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終於又到了望縣,此地與京城一水之隔,人煙稠密,氣息繁雜,果然是藏劍的好地方。”
城外山嶺之上,一個身着黑紋袍服,身後繫着紅氅的三十餘歲斯文中年,按刀而立。
西風泛起寒涼,許敬安撫摸着左頰一縷傷痕,內心卻是火熱。
這傷痕是最近一次交戰,明明看到那妖女已然身負重傷、筋疲力盡,自己稍稍貪功冒進,就被九霄琴音所傷。
差一點,左邊眼睛就瞎了。
當然,瞎不瞎的倒也沒有太過緊要,只是,如果讓對方取劍離開,合“琴心劍膽”之威,自己這些人,還不夠對方一劍砍的。
這一路,圍追堵截,損兵折將,死傷許多高手,眼看着就到了收網的時候,他心中雖然激動,卻是越發謹慎了些。
仔細籌謀佈局,暗子如雨般灑出,務求不出絲毫錯漏。
“行百里而半九十,吹雲、嘯月、天吳、明心四大供奉可已就位?”
“全都已然到位,就差最後一步了,此處離着京師不遠,那位雖然受人牽制,卻仍然分出一點心神時刻關注着,不至於出現變故。”
身旁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眼神淡淡的望着山下,說話慢條斯理。
如果仔細的話,可以看出,他的一雙眼睛十分詭異,左眼日輪轉動,右眼一輪弦月,像是能映照萬事萬物。
“有小蘇先生此言,許某就放心了。”
許敬安揮了揮手,四面八方,就有無數黑衣人如同螞蟻一般,向着望縣涌去。
如果從上空望去,就能發現,這些黑衣人,雖然全都疾速奔跑,卻隱隱圍着城池,形成一個巨大八卦圖。
更是與某種力量隱隱呼應,長久鎖死城內氣機。
……
“放榜了,放榜了,天下風雲,英雄無問出處,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麼變動?”
望城雖小,卻是人煙繁華。
畢竟是京畿之地,有見識的人更多一些,聽說風雲放榜,一條街上至少有着七成的人轉首望去。
很快,就有一些身輕體健之輩,縱高躍低,前往縣衙前方公佈欄處,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水泄不通。
因爲奔行太急,也有一些乞丐和流民,被撞倒在地,躍踏受傷,口吐鮮血,大聲哀嚎着。
卻是沒人理會。
魏伏波伸手緊緊按着胸膛,沉默了一會,彎下身子,把撞倒在自己身旁不遠處的一個三四歲小孩扶起,拉到一旁屋檐之下,看着這小傢伙瘦得眼窩深陷,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嘆了口氣,偷偷從包裹裡摸出一個有些發硬的饃饃,塞到他的手裡,柔聲道:“吃吧。”
她眼神茫然,微微昂起頭,強行讓自己不不再去看街道兩旁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心想若是小七兒還跟在身邊的話,肯定已經邁不動步子了。
指不定他會善心大發,央着自己把身上所有銀子都拿出來,買些吃食救濟流民,然後,就會被一些城狐社鼠找茬上門,最後就是打上一架,鬧得一地雞毛,再換個地方流浪。
“小七兒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有沒有找個地方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如今繡衣衛一直盯在身後,應該也不會有太多兵力去尋找他的蹤跡,只要小心一點,還是能活下去的。”
想到這裡,魏伏波又嘆息了一聲,緊了緊肩上的長方包裹,腳下微頓,拿出手帕捂着嘴,輕輕咳嗽了幾聲。
手帕上面就出現殷紅一片。
自從斷魂谷一戰之後,她的傷勢就一直未曾徹底好轉。
現在越發嚴重了一些。
自從那日破去錦衣衛左指揮使同知曹烈的紫焰真罡錘,再追殺千里,把對方斬殺於漣江之畔,就徹底落入繡衣衛的包圍圈中。
一月時光,連戰十餘場,逃竄二十餘府縣,這具身體是傷了又好,好了又傷。
她不敢把敵人引去南面,只是一路向北,當時也沒有細想,只是,逃來逃去的,竟然又逃到玉京之圈。
看着這隱隱有些熟悉的縣城景色,魏伏波就不想再逃,心想莫非是天意如此。
“姐姐,雖然時機還未到,但我卻不能再等了,只能背水一戰,希望,能給小七兒爭取一點時間。”
擡頭望向北面,魏伏波眼神再次堅毅起來,腳下加速,就準備繞過看榜衆人。
耳邊突然就聽到有人大聲叫嚷。
“潛龍榜第一換人了?竟然是一個名叫陳平的青年高手,這陳平是何許人也,還不到二十歲就有這般厲害?”
