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龍凱帶上他臨時認識的夥伴繼續踏上去往鳳縣的旅途。他與這羣新夥伴的邂逅純屬偶然,或許是該着唐龍凱命不該絕吧,在走出閉塞山區整十天而未遇抗聯同袍以致他幾乎對戰局喪失信心時,忽然就與馬三等人在十分偶然的情況下撞見了。
更可能是老天開眼,就想讓唐龍凱那一幫子抗聯同志徹底毀了禍害中國人的化學武器。因爲好多年以後,在任務中分走不同路線但最終殊途同歸的少數最後的倖存者聚在一起追憶往昔時,都感覺這就是老天眷顧了鳳縣。在那場以鳳縣內城爲主戰場的戰鬥中,不可否認,命運之神總算偏愛了一次缺吃少穿、缺槍少彈的抗聯。
當然,命運之神的偏愛,並沒有讓那些抗日戰士少流血,甚至可說,那些抗日戰士在那次戰鬥中所遭受的損失,比以往更重,以後的幾年直到光復之日,還有那麼多次慘烈的戰鬥,但那些抗日戰士也沒再出現那麼慘重的傷亡。
後話暫且不表。也許大家會有疑問,爲啥馬三等人反正抗日後,沒能找見抗聯二道溝支隊。這不奇怪,唐龍凱和牛蘭花離開閉塞山區已經十天,看起來像是很短,實則不然。這十天,至少在鳳縣,發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森田聯隊的新兵抵達兵營。這些來自日本本土的新兵,經朝鮮海峽抵達朝鮮釜山,隨即從陸路北上直抵鴨綠江,進入滿洲後,由於調度問題,這些新兵在兵站停留了些日子,直到鐵路線暢通了,他們才又登車繼續前進。鳳縣不通火車,松花江水道也不是任何地段都可行大船,因而這些新兵距離鳳縣越近,行軍速度反倒越慢。不過不管咋說,新兵總算趕來報到了。被蘇聯紅軍痛打一番只剩空架子的森田聯隊,總算再次滿員。
其次,臥底敵營的宋子豪、王義成終於得到確切情報,代號“茶2號”的化學兵器已經經由飛刀門地下走私通道運抵鳳縣,探明具體位置,是爲漢奸維持會飛刀門的地下倉庫。一同送達的是大量活體實驗對象,其中一部分是抗日誌士、民主人士和日本國內反戰人士,一部分是關內送來的中國戰俘和關東軍歷次“討伐”作戰俘獲的抗聯戰俘,大部分則根本就是普通百姓,因各種各樣的問題或“錯誤”而被日軍拘捕,成爲日軍化學武器的活體實驗對象。宋子豪迅速將這一情報以及飛刀門內部佈局圖送往二道溝密營。
張巖、端木彧等人接到情報後,當即指示宋子豪、王義成,二道溝支隊和鴨嘴溝支隊將選派精銳戰士展開行動,屆時城內的同志應做好配合。小分隊攜帶武器入城很不方便,特別是森田聯隊齊裝滿員後,守城的敵兵不單是鳳縣保安隊。所以,爲確保行動展開前的部署工作順利完成,城內同志應發動保安隊和警察公署中已被髮展的一部分人員,從城內搞到武器並在日僞勢力加大守城盤查力度的情況下接應喬裝
的小分隊戰士入城。
同時,鑑於茶2號到位、日軍兵力大增這些嚴峻的事實,經支隊黨委班子研究決定,除入城的小分隊之外,其餘戰士立刻轉移。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黨委班子的決定屬於板上釘釘,甭管多熱血多憤青,該走就走吧。記住,撤退只是暫時的,河流沖積平原地區不易與日軍重兵周旋,山區自然還是部隊的首選。柳縣便是二道溝支隊新的落腳點
小分隊入城,主力部隊開拔轉移,這都是馬三等人有所行動之前發生的事情。況且就連抗聯自己人都難找二道溝支隊的密營,一羣前漢奸黑社會更對此倆眼一抹黑。於是,這就走兩岔去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宋子豪和王義成在接到張巖和端木彧的指示後,一刻不敢耽誤,他們自己也害怕,他們獲知日軍對化學武器的測試已經開始,每天都有近百名中國人成爲受害者。若不採取行動,他們早晚也將成爲受害者。兩人分頭行動,分別聯絡警署內部和保安隊中一部分可用的人,當晚齊聚宋子豪家。在院子最靠裡的密室中,這些僞軍警或站或坐,一些人眼中有恐懼,一些人臉上有不忿,但統一屬於良心未徹底泯滅的人。
宋子豪發話:“保安隊的弟兄是我親自徵召的,對這些弟兄,我放心。一個警署裡共事的幾位弟兄,有些我很熟,有些我不熟,是老王介紹來的。事關重大,我是有啥說啥。諸位弟兄,你自認中國人也好自認滿洲人也罷,你是蒙古人亦或是朝鮮人,又有哪個沒被鬼子欺壓蹂躪?當然這裡頭也包括我,包括老王。是,看起來咱們比大多數苦哈哈的老百姓高貴,可本質上說咱們全是鬼子的奴才。大家想想,讓鬼子滾蛋,咱真正挺直腰桿做人,那樣的日子比不比現在舒坦?至少咱不是奴才了。憑啥咱們老當奴才?咱欠鬼子的?”
