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祠山界,霧翳籠罩。
李青瓷靜坐山頂之上。
今日她沒有伏案拆解古文,也沒有起身耕種花圃,就只是這麼靜靜坐着,看着身下的瀑布飛湍,一落千丈,濺盪出連綿迴響,雪白浪花將她的白衣打溼。
是的。
那一日,她鼓起勇氣,也沒對顧慎所說的話……就是她的時日無多了。
作爲李氏神祠的護道者。
她已經有了預感。
自己這並不漫長的一生啊,就快走到盡頭了。
而這些日子,她也不再糾結。
若是時日無多。
高叔明顯想跟着一起上去,但瞥了眼山頂上的動靜,搖了搖頭:“我還是不去了。”
高天低頭,點燃香菸,輕輕吐出一口霧氣,“況且這種事情……我們都沒權力瞞她。如果等到來不及了,才告訴她,她會恨你一輩子。”
他竟然無法分辨高天所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一個玩笑。
這小子……沒喝多吧?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但公平就意味着殘忍。
最小代價,實現長生術的最大利用——
“……”
兩人對視,四下靜默。
“我……”
顧慎很識趣地坐在山下,先前他沒有急着登山,就是這個原因……
顧慎淡淡道:“天命,生死,鐵律,不試一試怎麼知道,這些東西……不能改寫?”
“很難贊同。”
高天靜靜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更是李氏的希望。
高叔緩緩望向顧慎,語氣平靜地說道:“只要過了良心這一關,長生術就可以用最小的代價……爲施術者提供‘長生’。”
高叔輕輕笑了。
“所以……”
是這個理。
高天低眉說道:“只要李氏做的更‘殘忍’一些就好了,長生術最大的弊端,就是需要兼容靈魂……青瓷姑娘修行‘祈願術’,她的精神力量會比普通人強大,只是想要用這種方法續命,她早晚會意識混沌,分不清哪一個纔是真正的自我。”
只是思前想後,他還是去了一趟李氏宗堂,聯繫了高叔。
高天皺眉問道:“你小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你知道青瓷小姐現在的情況是陽壽耗盡吧?這是天命,是生死,是鐵律!”
然後……他將這一切,告訴了青穗。
顧慎道:“活着的意義,不僅僅是活着,青瓷姑娘奉獻生命所做的一切……不是爲了這些。她想見到神祠山外的光明,只是因爲心存希望,想看一看外面乾淨的世界。”
顧慎搖了搖頭。
“長生真解,我只得到了殘缺的一部分。”顧慎認真說道:“或許隨着拆解進度的推進,它的代價會越來越小,轉化效率也會變高……但至少目前,它是這個樣子的。”
“小顧先生,以您的才智……恐怕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吧?”
他拍了拍年輕人肩頭,聲音欣慰地笑道:“可我不這麼認爲,你和顧長志,哪有相似的地方?如果我剛剛對他說這些,他應該會毫不猶豫地給我一拳,把我打趴在地……哦不好意思,你現在還打不過我。”
……
所以,傳說之中存在着一種突破禁忌交換規則的術法。
可實際上……禁忌術法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要麼血,要麼肉,要麼靈魂。
高叔拍了拍手掌,他神色複雜道:“這消息你應該沒對其他人說吧?”
“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將‘長生術’這麼一種方式公佈給李氏,你們採取什麼措施,我都不會阻攔,你們大可以謀劃外洲的‘獻祭’。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李氏將目光對準‘該死之人’,至少不要掠奪嬰兒……”
……
顧慎只能無奈垂眸,他無言以對。
高叔淡淡道:“原來你之前去中洲,是做這個事情去了啊……”
高天怔住了,手上的菸頭和菸蒂也隨之灑落一地。
既然知道了,他就一定要做些什麼。
“小姐還是幫了你很多的。”
那便珍惜當下。
人類的渺小生命,永遠都無法承載起龐大的慾望。
顧慎轉過頭來,平靜問道:“等上面這兩位吵完我再上去吧……您要跟着一起來麼?”
如果一個人……擁有了“長生”,那麼還有什麼是他所不能擁有的?
