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湖位於紹興城以南,雖然水勢浩淼,湖面卻平波如鏡,因之而得名。湖上橋堤相連,漁舟時現,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倘若在一風和景明之日,泛舟於湖面之上,一眼望去,只見近處碧波映照,遠處青山重迭,會讓最俗氣的人也會發出‘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感慨。
沈默卻一點感慨都沒有,心中反倒充滿了忐忑……他跟着徐渭到了湖邊,好容易找到一艘漁船,說要去湖心。那絡腮鬍子的船伕十分熱情,也不提船錢,也不問去幹啥,便拉着兩個書生上了船,高叫一聲“二位公子站穩了!”便箭一般的劃了出去。
看着四周一片茫茫的水面,再看看那肌肉虯結的大鬍子船伕,他兀然想起唐僧他爹來,唯恐行到江心處,那大鬍子突然翻臉,抽出板斧來問問,客官要吃板刀麪還是餛飩麪!
其實按照他的意思,寧肯自己划船也不要這種長相兇猛的船伕,但船是徐渭找的,人家都不怕了,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年輕就更不該怕了,只能一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面暗暗祈禱平安。
今天的天氣其實是不錯的,若是擱在往年,出城遊湖的人肯定不少。然而拜倭寇所賜,湖面上冷冷清清,除了幾艘漁船之外,便只有一艘雙層畫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處。
小船穩穩停在畫舫邊上,上面便放下一具梯子,那船伕回過頭來,朝着兩人呲牙一笑道:“徐相公和這位沈相公請吧。”沈默忍不住一陣發暈,才知道那船伕竟然和徐渭是認識的。
徐渭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一副惡作劇得逞的笑容,嘴上卻正經道:“上去之後不必拘禮,這裡不興那套規規矩矩的。”說完便攀梯而上。
沈默的好奇壓過了一切,什麼都沒說,也跟着爬上了畫舫。上船後便發現,上面已經圍成一圈,坐了十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唐順之和何心隱,還有個他見過一面的,那就是山陰廩生諸大綬。其餘老的少的都不認識。
但觀其形貌氣度,年庚衣着,沈默能分辨出其中有退休的鄉紳,丁憂在籍的官員,有山林隱士,也有諸大綬這樣的青年英才,當然這些人都是讀書人。
上船之後。徐渭地神態正經了許多。先向坐在上首地兩位老者恭敬行禮道:“長沙公。龍溪公。學生把沈默小朋友帶來了。”不讓沈默拘禮。他自個卻先拘上了。
兩位老者望之有六七十歲地模樣。一胖一瘦。胖老頭便是長沙公。瘦老頭自然就是龍溪公了。他倆笑眯眯地望着沈默。還是那龍溪公開口笑道:“你就是純甫地弟子?”沈煉表字純甫。
被一羣老少爺們圍觀。沈默感覺十分尷尬。好在他臉皮較厚。讓人看不出來。他朝那瘦老頭躬身一禮道:“回龍溪公。家師正是青霞先生。”名給長輩稱呼。字給同輩稱呼。號給晚輩稱呼。所以沈默不能說‘純甫’。而是要稱‘青霞先生’。
“季兄。你覺着這孩子如何?”那龍溪公呵呵笑問道。
“不錯不錯。”季長沙點點頭道:“純甫地眼力不會有錯地。”
“僅僅是不錯嗎?”龍溪公不依不饒道。
“好極了,這下總算可以了吧!”季長沙笑罵一聲,轉向沈默道:“小子,是不是覺着迷糊着呢?”
沈默羞羞一笑道:“雲山霧罩,一塌糊塗。”
“哈哈,好吧。”胖胖的季長沙笑道:“老夫給你介紹一下,就不糊塗了。”先指一下自己道:“老夫年紀最大,就先自我介紹吧……我姓季,名本,字明德,因爲是在長沙太守位上致仕的,所以他們都叫我長沙公。”說着朝瘦瘦的龍溪公道:“老弟,該你了。”
聽到季本這兩個字,沈默的腦袋嗡得一聲,便與一個偉大名字聯繫到了一起。
那龍溪公便對沈默笑道:“拙言……老夫王畿,其實咱倆是有淵源的,因爲你的字是我給起的,怎麼樣,滿意吧?”
沈默這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有些發愣道:“啊……這是爲何?”
“因爲我是你師傅的師傅。”龍溪公終於揭開謎底,一臉惡作劇得逞的笑容,竟與徐渭有五分相似。
聽到‘王畿’這個名字,沈默終於確定無疑,這羣人乃是因爲那個偉大的名字走到一起。謎團一解開,他反而沉靜下來,躬身施禮道:“龍溪公恕罪,不是小子無禮,而是恩師未曾向學生講明師承,是以學生不敢冒認。”
王畿呵呵笑道:“謹慎的小子。”說着招下手道:“順之你過來。”
那唐順之便笑吟吟的起身道:“恩師有何吩咐?”
“將純甫的那封信給你的小師侄看。”王畿笑道。
“是。”唐順之便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朝沈默呲牙笑笑,遞給他道:“疑心病真重啊。”
沈默嘿嘿一笑道:“我先看過再說。”便將那封信打開,沈煉那熟悉的字體便出現在眼前,乃是一封寫給唐順之的信,先敘了敘別後之情,說想念師兄之類。然後明瞭明心志,說我沈煉去北京就是摸老虎屁股的,早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只有兩件事不放心,還請師兄施以援手。
一是擔心自家香火傳不下去,請師兄周全一二。二是擔心牽連到沈默,毀了他的前程。知道師兄盛名滿天下,又交遊甚廣,所以還請你代爲庇護,不要讓嚴黨將其劃爲沈煉一黨,也好爲國家保留一未來棟樑。”
沈默終於知道自己的師承,也終於明白沈先生爲什麼諱莫如深了。
王學門人,一切都是因爲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