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縣郊區,某條無名小溪的鵝卵石灘上。被五花大綁好久的葉祥林,終於被鬆綁了。馬三拽出了堵住葉祥林嘴巴的臭抹布,葉祥林啐了口唾沫,忍住渾身的不適努力擺出一臉譏諷的笑容,說:“老三,這就是你給我選的地兒?別說,這兒有山有水的,風水應該不錯。”
馬三說:“老九,我一直納悶,你咋就這麼混!都到這個地步了,不思悔改,破罐子破摔。整個兒一天字號的大混蛋!”
葉祥林脖子一梗,說:“要動手就趕緊的!說那麼多臭氧層子幹蛋用?”
樂樂上去就是一巴掌,怒道:“給你臉你就蹬鼻子是吧?操你孃的狗漢奸!”
馬三說:“老四和老五,你以爲他們真的是要保飛刀門的女眷嗎?那些死了的門下弟子,是爲了保女眷?他們全是爲了保你!他們不想讓老掌門絕後!你還牛逼上了?還想當個鐵桿漢奸?還讓我們趕緊動手?你以爲你今天在日本人眼裡是個什麼東西!他們要屠滅飛刀門了,你他媽居然還在這裡耍混?我告訴你老九,你現在他媽的啥也不是了!你連漢奸都算不上了!日本人不要你了,你還牛逼個雞毛?”
馬三提到了飛刀門死難的男人們,這讓躲在一旁的女眷們哭聲一片。滅頂之災降找上飛刀門時,她們在男人們的拼死掩護下才得以通過密道脫險,如今她們有家難回,男人也死了,平日養尊處優的她們,現在無依無靠,又是漢奸家屬,料想日本人滾蛋後她們落不下好。種種的傷心事,她們也只剩下了哭。
葉祥林被女人的哭聲擾得煩了,便對女人們說:“你們哭啥?哭頂啥用?”
馬三勉強笑笑,說:“老九,總算你還知道哭不頂用。現在,帶這些女人走吧,到一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去。以後沒有飛刀門了,你們做老百姓吧。”
葉祥林想再衝馬三笑笑以表達對馬三的譏諷,可他努力了半天,擠出來的竟是苦笑。他說:“我從沒當自己是漢奸,我沒伺候過日本人。”
馬三說:“你幫着日本人搶中國人的糧食,讓飛刀門的弟子跟日本人去剿滅抗聯,給日本人的化學武器試驗提供方便。你帶整個飛刀門聽命於日本人,這麼多年你欺負過多少鳳縣鄉親?吊在鳳縣城門樓子上的抗聯戰士有多少是飛刀門打死的?這些你心裡沒有數嗎?你還不是漢奸?那誰是漢奸?飛刀門祖宗八代的臉都是被你丟光的。”
葉祥林的面部神經質般抽動着,他顫着音反駁:“飛刀門,跟北洋軍閥,跟國民黨,都是這麼過的!爲什麼你們從不反對我爹?我爹伺候過那麼多軍閥,也沒見你們說他啥!他當年跟宋學武稱兄道弟一起發財,我現在跟日本人一起發財,有區別嗎?可你們只衝着我!爲啥不管我做什麼,你們都反對?日本人無非就是你們反對我的幌子!國民黨都讓日本人打得直喊爹孃,你們又冒充什麼嶽武穆、文天祥?行啊,好人全是你們當,好話全是你們說,就他媽我葉祥林不是個東西,對吧?”
馬三說:“我們反對的,是侵略我們屠殺我們的日本人,日本人想滅了我們所有人。北洋軍閥和國民黨再怎麼混蛋,好歹披着中國人的皮,他們混蛋可沒想着讓我們全死絕!宋學武,他就是一個軍閥,他平時飛揚跋扈、作威作福,可他跟日本人打仗,他對得起中國人的良心!你爹,我師父,他在老百姓眼裡就是個混黑社會的,不是好人,但他也打日本,他也對得起中國人的良心。所以,我們不反宋學武和我師父。你不一樣,你在日本人鞍前馬後那麼多年,助紂爲虐、爲虎作倀,你說你不是漢奸,全國那麼多漢奸又有哪個說自己是漢奸?你無非是不敢承認罷了。我不相信,你心裡就不明白這些。”
葉祥林不再說什麼,他倆眼一閉,說:“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給我一個痛快,照頭打!你們抗聯對漢奸不都這樣嗎?”
馬三飛起一腳把葉祥林踹進了溪水裡,他罵道:“犯你媽個巴子的混啊?滾逑蛋!想死也行,我還是那句話,給我師父留個後代你再去死!滾!”他又衝飛刀門女眷們喊:“你們也走!走得遠遠的!別讓那麼些飛刀門弟子白死了!有孩子的,大着肚子的,再苦再難也好好把孩子養大,沒孩子的,讓自己好好活下去,別讓你們的爺們兒白死!”
