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後半夜就停了。
但天色依舊陰沉沉的,好似下一場雨已經跑在路上。
清晨叫醒竺雪梨、祁破奴,來到客棧前院的大廳吃早飯,賀路千訝然發現店家、店裡的夥計、店內吃飯的客人全都在八卦議論他的昨日殺戮。
可出乎意料,賀路千懲惡揚善之舉並沒有得到大家一致的誇獎。
例如某食客甲,他在憐憫那些惡人死的太悽慘:“聽說河爺不僅掉了腦袋,一張臉還被野狗啃得稀爛,真是慘啊。蕪鳩郡何時出了這麼一位狠人?”
河爺疑似是昨日攔路搶劫那夥壯漢的頭領。
談起蕪鳩郡狠人,一名食客乙大聲發表意見:“我卻知道這位過江龍是誰。”
其他食客們紛紛好奇詢問。
唯有竺雪梨和祁破奴條件反射地望向賀路千。
坐聽別人議論自己,對賀路千來說,是一次非常難得體驗。賀路千活在二十一世紀時,在校園裡、在公司裡都屬於最常見也最普通的羣體,不醜也不俊。推開隔壁公司的辦公室,瞟一眼那些入職不到兩年的新人,你就能從他們身上看到賀路千曾經的影子。當自己突然成爲話題人物,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賀路千非常好奇。
賀路千笑呵呵地讓竺雪梨和祁破奴好好吃飯,自己則豎起耳朵傾聽食客們的評價。
食客乙非常享受成爲衆人焦點的感覺,侃侃而談道出他所知道的內情:“你們都知道鐵槍會吧?咱們應京,天江下游歸虎龍幫管,虎龍幫三千弟子鎮應京,大家身爲應京人,自然明白他們的厲害;天江上游卻是鐵槍會的地盤,蕪鳩分舵和安觀分舵好似兩顆鐵釘釘在天江。凡是走水路的,都得賣這兩家面子。”
“可就在前些日,鐵槍會的兩顆鐵釘之一蕪鳩分舵,卻被人挑了。”
食客乙豎起食指,強調語氣說:“被一個人單槍匹馬挑了。”
“據說前些日夜裡,一位白衣殺神突襲蕪鳩分舵。他拎着長刀從東街殺到西街,又從南街殺到北街,殺的那日月無光,殺的那三軍喪膽。次日早晨一瞧,哎喲喂,蕪鳩分舵門口足足堆滿了五六百顆腦袋。”
“實在太恐怖了。”
“更恐怖的,那位殺神砍了五六百顆腦袋,身上竟然一點兒傷都沒有。甚至莫說傷口,他身上連一滴濺血都沒有,殺人前一身白衣,殺人後照樣一身白衣。”
“河爺麾下有二三十條敢打敢衝的好漢。能殺的他們跑都跑不了的,肯定是那位白衣殺神。”
賀路千聽得無語凝噎。
什麼日月無光,什麼三軍喪膽,你老感情在說書呢?
還有,我什麼時候砍了五六百顆人頭?從蕪鳩郡到應天府,我總共才砍了102名罪人好不好。
還一滴濺血都沒有,你可知道我換了幾身衣服?我現在脫衣服都快脫成心理障礙了。
食客乙的腦補能力實在太強了。
可你別說,食客們偏偏就好這一口。在座的食客們全都毫不猶豫接受了食客乙的誇張宣傳,紛紛感慨賀路千這位白衣殺神實在太殘暴了,簡直是千古未見的狠人。
後來,連店家都插嘴感慨:“唉,說起來,河爺還賒欠我三兩銀子呢。河爺上沒有老,下沒有小,他這一走倒好,我這三兩銀子從此成死賬咯。”
食客丙似乎熟悉本地人情,卻又排斥河爺等劫匪,冷笑說:“老博,你就不該賒他。他們那些混江湖的,富的快,窮的快,死的更快。整日在刀刃上左右橫跳,挨刀是早晚的事兒。”
店家指着背後的“概不賒欠”木牌,搖頭苦笑說:“我說一句概不賒欠,河爺立馬把他的大刀拍在櫃檯,說要把他價值五兩銀的寶刀當給我。嘿嘿,你讓我怎麼拒絕?”
“不過還好,河爺只害外地人性命,他對咱們本地人一直仗義。每次搶劫得手,都會及時到我這裡還債。若是晚一天遇到那位白衣殺神,讓河爺順利做了幾筆買賣,唉,我這三兩銀子死賬說不定就有着落了。”
賀路千越聽越不對味。
這羣百姓的三觀,很成問題啊。
因爲河爺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你們就念他的好?
特別是店家,河爺殺人放火搶劫的錢,你也收的心安理得?