“何止,他還是地榜第一,快看戰績……”
一片喧譁聲中,人看榜人羣突然安靜了一瞬。
又轟然炸裂開來。
“破浩然正氣劍,破龍吟槍,正面受誅神刺一擊無損,破梵我如一,號稱金身不敗,一騎當千。”
“浩然正氣劍不是裴家的招牌嗎?看看地榜十七的裴子文,看不到他名字了……”
四周衆人倒抽一口涼氣。
使勁的踮起足尖,看向榜單,很快,就有數十人同時發出驚呼聲。
“龍吟槍樑崎名字也不見了,還有原來地榜第一的法相宗唐林兒,也沒了。”
“不會都給他殺了吧?”
“誅神刺又是什麼?怎麼沒聽說過?”
“聽說是皇宮大內高手,不能說……”
七嘴八舌之中,就有人急得撓頭,問道:“這個陳平是哪裡來的?怎麼一下子就竄到雙榜第一了,諸位兄臺,誰知道此人?”
“你難道沒發現,這人的評語後面還有八個字嗎?看看是不是眼熟?”
“……俠肝義膽,義薄雲天,這,這不是田七少俠的評語嗎?記得三月榜單,他是排在潛龍十八,地榜三十三的,竟然升得這麼快,就連地榜第一的唐林兒也不是他的對手,此人竟如此厲害?”
“你們說,那唐林兒到底是突破合一境自動下了榜,還是被這位陳平少俠所斬殺,或者是打成重傷,武功大損?”
“依我看,唐林兒此人多半已然不幸,就算沒死,情況也大是不浸透。
前些日子,某就聽說法相宗智慧院和般若堂兩位神僧帶了十八位弟子南下,估計就是爲了此事。”
有消息靈通的武者,突然說道。
四周看榜之人,就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討論不休。
說起誰誰的排名又升了,又轉而說起北周胡騎打過來的事情,漸漸的,就說到大離王朝如今情勢不妙,有密宗大德高僧到了玉京城,北面再次增兵十萬,黑雲壓城,望城這裡,也已經不安全的事情。
“走吧,若是要走,不如先行一步,也不知朝廷是否南遷,要不要追隨大軍南下?”
後面的議論,魏伏波已經聽而不聞。
她壓了壓斗笠,轉過身來,也擠到近前,看向風雲榜單,果然,就看到潛龍榜和地榜第一已然換了名字。
“真的是小七兒嗎?我跟在他身後那會,好像的確是聽他自稱陳平,金身不敗,這是練了混元金身法嗎?莫非是與混元宗扯上了關係……”
這一個月來,血戰連場,打得昏天黑地的,每天除了療傷就是逃命,完全沒有關注江湖消息,卻沒想到,竟然得了這麼一個驚喜。
或者說是“驚嚇”。
“不是讓他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嗎?這……”
這已經不是隱姓埋名的事情了,而是名揚天下的事情。
看他戰績裡面,很明顯,繡衣衛右指揮同知樑崎,以及內廷高手也找上門,與他對上。
可是,爲何連法相宗和裴家高手都死在他的手裡,這又是爲哪樁?
魏伏波死死的看着榜單名字。
心潮起伏,小嘴微張,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比起他來,我這東奔西逃的,可就真的上不得檯面了。
“這真的是小七能做出來的事情?”
想到那個天生善良,見到可憐人就走不動道的死腦筋小孩,魏伏波好懸沒有捏一下大腿,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是了,無論你是否甘於平凡,生來就不可能平凡……一遇風雲便化龍。”
魏伏波猛然擡起頭來,一直緊鎖眉頭的絕美面龐,陡然浮現絲絲笑意,看得四周人羣全都呆住,一時如癡如醉,如處夢中。
沒人再敢,或者說,再忍心高聲喧譁,生怕驚擾了下凡的仙子。
此時烏雲散開。
陽光垂落,照在魏伏波的身上臉上,一時間,她塊壘全消,心中再無擔憂。
沒人比他更明白,潛龍第一,地榜第一這種雙榜第一到底代表着什麼東西。
代表着無邊氣數。
“伱長大了,我也可以放手了,再不用東躲西逃,努力引走追兵。姐姐,不如就看我拼上一拼,能不能救你出來。”
一念及此,她頭頂斗笠轟然炸裂,肩頭包裹也跟着炸裂,一具七絃古琴陡然出現在手中,身形騰起半空。
隨着琴音一響。
嗡……
府衙前方的石頭異獸猛然開裂,青碧色玄光,直衝鬥牛。
四面八方,無數黑衣人衝了進來。
有人走城門,有人乾脆一躍而起,長刀出鞘,弩弓在手,蹬踏城牆,飛掠而過。
落入城中。
只是七八個呼吸時間,四面就出現一層層一圈圈黑衣金紋繡衣衛。
高舉長刀,喊一聲殺,就衝了過來。
“許敬安,你從南到北,追殺數千裡,就沒想過,今日會把命扔在這裡嗎?”