或站或坐、或恐懼或不忿的僞軍警們面面相覷後,有人說:“咱是氣不過鬼子,可先是國軍後是抗聯,哪個沒被鬼子打得忙不迭跑路。咱腰裡挎的槍和月初領的餉都是鬼子給的,鬼子那麼多兵,咱又能咋辦呢?”
王義成說:“所以就一直給鬼子當狗,鬼子高興或者不高興,只要他們想,隨時拿咱出氣,咱還得哈巴着,不當人,只當狗!到了中國人這邊,還要被戳脊梁骨,被同胞罵成漢奸二狗子。”
這麼一說,倒讓先前那幫眼中有恐懼的人同樣不忿起來,眼中的恐懼明顯消減了大部分。又有人說:“讓鬼子的子彈和刺刀乾透了,充其量疼那麼一下子!等着一蹬腿,還知道啥叫疼啊?可是當着二狗子,一直被同胞戳脊梁骨,好像不疼,其實最疼,這就叫受活罪吧。”
宋子豪說:“可也得想好,不是我宋子豪不替你們考慮,更不是我宋子豪想把你們這些弟兄往火坑裡送。想好啊,若是眼下要辦的事兒最後沒辦成,
以日本人的品性,不會讓咱好過。哪怕只讓咱活上一分鐘,也會叫咱受滿六十秒的活罪。”
僞軍警中一個歲數偏大的保安隊兵頭髮話了:“其他的俺不願意多想,俺只想當年的城防團。俺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只不過其他同袍都跟鬼子拼死了,俺還活着。現如今,能爲抗日做出貢獻,有多少力使多少力。小少爺,您只要說一句話,狗子萬死不辭!”
兵頭狗子,曾經的城防團小兵,當年渡江偵察被叛兵射中屁股,送進城裡找郎中瞧病養傷,這纔在森田聯隊攻城之際保全性命。可他的袍澤弟兄都在那片陣地上殉國了,大齙牙、排長,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弟兄,只混了個臉熟的壯丁們,都沒了。有城防團的弟兄倖存下來,包括二營長老林,這些人也舉起了抗日義勇軍的大旗,繼續跟日軍作戰,這裡頭有狗子。再後來,關東軍持續增兵鎮壓東北人民的抗日鬥爭,漸漸的僞滿洲國和日本佔領軍當局對東北的統治越來越牢固,鳳縣地區的抗日鬥爭陷入低潮。直到張巖等人在鳳縣地面上建立抗聯二道溝支隊,對敵鬥爭重新開展起來。只是那些城防團戰士,到那時已所剩無幾。最終,老林和宋子豪開始了敵營臥底的生涯,而城防團最後的戰士——狗子,則被安插進保安隊當守城門的兵頭,一俟組織需要,便發揮他應有的作用。
狗子剛纔的那番話,確實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哪怕是那些對鬼子恐懼的人,既然能被找到這座密室開會,就說明他們不屬於那類心甘情願給鬼子當狗的軟骨頭孬種。他們全是鳳縣土生土長的子弟,當年城防團、縣民自衛團、飛刀門衆弟子與鬼子的血拼,是他們父輩的榮光,也讓他們以他們的父輩們爲榮。到現在,他們長大了,成了拿得起槍、拼得起命的壯年。他們作爲普通人,日本佔領軍的兇殘以及對抗日誌士的殘殺,讓他們心存恐懼。可一旦他們認爲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時,他們照樣有種跟鬼子拼到底。別看他們後來接受的是日本軍國主義的殖民奴化教育,可他們在鬼子來之前所接受的,是正統的中國教育。中國教育中所包含的仁義禮智信,古往今來那麼多愛國志士的典故,人類本身具備的最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讓他們明白,他們是中國人,永遠都是,這是任何勢力和個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只不過他們暫時成了亡國奴,總有一天他們將重新做回中國人。
還有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民族感情和身爲中國人的良心,都沒有徹底泯滅。當找到一個宣泄口時,他們便能做到爲國家民族赴湯蹈火。
哪怕他們當過二狗子。
當他們決定反戈一擊併爲此獻出生命時,也許他們的姓名會隨着他們肉身的腐爛而湮滅在歷史長河中。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們最後做出的抉擇是正確的,他們即便稱不上英雄,也可稱得上勇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