都是什麼人啊。
賀路千明明在懲惡揚善,結果到了這些人眼裡,他卻詭異變成了中性的災星:河爺遇到賀路千是倒黴,而非他本就該死;賀路千斬殺河爺不是除惡,而是一怒拔劍式江湖衝突。
賀路千越聽越懵,漸漸意識到他與這羣百姓的代溝比山還高,比海還深。
竺雪梨和祁破奴也聽不得這些食客對河爺等匪徒的同情,情不自禁地反感他們對賀路千的污衊。兩人年齡小,心裡藏不住事,心中的不滿全都溢到臉上,甚至準備反駁這羣食客:“難道昨日我們就應該被搶劫,被活活砍傷、砍死?”
賀路千及時攔住兩人,勸說:“先吃飯。”
一切社會現象,都有其存在原因。
賀路千猜測,以河爺爲代表的黑色勢力,或許已經在本地綿延不絕十數年乃至數十數百年。河爺崛起之前,有其他勢力盤踞渡口,搶劫弱勢旅客;河爺滅亡之後,又將誕生新的勢力,繼續盤踞渡口,搶劫弱勢旅客。店家以及來往商客已經熟悉並接受了河爺這羣黑色勢力,進而發自內心敬佩或者感謝河爺不害本地人、守規矩還債等品格。
至於那些被搶劫乃至被拋屍的外地旅客……呵呵,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店家有店家的屁股。
和他鬥嘴又有什麼意義呢,又能鬥嘴出什麼結果呢?
賀路千正在反思這種醜陋的社會現象,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我道要瞧瞧,誰敢窩藏殺我兄弟的兇手?”
門外來客知名度很高,門口附近的食客立刻道出他的身份:“是虎龍幫的四大金剛,凌大爺。”
隨即,又有食客道出他的來因:“傳言河爺背後站的就是凌大爺,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凌大爺怒氣衝衝趕來,肯定是想親自捕殺白衣殺神,爲河爺復仇。”
耳聽食客們的嘈雜喧譁,賀路千頓時明白了原委。
無非是:殺了小的,來了老的。
不過,虎龍幫的消息倒是非常靈通。話說,賀路千昨夜爲了躲避追兵騷擾,故意沿着小鎮繞了一圈,佯裝從應京而來,準備明日渡江北去。沒有想到,這些僞裝效果僅能拖延一個晚上,他們今早便直接追到了這家客棧。
賀路千嘆了一口氣。
無間地獄只鼓勵賀路千誅殺罪人,大廳裡的店家和食客們雖然三觀不正,卻還達不到判處死刑的地步。爲了避免生死搏殺中誤砍了他們,賀路千索性直接從隨身包裹中取出斬日刀,坦然心態走向門口。
客棧四周已經被百餘名壯漢重重包圍,唯有正門附近刻意留了一片空地。
空地中間站有兩人,其中一人膀大腰圓,滿臉怒容地拎着一把長刀,理該就是食客們口中的虎龍幫四大金剛之一的凌大爺;另外一人則是一位瘦弱無力的青年,他滿臉膽怯,低頭哈腰地站在凌大爺身邊。
瞧見這名青年的面孔,賀路千立刻明白了虎龍幫爲何消息靈通。
瘦弱青年卻是熟人,昨日惹得賀路千一怒拔刀的那位青年婦人,便是他的妻子。不必懷疑,肯定是虎龍幫昨晚逮住了瘦弱青年,而後逼問得出賀路千殺人情形。虎龍幫參考賀路千與竺雪梨、祁破奴三人的體型特徵,不斷縮小範圍,終於追蹤到客棧這裡。
瘦弱青年瞧見賀路千,先是恐懼地連退兩三步,而後顫抖地指認兇手:“就是他,就是他殺了你的兄弟。”
凌大爺即時怒目瞪向賀路千,沉聲喝問:“你便是逞兇蕪鳩,又害我兄弟性命的白衣魔刀?”
賀路千愣了愣。
白衣魔刀是什麼鬼?
難道是我的江湖綽號?
太難聽了吧。
確定賀路千就是兇手之後,凌大爺卻奇怪地沒有直接大打出手。
凌大爺拱手環顧四周:“我兄弟戎二河,雖然武功低微,卻自幼生得一副俠肝義膽。”
“十年前,凌某重傷瀕死,被江水衝到二河兄弟家門口。二河兄弟不問我的姓名,不問我的來歷,不問我的仇家是誰,義薄雲天地不眠不休照顧我。二河家的婆娘想告發我時,二河兄弟也沒有二話,直接將她一刀砍了。可以說,我這條命是二河兄弟給的。”
“待我把二河兄弟接到應京,二河兄弟又恭恭敬敬侍奉我老孃,比我這個親生兒子還親。二河兄弟雖然與我異族異姓,沒有半點兒血緣關係,可在我心裡,卻早已經把他當成比親兄弟還親的親兄弟。”
凌大爺斜指賀路千,向他背後的虎龍幫幫衆大聲呼喊:“而今我的親兄弟被人砍掉腦袋,你說我該不該爲他復仇?”
百餘名虎龍幫幫衆,異口同聲喊道:“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