一羣人拖拖拉拉,但總算走遠了。
樂樂對馬三說:“隊長,你放走了葉祥林,他是十惡不赦的漢奸頭子,國法家規都不能容他。這次你帶弟兄們出來,是想清理門戶,可是,打從咱們潛入飛刀門,再到小鬼子圍住飛刀門,你有那麼多次機會幹掉那狗漢奸,你卻一直不下手。”
馬三看看樂樂,又看看另幾名隊員,他說:“我師父就剩他一個獨苗了,我真殺了他,等我死的時候我有臉見我師父嗎?再者,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他眼裡最寶貴的東西全沒了,他現在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樂樂說:“千刀萬剮,點天燈,活埋,扒皮,這麼說吧,鳳縣人有上百種方法讓他受盡活罪再死。隊長你放走了他,你會有麻煩的。”
馬三苦笑:“我還能有啥麻煩?我的老兄弟們現在真的全死了,飛刀門也沒有了,你仙兒嫂還在日本人的工地上不知死活。都說最後一戰就要打響,啥時候打響啊?不打響的話,不還得咱爺們兒跟鬼子兜圈子?那樣的話我還能有啥麻煩?興許沒等鬼子滾蛋呢,我先他媽死逑了也說不定。”
樂樂忽然有了沉重的感覺,他說:“隊長,你說你要在光復那天跟唐隊拼酒的,你別忘了。再有,今天這件事我會永遠爛在肚子裡。”他扭頭問幾個同隊的夥伴:“你們呢?”
幾個戰士有想不開的,可最終都表示,他們會把一些事永遠爛在肚子裡。
這些人在溪邊的密林中吃了口飯,歇息了一陣子。他們想想飛刀門的慘狀,想想自己總算死裡逃生,慶幸之後都犯了困,可是哈欠還沒來得及打,就聽見空中傳來陣陣刺耳的呼嘯聲。
那是掃蕩的日軍發射信號彈傳遞指揮部的命令。接連三顆紅色信號彈,隔了一會兒另一個方向又騰起三顆紅色信號彈。大面積的森林中傳來日軍陣陣的吶喊,炮彈在飛行中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怪吼。林中無數條小徑奔跑着無法計數的日軍。暫時沒有日軍光顧的樹林,剎那間被無數炮彈變爲了可怖的火海。
馬三罵了聲“操”,和隊員們起身就跑。跑出去沒一百米,他們先前待過的地方便被炮彈砸中。
炮彈和鬼子實在太多,想再回密道出口也不行了,只能往暫時沒有鬼子和炮擊的地方跑。
跑路中沒有時間細想,撞進他們腦子裡的唯一疑問是:“小鬼子又耍啥大彪呢?”他們很快想到他們進城展開行動的目的,他們的作戰行動導致他們必然會引來日本人的關注。日本人爲了一心一意對抗蘇聯軍隊,在之前清掃一下後院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看炮擊的那個架勢,咋也想不到這是給一支三十人不到的小部隊預備的待遇。二道溝支隊才幾斤幾兩啊?眼看着日本人的炮彈跟下雨似的往下砸,往少了說也得兩個炮兵中隊在幹活!這怎麼着也是給千把子人的大部隊預備的待遇吧?
馬三沒在大部隊裡混過,當上抗聯以後盡打游擊戰了,可他也能想到,日軍兩個炮兵中隊的規模太大,打他們的肯定不是森田守備隊,一定是先前進入鳳縣地界的日軍師團!看來唐龍凱、宋子豪他們幾個鬧出的動靜足夠大,真把日本鬼子惹急眼了!
馬三幾個在林子裡跑得毫無形象,成片的炮彈就追在他們後面,眼看着植被越來越少,熟悉地形的戰士們意識到他們很快就到松花江邊上了。幾個人都想得到,日本人把炮彈當成了鐵犁,在林子裡狂轟濫炸就是爲了把他們轟到江邊的平原地帶,而那裡肯定已佈下了日本人的大部隊,架着機槍只等大開殺戒。
哪裡是不落炮彈的地方?馬三來不及細想,要麼被炮彈炸死要麼被機槍掃死,左右是死時只剩下了賭一把的資本,賠了賺了只當命中註定。馬三吼道:“跟我往東邊跑!”