“這種事情……你不該跟我說的。”
“當然。”
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說一些想說的話。
李青瓷挑起細眉,下意識站起身子,準備迎接。
長生。
至少他沒有獻祭嬰兒……
“我手上握着傳說中的‘長生術’,雖然只是一部分,但也能做到‘逆天改命’。”
高叔向着顧慎走來。
火星零散。
“不過,”
447公路鏈接神祠的霧氣忽然破開——
“青瓷小姐需要鮮活的生命,李氏就可以爲她帶來鮮活的生命……當然,這些都是從‘敵人’那兒掠奪的,或許東洲從來就不應該把自己標榜地如此高尚,顧長志先生之所以死了,就是因爲他將自己視爲‘正義’的太陽。”
在小姐身邊的時候,他是從不吸菸的。
“……”
“所以如果有需求的話,我可以去當這位‘惡人’。”高天注視着顧慎,“中洲源之塔,西洲光明城,南洲聖城,這些地方戒備森嚴,可其他地方攔不住我……聽說伐紅戰爭時期,光明教會在北洲邊陲掠奪了許多無辜的孩子,既然這種惡魔行徑一直都有人做,那麼東洲也可以復刻。”
“這很危險,即便是李氏拼命搜尋,能東洲範圍內尋找那些年輕‘死囚’,按照二十比一的壽命兌換,犧牲一個,最多也就給青瓷小姐帶來三到四年的壽命。”高天幽幽說道:“而代價是吸納一段‘二十年’的記憶,青瓷小姐的生命會得到延長,但她的靈魂會不再純粹。”
只是……有些消息,沒法隱瞞,多瞞一天,就多錯一天。
“長生術……是神座都會覬覦的秘密啊……”
“李氏有許多敵人。”
他皺起眉頭,詫異地看着顧慎。
命運天秤很公平。
等凍湖任務結束,顧慎回來,她便將這個消息告訴小顧先生……李氏的神祠孕育出了神女,未來的黑花終有一日會被除盡。
高叔默默點燃了香菸,聲音沉悶地說道:“你不該這麼對她……至少,該告訴她一個好消息。”
顧慎神情靜默。
高天用鞋底用力碾着菸灰,抖了抖衣襟,撣去灰塵。
“唰!”
“……是。”
……
高天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僅僅是李氏,長野,江北,整座東洲……都有共同的敵人。”
長生術?伊恩?
他不受任何勢力的意志支配。
“青穗?”
這個活了一百二十一歲的老傢伙,看起來喪心病狂,但實際上還剩下最後的一點點人性。
若沒有李青瓷的犧牲,青穗很難這麼順利地登上家主的位置。
“沒用的,小姐遲早會知道。”
“其實好消息也有。”
長生術……
一時之間。
這一點,顧慎當然想過。
“嗯?”
靈魂再純粹,也不會比嬰兒更純粹。
青穗登上山頂之後,柔和的“陣光”從四方花圃中升起。
褚靈告訴他,李青瓷的年歲無多……
“這就是長生的代價。”
站在山頂上的李青瓷,神色複雜地看着妹妹,又看向遠方的顧慎。
作爲長野最頂級的封號,高天對於古文,以及禁忌術法,還是略知一二的。
這漫長的一百二十一年裡,伊恩到底有沒有做過突破下限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但顧慎知道的是……伊恩選擇了“胡珀”作爲祭品。
高叔說得對。
這個道理,他當然也知道。
李青瓷甘願當妹妹的影子,甘願爲宗族奉獻自己的生命。
看上去。
顧慎雙手撐着車蓋,輕輕道:“我既然來神祠,就說明我有辦法……”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
不僅僅是她的陽壽。
顧慎怔了怔。
“我……”
他穿着乾淨的西裝,打着整潔的領帶,戴着雪白的手套……他出了名的有潔癖,但此刻竟然撿起了地上的菸頭,重新吸完了最後一口。
不過誰又說得準呢?
然而撞破霧氣的是一輛魅影,此刻速度極快地向着神祠駛來!
這意味着……青瓷青穗兩人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顧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平靜問道:“所以?”
魅影在神祠山前停下。
但今天……是個例外。
顧慎沉默地看着這位李氏管家。
看到魅影的那一刻,李青瓷的神情變得慌亂了起來。
一方面是報答前任家主李驅虎的恩情,另外一方面,他將李青穗視爲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李氏的意義,就是能夠親眼見證這個小姑娘,平平安安成長,最終成爲新一任的李氏之主。
其實這部分代價也不算難猜。
那一次次堆上命運天秤的祈願術籌碼。
這幾日,他催促着冢鬼,完成了“長生術”的一部分拆解,準備帶着拆解之後的“長生真解”,直奔神祠山界。
李青瓷撐開了陣紋。
其他的,也就都不重要了。
“???”
