奏的,似乎不是妄語,朕對那嚴世蕃的一些行徑,早就有所耳聞了。”
徐階趕緊點頭道:“皇上聖明。微臣也聽說,嚴部堂在居喪期間,似乎還宴樂不止,而我那孫女婿嚴鵠。扶樞還鄉的路上,也鬧得有些不像話。”徐階低調歸低調,可絕不會放過上眼藥的機會,拿跟自己有姻親關係的嚴小二說事兒,顯然十分有說服力。
嘉靖面色轉陰丄道:“僅憑這一點,朕殺了嚴世蕃父子也不爲過。”
嘉靖說得狠,徐階卻不敢叫蜘……平心而論,他當然希望把嚴家爺們兒全都論斬,但擔心是裡幫試探,如果表現的太激烈,恐怕會遭到皇帝猜疑,於是婉言道:“嚴鵠是臣的孫婿,臣也不願傳聞是真的,但如果查證不假,那臣必不徇私情,嚴加處置此等孽畜!”
這話妙就妙在展現了他與嚴家的姻親關係,從而撇清了他構陷嚴家父子的嫌疑,還樹立了自己公正而不乏人情味的形象,如此嘉靖才能不再往(黨爭,上想,從而之專注於事件本身。
最後嘉靖終於拿定主意,對徐階道:“將幫應龍的這份奏章明發天下,並責令三法司會查此事,儘快將真相稟報上來。”
“臣遵旨。”徐階領年道。
徐階領了旨,從紫光閣回到值房,見皇上賜的那副字,已經端正的擺在大案上了。他對着那(抱一,二字站了許久,終於把嘉靖的意思領會透了這是在教導自己,如何去當一國宰輔呢!也就是說,皇帝已經決心把嚴閣老換掉了!
但同時嘉,靖也警告他“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能順利接掌相權的前提,是(不爭,!不許再爲難嚴閣老,不許得寸進尺。
徐階正在那裡發呆,下面通稟張居正來了。
張居正修《興都志》的地點也在西苑,一上午心急冒煙,一點事兒沒幹,打聽着徐閣老回來了,馬上竄過來,打聽消息。
徐階一看牆角的西詳鍾,午時過半了,不理張居正的追問,道:“陪我吃飯去。”張居正只好悶悶的跟着,出了西內,來到上次吃飯的飯館,還是上次的房間,點菜之後,屏退左右,爺倆纔開始說話。
“老師;現在總可以說了吧?”張居正道。
“嗯。”徐階緩緩點頭道:“皇上的意思是,先着三法司查清此事再說。”
“什麼?”張居正一下子就變了臉色,道:“刑部尚書何賓,嚴黨鼻幹!大理寺卿萬採,嚴黨骨幹!左都御史胡植,嚴黨骨幹!讓清一色的嚴黨去查嚴黨,能查出問題來纔有鬼哩!”說着有些埋怨道:“老師。您怎麼不據理力爭呢?”
“我沒法爭啊……”徐階嘆口氣道:“一面聖,皇上就把倆字擺在我面前……”
“哪兩個字?”張居正問道。
“抱一……”徐階又嘆口氣道:“聖人抱一,我怎麼敢想三想四呢?”
張居正尋思片刻,面上的憤怒漸漸隱去,輕聲道:“看來皇上想讓雙方各退一步,順利的交接吧。”徐階點點頭,沒有做聲。
“這可不行”,張居正卻接着道:“嚴黨可不只是嚴家父子,而是一股勢力,一個前所未有的奸黨,如果讓嚴家父子體面的退下去,他們仍可以在野指揮手下,繼續爲非作歹。那樣如何對得起楊繼盛他們的犧牲?”數百年來科舉選官,讀書人數目急劇增長,已經成爲一個十分清晰且獨立的階層,在朝則黨同伐異、治理天下,在野則教化百姓,針貶朝政,其角色丄界定日益清晰,自我意識和政治人格日漸成熟,無論在朝在野,都有巨大的能量。所以把對手整得罷官不算什麼,因爲人家還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隨時可以東山再起,只有在政治上徹底否定,把對手徹底搞臭,纔算是最終勝利。
所以張居正聽說,徐階竟然向嚴黨妥協了,一下子就着急了,道:
“嚴嵩父子一向得到皇上的恩寵,皇上的性格您最清楚,朝令夕改,變化莫測,今天發起怒來,要處置他們。或許明兒個想起嚴閣老前時的撈出。可能又迴轉聖意,再不讓對付他們。”說着加重語氣道:“那時扳不倒他們,還叫他們父子記恨下,必會遭到慘烈的報復的!”
聽了張居正的話,徐階陷入了沉思,過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道: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難保皇上明兒會怎麼想。”
“時嘛!”張居正高興道:“老師。當斷則斷吧!”
“好。”徐階頷首道:“下午下班後,我就去走一趟。”
“您準備跟皇上怎麼說?”張居正來了勁頭。
“跟皇上說什麼?”徐階看他一眼道:“我是去嚴府……”
“嚴嵩家?”張居正失態的張大嘴巴道:“老師,您不會是……說昏話呢吧?”