幾個人立刻轉而往東邊跑,跑出百十來米,狂轟濫炸形成的大風暴從他們的一側猛然襲來。他們已跑近一道廢棄的水渠,馬三不管不顧一頭紮了進去,只當這是一條臨時交通壕,好歹遮得住身子。隊員們有樣學樣,全都撲了進去,抱着腦袋閉上眼聽天由命了。
一股強烈的風暴旋即將他們藏身的整個世界遮蓋在大量的塵土之中……
沒捱過炮擊的人永遠無法想象,一場肆無忌憚的狂轟濫炸對一個人的摧殘有多
大。即便沒有被無數彈片撕扯成肉粉,五臟六腑也會因劇烈震動而受到傷害。人類心臟、耳膜等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一個人在炮火覆蓋中也許僥倖沒被無數鋒利的彈片命中,但很可能被活活震死,心理脆弱的,還容易被嚇死。
炮擊過後,水渠基本變成了平地,四周的樹木全不見了,潮溼的泥土變得極爲乾燥。整個世界好像都變了樣子。
馬三不確定自己還活着,他剛纔分明覺得自己騰空了,而蜷縮在地上的他的肉身,跟他此前見過的好多死人沒什麼兩樣。
樂樂瘋狂地搖晃着馬三,馬三像初生的嬰兒也像失憶症患者,懵懂着、茫然着,感覺得到樂樂在瘋狂地搖晃他的肩膀,但聽不見樂樂的嘶吼。
樂樂也聽不見自己的吼聲,他自己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不確定馬三能否聽見他的聲音。於是他喊得更加瘋狂。
馬三看了看四周完全變樣的世界,一把推開樂樂,拎着他的匣子槍勉強站起來。他附近有殘肢斷臂,也有相對完整一些的屍體。目力所及,也只有他和樂樂還能動彈。樂樂同樣站了起來。兩人走動的樣子都像在夢遊。
日軍出現了,馬三揚手來了一梭子,鳥毛沒打中一個。日軍拉開散兵線往這邊撲來。樂樂開了一槍,結果自己被後坐力頂了個屁墩子,打出的子彈朝天飛去。樂樂又想甩手榴彈,可剛把手榴彈拿出來還沒等拉環,斜刺裡飛來一發子彈擦着他的手臂飛過,他痛呼一聲,手榴彈脫手了。
這一切,在兩個喪失聽力的人看來,就好像置身於啞劇的世界。
日軍逼近了。兩個行動不利索的人,甚至來不及給槍支重新上彈。幾名日軍加快腳步,馬三和樂樂有勁兒使不出,眼睜睜看着日軍衝到近在咫尺的距離,硬生生挺着無數軍用皮鞋的踩踏,以及槍托沒頭沒腦的毆擊。
被俘,經受嚴刑拷打,咬緊牙關忍着,忍性如果真的足夠大,那麼就會在受盡嚴刑拷打後,吃上一顆鐵花生,一了百了。
也許,這就是參加抗聯的代價。
馬三和樂樂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無數次疼暈過去,無數次被涼水澆醒。他們一輩子沒這麼疼過。
日本人問他們很多問題。是否爲抗聯?如果是抗聯,部隊番號是什麼?指揮官是誰?有多少人槍?你們的密營在哪裡?你們的同夥在哪裡?是否見過蘇俄空降兵?這幾天城裡的亂子跟你們有關係嗎?
日本人跟他們擺很多道理。日滿蒙親善,滿洲國萬歲,大東亞共榮萬歲,只要乖乖交代,金錢官位美女大大的有。
兩人的耳膜在炮擊中受到極大摧殘,這輩子恐怕都難以恢復聽力了。他們寧願這樣,耳不聽心不煩,眼觀鼻、鼻觀心,疼得忍不住了就大吼兩嗓子,疼過勁了便暈過去,被救醒了繼續疼。反反覆覆,不斷受折磨。這一切總好過他們聽到得太多,真動搖了,自己晚節不保,還在外頭奔命的弟兄跟着遭殃。
也有消停的時候,日本人和漢奸都打累了,把他倆扔回牢房自生自滅。這時候,他倆就互相拼着不多的力氣比比劃劃地交流。
馬三的意思:“是我害死了弟兄們,要不是我耽擱,弟兄們不至於在城外被炸死。”
樂樂的意思:“這時候說這個幹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個人生死各安天命。”
馬三的意思:“越來越佩服那些至死不叛國的爺們兒了,英雄真不是一般人,這一天天把我疼的,恨不能早點兒死。”
樂樂的意思:“估計是快了,鬼子從咱們嘴裡撬不出太多的東西,狗日的問的都哪跟哪啊?”
馬三的意思:“好賴不計,知道的不能說,不知道的可以瞎說,反正都這樣了。”
樂樂的意思:“可我真不知小日本子到底在那裡嘰歪啥呢,我要能活下來,下半輩子也是個聾子。”
馬三的意思:“總之,再忍忍吧,當了抗聯‘紅鬍子’,必須尿性。我估計最後一哆嗦的時候快到了,咱爺們兒快疼到頭了。”
樂樂的意思:“打咱們打得最狠的那幾個鬼子漢奸,我咒他們早點下去陪咱們。”
馬三的意思:“肯定的,小唐和小宋,還有崔二毛子,不都在外頭跟這幫鱉孫鬥嘛,咱不缺陪葬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