這像是一種另類的超凡能力。
“雖然我不關心長野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東洲正在和中央城結盟,兩洲使者最近開始密切會談,北洲要塞的源能艇可以合法駛入苔原邊界……這一系列的事情,足以證明一點,我們和林氏的關係越密切,敵人就越接近。”
高天學着顧慎的姿勢,雙手撐着車蓋,向後微仰,他喃喃道:“如果我是小姐,只要能夠讓青瓷姑娘活下去……付出再殘忍的代價,我都可以接受。以李氏的力量,還是能夠找到不少‘將死之人’的,如果我沒猜錯,施術者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吸納生命的同時,兼容這些人的靈魂吧?”
“……”
獲取了生命,就註定要承擔對應的“重量”,靈魂,就是這場交易最大的重量。
於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李青穗當時正在處理長老會的內務,得知消息之後,直接離場,然後怒氣衝衝拎着裙襬,衝上神祠山頂興師問罪。
顧慎沒有急着登山。
歷代護道者,都註定短壽。
“原因很簡單。”
最後殺死“伊恩”的時候,他其實就意識到了這件事情。
如果他早就選擇汲取嬰兒的生命,或許他就不會再看上這個弟子。
無論是青瓷小姐修行的“祈願術”,還是陵園內千野大師的“占卜術”……本質上都是通過古代文字蘊含的禁忌力量,對命運進行交換。
高叔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剛剛所說的,你贊同麼?”
“外面都說你,是未來兩洲合流的‘絕對樞紐’,有資格執掌千萬人的命運之舵,如果給上一枚火種,你或許能成爲下一個顧長志……”
神祠山腳之下。
“或許它沒傳說中的那麼有用呢,”顧慎笑道:“如果長生術真的有那麼好,以七神的力量,他們早就將其攫入掌心了。”
高叔捏着菸頭的手指,稍微顫抖了一下。
“是。”
既然要救李青瓷。
顧慎認真說道:“之所以今天把青穗喊來,就是要讓你們李氏提前做好準備……此術雖然名爲‘長生’,但着實是一門妖術。它的代價很現實很殘忍,需要獻祭活人生靈,施術者可以換取二十分之一的壽命。”
不愧是精神系封號,猜得很準。
“這樣麼?”
那麼就肯定要讓李氏出手……
高天是長野之中最“自由”的封號,沒有之一。
可惜,自己恐怕是看不到的。
“找剛剛出生的嬰兒,直接獻祭就好了。”
“其實長生術的代價,也未必有那麼嚴重……”
山頂上的陣紋消散。
即便是熔鍊火種的神座,都無法保證自己可以長生久視,“祂們”或許可以活得更久一點,或許可以永葆青春常駐容顏,但終究會死去。
凍湖任務結束之後,李青穗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小姐他們在等你呢,趕緊上山吧。”
顧慎平靜說道:“中洲大學士伊恩,靠着‘長生術’,活到了一百二十一歲。”
再年輕,也不會比嬰兒更年輕。
“呼……”
留在李氏,也全是自願。
他和高叔靠在魅影的前車車蓋左右兩邊。
不等高叔拉開車座,李青穗便自己打開車門,拎着襦裙向着山頂一路小跑……
只是……世上最無情的就是生離死別。
那麼李青穗會知道,高叔也會知道,顧慎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必要,這兩位都遲早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早告訴了早省心。
顧慎點了點頭。
他實在不忍心,把這麼重要的秘密隱瞞下去。
他看着李青穗登山的背影,嘆了口氣,道:“高叔……我是不是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顧慎笑了,“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您把您自己當什麼人了?”
高天蹲下身子。
小顧先生來了?
這些他只是聽過,並不在乎。
小顧先生多半是猜到了自己要說什麼。
顧慎平靜道:“這一點我從不否認,我甚至十分贊同。但顧長志先生之所以會死去,並不因爲他是太陽,他太高尚,他做出了奉獻,所以他該死……他之所以死去,只是因爲所有人都會死,而所有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死法。”
顧慎從副座下來。
這對姐妹,一個站在光明中,一個浸在黑暗裡……她們更像是一對雙生子,誰也離不開誰,彼此之間的宿命羈絆比血更濃。
她知道。
高天看着顧慎,他搖了搖頭,露出了神色複雜的笑容。
他並沒有探尋更多秘密的意思。
他語氣輕鬆地說道:“就當沒和我說過這件事情,我會把剛剛的對話……忘得一乾二淨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