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大學生入伍掀起熱潮的一年,我也隨着這撥熱潮不小心來到了軍營,我不是很清楚大學生對部隊究竟意味着什麼。只記得,剛到時,排長看着我的資料說,大學生?
我說,是的。
排長說,一表人才。
這樣的說法讓我滋生了一點優越感,很是莫名,彷彿多讀幾年書就能爆發出更大的戰鬥力一般。在頭兩天,新兵還一批一批地從各地送過來,南腔北調的,有點像剛入大學時的情景。等人集結完畢,就從疊被子跟物品擺放開始教我們。過往的認知讓我對這些有有點牴觸,在這個凡事講求實效的年代,這些顯得有些繁瑣而無意義,不過我也情願這樣過下去,至少不用將自己體質差的弱點暴露出來。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對我來說就着實吃不消了,從來都是在電腦前度過大多數時間的我,突然這麼大的運動量,骨頭都快散架了,我薄弱的意志迅速得到了佐證,我開始醞釀離開這裡。這個想法很爆炸,但這絲毫不影響同年兵之間的交流,因此,我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傢伙——根生。根生也是大學生,跟我一樣,是被家裡人逼迫着到部隊來的,一樣不適應目前的生活。同病相憐生成同仇敵愾,我們開始尋找機會合力離開這裡。巧合的是,在我們達成默契的第二天,連隊裡讓整理包庫裡的個人物資,我們得以趁機拿出了自己的便裝,並告訴自己,這是上天的安排。將便裝藏好後,我們開始在各種場合商議我們的逃跑計劃,我們深知這一跑跟越獄差不多,出去了沒有身份沒有未來,必須逃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艱辛地生活着,所以,我們必須要完全。
首要的是要離開營區。白天不可能,晚上也必須抓緊時間,從逃跑到被發現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因爲整個晚上每隔一個半小時就有幹部要查鋪查哨。時間上也不能太早,太早了容易被發現。根據人在生理上最困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到三點,警覺性是最低的,所以逃跑的時間就在這個點上。方向不能是市區,那只是能是送死,所以反方向,去山裡,一路向北。雖然環境陌生,但是地理知識跟方向感都很在行的我可以斷定,國家縱橫交錯的公路網是可以讓我們去到一個小鎮的,然後搭車去小站,乘坐火車,目的地是西安,到了那裡,再去新疆的庫爾勒。庫爾勒是我們計劃的終點,我們都從未踏足,只根生有個朋友在那裡,我們可以去投靠他,然後弄個假身份證,自食其力,永不回頭。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現在的問題是入伍後,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這路費着實讓人頭疼。後來我們商定積攢每天早晨的牛奶,作爲熱量跟水分的2補充,等逃到了小鎮,再聯繫以前的同學朋友,借錢逃走。
計劃開始實施,每天早晨,我都不喝牛奶,然後帶回班裡,放在壁櫃裡,積攢起來,這樣做四天就夠份了。這種逃跑的方式讓我想起了一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我們不是要救贖,我都不明白我是在幹什麼,我只是知道,我不是自願來到部隊的,在這裡的一切都讓我力不從心。我對部隊沒有任何偏見,我只是敬仰軍人,但並不像成爲軍人,就好比你崇拜一個人,但絕對不會跟這個人上牀是一個道理。
終於到了計劃實施的晚上,儘管已經做了非常充足的準備,心理上還是緊張到不行,待到查完鋪後,我起身,在一片漆黑中小心翼翼地行動着。北方的冬夜實在寒冷,我沒有脫去迷彩服,直接將便裝套在了身上。一切準備就緒,我和根生即將作出瘋狂的舉動,而此前沒有一點點的徵兆,沒有人看出我們的準備,沒有人知道我們要逃走,一切都按部就班的,一如既往地搞着體能,我一如既往地體能最差,班長一如既往地在熄燈後搞我們體能,這些都不斷地在堅定着我離開的決心。再見了兄弟們,我沒有辦法做到你們能做到的一切,我也沒有資格去享有那份珍貴的情誼,更沒有能力成爲一名合格的軍人,呆下去只是折磨,儘管離開的時候會有點痛,但好歹是解脫。我無奈地輕聲嘆息了一下,轉身準備離開。黑暗中,瞅見了班長牀上的輪廓,被子已掀開,我想起班長在開班會的時候會說誰誰誰睡覺不老實,他還得給誰蓋被子,我們當然不知道,因爲我們都睡熟了,一天那麼累,晚上睡得自然是毫無知覺。不知爲何,我走向班長的鋪前,給他把被子蓋好,心中略過一絲慰藉。就是那種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會找點什麼善事做做,來讓自己心裡好受些的感覺。根生被我的動作嚇得張牙舞爪得,強壓着聲音說我瘋了。他不斷催促着我快些走,不然就被發現了。他的性子還真是急躁。想來逃出去後,我們還得相互依靠的,我頓生疑慮,他靠不靠得住。
剛要走出寢室,突然聽見有人大喊:有新兵跑啦!