“老師沒有昏頭。”徐階看他一眼道:“太嶽,你都說了一切遠未終結,當然要從長計議了,自己好好尋思一下吧,若是想不明白,你就永遠趕不上沈拙扣……”說着夾一筷子水芹菜,慢慢咀嚼起來,這是不再說話的意思。
張居正愣在那裡,不一會兒,便靜下心來,體會老師的意思。
“給你一下午時間想,”徐階吃好了,端着碗蛋湯輕啜道:“想明白了,就跟着我去,想不明白,就回家接着想。”
午飯後,徐階讓張居正採買幾色禮品,然後到無逸殿等他下班。
申時一過,徐階便結束了工作,從值房中出來。在個海內等了一下午的張居正,趕緊提着禮品過來,對老師道:買了六心居的醬菜、鶴年堂的人蔘,還有幾支湖筆,幾方徽墨。“
“嗯……”徐階微笑望着他道:“看來你想通了。
“這些東西都是瞅着嚴閣老的喜好買的,如果想不通,張居正斷不會如此用心。
“呵呵,什麼都瞞不過老師.”張居正不好意思笑道:“學生想通了。”
“那好,咱們走吧……”此處不便多言,師徒倆便分別上轎,出了西苑,走不到百丈,就到了難言落魄的嚴府。
這時的嚴閣老,也知道了鄒應龍上本的全文,命人將嚴世蕃找來,對他道:“這次對方有高人指點,你看來是凶多吉少了。”
嚴世蕃悶聲道:“不到最後,還什麼都說不準呢。”卻也知道這次被打在要害,看起來最好的結局。也得是兩敗俱傷,想要毫髮無損,是不太可能了。
“把我的奏本交上去吧。”嵩緩緩道。
“什麼奏本?”嚴世蕃裝糊塗道。
“我的乞休奏本呈上去半個月了。爲什麼還沒有動靜?”嚴嵩淡淡看他一眼道:“不是你給扣下了,又是怎地?”
被老爹當場拆穿,嚴世蕃老臉不紅道:“也許是通政司或者司禮監疏忽了,我回頭就去問問。”
嚴嵩懶得跟他計較,道:“現在送上去,也只是聊勝於無了,相信皇上已經有決斷了。”老頭雖然腦子慢了,有時候轉不過彎來,但一點不糊塗,道:“讓家人開始收拾東西吧,咱們回老家的日子快到了口
嚴世蕃胖臉一陣抽搐道:“遠不到放棄的時候,我還得最後一搏!”
“搏什麼搏?!”嚴嵩聲調倏的提高,怒視着嚴世蕃道:“今天上午。皇上找徐階去,賜給他兩個字‘抱一’告誡他要本分!難道你以爲這話,是單單說給他的嗎?不,還是說給我的!”說着指着嚴世蕃道:“你從今老老實實,老爹我還能保你平安一生,要是再敢亂來,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嚴世蕃一肚子不服氣,剛想反駁幾句,卻聽外面嚴年道:“老爺。徐閣老登門造訪。”
父子倆一下愣住,嚴世蕃摸不着頭腦道:“他來幹什麼?”嚴嵩卻面露欣慰之色道:“這是你爹早給你爲下的”,說着精神煥發道:“快伺候我穿衣,大開中門,全家出迎!”嚴年趕緊吩咐下去,馬上有侍女來給閣老更衣穿鞋,自從被皇帝趕回家後,老嚴嵩就沒這麼整裝過。
“至於嗎?”嚴世蕃在一邊嘟囔道:“您也太給他面子了吧?”
“醒醒吧,嚴世蕃”,嚴嵩接過手杖,在嚴世蕃的攙扶下,緩緩向外走去,道:“徐階已是事實上的首相。今日他能來咱們家,一是聽了皇上的誡,爲示寬仁而來;然後是我這些年對他始終不薄,咱們又是兒女親家,這纔會上門來的。”說着看一眼遠處快步走來的徐階道:“兩條缺了哪一條,以今天的形勢看。人家都犯不着來我這個敗軍之家。”
嚴世蕃輕哼一聲,但終究沒有反駁。
看到嚴嵩親自出迎,素來端莊穩重的徐閣老,竟近似小跑的快步走起來,轉眼便來到他的面前,一躬到底道:“徐階何德何能,竟勞動閣老大駕,惶恐惶恐……”
見他得志後仍如此謙遜,嚴嵩更加欣慰,伸手去扶徐階道:“閣老這話正說反了,是你能親臨鄙府。才讓老朽蓬篳生輝呢。”
雙方寒暄一陣,子弟又見了禮,這寺進到前廳奉茶。
嚴嵩告一聲失利,坐回他舒適的安樂椅上,問道:“閣老日理萬機。怎麼有這個閒暇,光臨我這個賦閒老頭的家裡?”
徐階拱手正色道:“知恩不報。禽獸不如。徐階何德何能,竟得以入閣拜相,還不全仗閣老的提攜?今日皇上招下官入內密議,有些關乎閣老的機密,徐階不敢不報。”
這下連嚴世蕃也動容了,心說這個徐階,還真丄他媽……窩囊啊,我爹都虎落平陽了,還這麼低三下四。
但老嚴篙心中激動,暗道,這些年的付出沒白費啊,有皇上撐腰,果然誰也不敢欺負我;更加確定了徐階不敢胡來的判斷。
無論如何,父子倆都打消了狗急跳牆的念頭。
而那邊的徐階和張居正,也暗暗鬆口氣,心說:‘這父子倆果然大爺當慣了,竟真搞不清形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