魏伏波站在屋頂瓦片之上,伸手一招,石頭異獸之中,那道碧色華光,一閃就到了手中,融入琴中。
粗布衣裙下的身軀各處刀傷劍傷,同時騰起青碧色光芒。
傷勢合攏,肌肉生長,精神無限攀升。
手中七絃仙嗡仙嗡緩緩奏響樂章。
滿城百姓,突然就如同到了大海之上,看着那掀起狂浪的碧波,漸漸平伏,心靈一片寧靜。
再也升不起絲毫暴戾之心。
就算是那殺氣騰騰的數千上萬黑衣人,身形動作也變得柔和,弩箭射出的動作,也變得緩慢。
碧波起處,無數光波無聲無息的掠過。
大片大片的繡衣衛一頭栽倒,脖頸處滲出血絲,再到血如泉涌,轉瞬,就倒也數百人。
四周百姓以及江湖武人,倒是沒有受傷。
卻被眼前的戰況所驚。
有人大喊:“是九霄琴,地榜第三的九霄琴,快快逃出城去,她與繡衣衛對上了……”
“池魚之殃,如此高手對陣,咱們插不進手,也千萬不要動手,快快逃離,遲恐不及。”
“朝廷抓賊,建功立業就在今朝,她只有一個人,又能撐得多久,不如與我一起圍攻,與這種妖女不用單打獨鬥。”
有一批江湖人卻是見着好處,看到繡衣衛捉賊,就想謀個出身,大聲狂呼着,與那股黑潮匯成大浪,縱高伏低,直衝魏伏波殺去。
魏伏波聽到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喝,小臉一苦,心中微微難過。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琴音更急。
那無形無色的琴音,此時已然生出碧色波紋,身周像是有着無數刀劍向着四面八方散射。
“既然如此,那就聽我一曲瀚海伏龍。”
她摒棄雜念。
琴音復振,幾處重音起處,數道光波斬擊,擋住了四個身形各異的身形,一道琴絃勾起,猛然彈開。
一道碧色光矛如同雷電轟擊。
若真若幻,射到了許敬安的身前。
顯然,從縣衙門前石頭異獸之中裂石而出的碧色長劍,附着在琴身之上,讓她的實力大漲,此時滿城元氣激盪,信手揮來,威力無窮。
那四道身形各異的身影,她自然也是認得的。
知道這是繡衣衛京城總部的供奉高手,出身於各家小門小派,無一不是一方老祖。
不過,這些人貪慕榮華,一身本事賣於朝廷,也算不得什麼稀奇。
先前受傷那會,魏伏波被這些供奉高手圍追堵截,血拼連場,對他們的本事也很是瞭解。
那時候,她就算是對上任何一人,都很難速勝,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可現在,卻不一樣,只是琴音餘波,就可攔住對方的攻擊。
“這些人裡面,唯有許敬安此人,斬魄刀遇強愈強,幾乎能與地榜第一法相宗唐林兒爭鋒,不殺此人,永難脫身。更別說想辦法救出姐姐了,今日就是埋骨之處。”
魏伏波心念明澈,明白到多殺這些小兵嘍囉根本就沒有什麼用處。
就算拼到自己氣息衰微,真氣耗盡,上萬繡衣衛全都殺盡,對方也不會皺上半根眉毛,因此,主要攻擊力道,還是針對許敬安。
碧色長矛如流光掠影,越是近前,就越是長大。
到了許敬安身前時,已經化成合抱粗細的一杆撐天大矛,轟的一聲重重扎落。
“斬魄,虎咆。”
許敬安面色大變,此時一點也不敢大意。
他第一時間咬破舌尖,噴出一大口血來。
血霧升騰,化做一道奇異符文。
身後升起一道白皮黑紋金睛巨大老虎虛影,隨着他長刀揮斬,天空之中一聲虎嘯,震得滿城搖晃。
轟……
碧色長矛猛然炸開,化爲碧水柔波,如鋸齒般緩緩轉動,斬切……
這道音波退了退,斬殺掉數十繡衣衛之後,夾着濃濃血光,微微一滯,再次轉換形態,攻了上去。
許敬安卻是連噴三口鮮血,虎咆長刀之上,已是出現一塊米粒大小的缺口。
他心痛得無以復加的同時,身形狂退,嘶聲吼道,“出手殺人,魂祭長生劍……”
“喝,哈……”