我跟根生方寸大亂,這真是始料未及的,還沒有寢室門就被發現了。冷靜下來想又覺得不對,我們沒有出寢室門也就不會有人看見我們的,大腦在四分之一秒做出判定不是我們,在緊接着的四分之三秒指揮我們脫掉身上的便裝。全班都被驚醒,班長大喊開燈,我打開燈,班長坐在牀上,邊穿衣服邊問,怎麼了,怎麼了。
根生心虛地說,有兵跑了。
班長大驚:啊!出去看看。我和根生迅速衝了出去。此時,整個連的人都3醒了,都在急急忙忙地穿着衣服,唯有我和根生已經站在大廳前,排長看就我們兩個人,對着樓道大喊一聲快點,回過頭對站在大廳裡的我們倆說,還站着幹嘛,追啊!
我和根生立刻跑了出去。
我腦子亂到不行,連忙說,根生,亂了,亂了,我們要不要趁亂也跑了。
根生說,跑個屁啊,現在都起來了,一點時間都沒有了,再說了,便裝都脫了,咋跑啊。
我說,太意想不到了,太意想不到了。
根生說,別說沒用的,想想那小子從哪裡跑啊。
我說,之前我們不是物色了飯堂後面的那牆是最矮的麼,去那看看。
根生猛停下腳步,愣了一會兒說,追。
我們轉向飯堂方向,如風一般,在這個寒夜裡奔跑着,任憑寒冷打在臉上都沒有感覺。此刻,我已經忘卻了逃跑,我以爲我們逃跑是最大的震撼,沒想到別人逃跑給了我們一個更大的震撼,震撼得我無法思考,機械地執行着排長的命令。就快要到飯堂的時候,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看到那個傢伙在那裡,還是不希望他在那裡。他是否跟我們一樣,在這裡痛苦不堪,有着無以比擬的理由離開,我們是該放他走還是抓住他。放他走,他這樣逃走,連三個小時都撐不過,我們不抓別人也會抓,還不如我們現在就抓了,讓大家能快些回去睡覺。這個我之前沒有想到,我做事的原則就是儘量不給別人添麻煩,影響別人,我們如果真的逃跑了,一定會害的大家不能睡好覺的,那樣的話,我內心一定會十分不安的。
根生大喊,那個傻貨果然在這裡,抓住他。
我還在遲疑的時候,根生一個箭步過去,把他拉了下來,我也趕緊上去按住了他,不一會兒,大隊人馬就殺到了。手電打在他臉上的時候,我和根生就呆住了,這就是我們排的馮源。
馮源的逃跑失敗得無以復加,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二十分鐘。把他帶回連隊的時候,排長得知是我和根生抓住他的時候,拍了拍我們肩膀說,果然一表人才。很快,所有人都歸位睡覺,除了馮源、他班長、排長、連長、指導員……
重新躺在牀上,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的思想還沒有緩衝過來,從一個逃跑者突然就轉變成了抓捕者,還成功了,實在忍不住唏噓感慨。我想,這個計劃肯定擱淺了,按照這一衝擊,警惕肯定提高了,管理肯定更嚴格了,我們的自由就更小了。我不禁埋怨起馮源來,不過他也挺倒黴的,他這樣鐵定要難受了,最叫人擔心的是,按照部隊裡一人生病全家吃藥的傳統,我們很有4可能會受到波及。果然,第二天,我們排就被收拾得夠嗆,體能搞得猛到不行,身心痛苦異常。我找到根生說,不行,還是得走。
根生一臉茫然,說,班長找咱。
我覺得不是什麼好事情,心中無限忐忑。
班裡的人都被支到二班看電視了,我們倆跟班長對坐,班長自顧自地吸着煙,沒有說話,我不斷告訴自己,鎮定點,沒事的,不要怕。這也是進屋前根生跟我強調的。吸完煙,班長徐徐開口,那個,其實,有些事情我也知道了,我想知道你們的真實想法。
我們沒有說話。
班長說,昨晚的事,其實我很驚訝,你們好好地爲什麼想逃走。
我說,班長,你怎麼知道?
班長說,早晨不喝牛奶我就覺得很奇怪了,昨晚要不是馮源比你們早了一步,恐怕走的就是你們了。昨晚都還在穿衣服,你們就穿戴整齊杵在那了,後來你們出去了,我看到了你們沒有藏好的便裝,慌神了吧。我昨晚不說你們,是因爲馮源已經出事,你們再搭上去,問題就嚴重了。怕你們再跑,我一宿沒睡。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班長繼續說,說說吧,爲什麼想走。
我說,我素質差,跟不上。
班長說,就這?
我說,就這。
班長說,出息!你呢?
根生說,一樣,一樣。
班長說,道理不跟你們多說了,總之就一句話,要走不可能了,主動點去幹還是被動點去幹,做個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