那些黑衣人不畏生死,竟然同時改了方向,刀光箭雨向着身邊的百姓砍去。
處處穿堂過戶,一息之間,就連殺七八人。
一瞬間,滿城百姓,就被斬殺數千人之多。
隨着血光越來越濃,聲聲嘶吼恍如實質般,化爲無邊怨氣烏雲,籠罩向屋頂的魏伏波處。
琴聲暗啞,仙嗡仙嗡的碧波潮生之中,魏伏波彷彿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似乎聽到了琴中藏劍的聲聲悲鳴。
“成也氣數,敗也氣數。長生劍啊長生劍,今次,我可要被你坑苦了。”
魏伏波無奈撫琴,看着那道碧色光華又緩緩從琴中脫離,圍着身邊亂竄遊動着,心中十分無奈。
隨着劍身大亮,光芒再次沖霄而起,天空猛然黑了下來。
她強行再彈出幾個音符,擡頭望去,眉眼之間就全是失落。
那哪裡是什麼烏雲,而是一隻巨大手掌,遮蔽半個城池,轟隆隆壓了下來。
手掌枯瘦,根根青筋有如老樹盤根。
還未徹底落將下來,已是勁風壓城,無數建築轟然倒塌,黑衣繡衣衛,甚至包括所有江湖人,實力低弱者,全都被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心中全是惶恐。
而那些身體弱小的普通百姓,數萬人同時一聲悶哼,身上迸濺血光,炸裂開來。
滿城血腥。
魏伏波眼中再無光彩,一掌拍在九霄琴上,這琴轟然炸開,化爲一道玄光從指縫穿過,射入雲霄,隨即消失不見。
她身上筋骨喀啦啦爆響,也不知斷了多少骨頭,行動萬般艱難,只是遙遙再看一眼東面,化爲一縷水紋衝入碧色長劍之中。
“咦,逃到劍身裡去了,你以爲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待我練出無雙劍骨,獲得機緣,你姐妹兩人,又能撐得幾時?”
一道聲音若有若無,喃喃自語着。
那隻巨大手掌,一把撈起碧色長劍,也不顧此劍嘶吼着掙扎着,猛然退入雲中,消失不見。
玉京城中,重重殿宇深處,一個身着玄衣金龍冠冕的枯瘦老者,探手回來,手中就多了一柄碧色長劍。
劍光微閃。
前方有無數光鏈鎖住的一條巨大玉色龍影,就咆哮掙扎,眼中流出淚來。
絲絲血光散開,地面紋絡亮起,把碧色長劍鎖在半空。
“快了,快了,老夫只要花費兩三年時光,就可徹底煉化龍魂劍骨,破開壽元大限,活過三百年,如此又可逍遙駐世。
這一斗萬民氣運,用得真是值得啊。碧雲、伏波,你們放心,老夫會以伏波島嫡脈傳人的身份,替你們走通長生之路,也不枉爾等一場算計。
至於爾等千方百計以借運之法,養出的真龍天命,遲早要化爲資糧,助老夫修爲再進一步。哈哈……只等我朝氣數再次覆蓋南面,他又能逃到哪裡去?”
狂笑聲中。
玉色龍影咆哮着,碧色長劍顫抖着,似乎憤怒得不能自已,偏偏又無可奈何。
……
興慶府,陳平端坐府中,看着打死血影教初晉大宗師雲七爺所獲得36點劫運,忍不住面露苦色。
隨着實力增強,以往的高手給自己帶來的收穫越來越少,這要到何時,才能積累足夠再次提升的至合一境熟練的真罡琉璃身劫運點?
倒是福緣點,一次性得到83點,似乎在昭示着那位化身範老爺的血影教大宗師,實在是惡貫滿盈。
“要不,先練一練青木長生法,把煉氣修爲也升起來,悟性再次提升之後,應該可以達到[千古絕世]的不世天資,煉氣一日千里,不煉實在可惜。”
想到自己,如果花費一些時間,把煉氣修爲也提升起來,氣元血元雙重合力,戰力又瘋狂提升,陳平就覺得,這個主意着實不錯。
正要調出屬性欄,把悟性提升起來。
他突然就感覺心臟劇痛,張嘴就是一口金血噴了出來。
那股絞痛無與倫比,只覺得心靈空了一大片,悲傷無可遏止的浮現心頭。
他猛然轉頭,望向北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