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真定府上路,過了衡水便是景州。陳瀾前世裡並不是愛好旅遊的人,再加上弟弟病弱,去過的只有北京西安南京這寥寥幾個有名的古都,自然從未來過後世已經名聲不顯的景州。相比那些斧鑿意味太濃的所謂水鄉小鎮千年名城,如今的景州城自然是原汁原味的古色古香。站在高塔之下靜賞古塔風濤,隨後又和楊進週一塊一氣登上了這座十三層的高塔,就只見視線之內無遮無擋,極盡目力甚至能達三四十里遠。
雖說一氣登上這十三樓,眼下雙腿還在微微打戰,但那種登高望遠的興奮感卻蓋過了疲累,倚靠在楊進周懷裡,儘管迎面而來是陣陣呼嘯的寒風,她仍是深深呼吸了一口那夾雜着凜冽冰寒的空氣,笑着說道:“站在這地方,只覺天地都開闊了。”
“話說得沒錯,可這大冷天出來遊玩,恐怕也只有咱們這兩個被四弟糊弄了的糊塗人!”楊進周苦笑一聲,竭力用大氅將陳瀾遮蓋得嚴嚴實實,又用手輕輕捂住了她冰涼的手指,“這景州塔雖好,可你看看今天又幾個人來登高的?這早就過了秋高氣爽的九九登高節了,各處連暖炕都燒了起來。這下你放心了,等回到了家裡,我也非得好好教訓一下那小子!”
“他還不是好心,想趁着這機會讓咱們躲開是非?”本能地白了楊進週一眼,見他臉上滿是笑意,陳瀾這才醒悟到自己一不留神又中了他的圈套,於是趕緊別過了頭去,好半晌才訕訕地說,“都說偷得浮生半日閒,若趁着這假期不出來走走,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機會。你知道麼,哪怕是之前在江南後來那段太平時日,也不如這些天來得愜意舒心。”
“那是自然,我不忙公務,你不用管家,哪裡還有比這更好過的日子?難得見你有心寫那些山水遊記,之前在江南,也沒看你有這雅興。”
外頭風聲愈響,空蕩蕩的塔中越發寂靜,夫妻倆好一陣子誰都沒開口,直到陳瀾凍得受不了了,突然打了個噴嚏,楊進周才趕緊給她拉上了風帽:“成了,總不能一直在這景州塔上吹風不下去,否則下頭人該急急忙忙上了找咱們了。我還真沒想到你有這興頭,要知道,柳姑姑也是上到八樓就沒再跟,芸兒乾脆在五樓就停下了。”
“好容易才能到這景州塔來,哪怕是再累,不爬上來豈不是這一路車馬勞頓白熬了?”
陳瀾微微一笑,再次深深凝視了一眼那一覽無遺的景色,這才隨着楊進周的攙扶緩緩往中間下樓。踩着那一級一級深深地臺階,雖說腳底早就因爲在風地裡站的時間太長而發僵了,可旁邊那只有力的手一直緊緊拉着她,讓她每一步都能穩穩當當腳踏實地。
這整整十三層上下一趟,多年沒爬過樓梯的陳瀾只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疼,站在平地上竟是有些站立不穩,而柳姑姑雖說好些,可芸兒也在那抱着雙手只喊冷。相比之下,楊進周的反應自是微乎其微,把護衛都安排好了,等到馬車過來,他甚至還有充足的力氣把膝蓋直打顫,完全沒法上馬車的陳瀾給抱了上去。
“說來也快,咱們這一趟出來就是二十天出頭,這畿南三大轉眼之間就只剩下最後一個滄州了。”坐在車上,楊進周給陳瀾揣好了手爐,安好了腳爐,這纔給她拉緊了大氅,“這近畿的地方是北邊,雖不如江南風景如畫,卻別有一種磅礴大氣。說來我長這麼大,這些地方也是頭一回來,真有一次不枉此行的感覺。對了,剛剛守塔人說過,到了景州,必得嘗一嘗這兒的散子,橫豎都只是小吃,待會路邊停一停,我買來你嚐嚐。”
“這一路過來我都嚐了多少東西,再這樣下去,回京之後別人就認不出來了!”
陳瀾嗔了一句,可面上的表情上仍然滿是喜歡。她原本極其挑剔的腸胃在江南那養息之中雖不說恢復了從前的鐵胃,可終究是不再忌諱外頭的吃食。畢竟,這年節卻沒有那許多無良商販黑心作坊。因而,等到楊進周把那散子買了過來,她仍是饒有興味地吃了大半根,這才心滿意足地靠在了廂壁上。
“還說我把你喂胖了你,你怎麼不說,你這趟出來,胃口也是見漲?”
如今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陳瀾哪裡會在乎楊進周這戲謔,聽着左耳進右耳出,反而是摩挲着小腹暗歎了一口氣。她胃口越來越好,身量卻還和從前差不多,再加上這些天車馬勞頓,恐怕要心想事成是不太容易,也只能等到回京再說了。可不管怎麼說,這一趟出來着實是沒白走,這輩子她興許都不會有這般閒暇的機會了。
滄州開元府的鐵獅子就不必像景州塔那樣費神費力地攀登了,看完鐵獅子游了開元寺,楊進周顧着陳瀾的口味,自然又是選了一家鬧市的客棧住下,讓夥計把四下裡的小吃全都蒐羅了來,什麼驢肉火燒、什麼滄州冬菜、什麼羊腸子……因這一路回京頂多就是三四天,他們這一住就是三日,四下裡該吃的該玩的都嘗試過了,臨到上路時還特意捎帶了幾口袋的滄州金絲小棗。這天早上正準備結了帳往天津去時,纔到門口套了車,就只見門前大街上兩騎人疾馳而過。
見多了驛站的四百里六百里加急,夫妻倆也只是都看了一眼,並未放在心上,等到一路到了天津三衛,他們才發現某些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原來,竟是翰林侍讀學士羅旭明折拜發,彈劾北直隸學政玩忽職守,以至於下屬州縣買'賣'廩生,院試作弊等等種種不法事,一時間,這位始終不曾低調下來的威國公世子又是名動河北。
不但如此,興許是羅旭微服私訪的事情已經泄露了出去,楊進週一行住進了客棧之後沒多久,衙門便來了人查路引。隨行的一個親隨雖是拿出了路引,但那領頭的差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端詳了許久,終究是捏着不肯放,嘴裡仍是繼續盤查,末了甚至還提出要進屋按路引覈對人數,那越來越大的聲音終於驚動了內間的人。
因這是最後一程,楊進周便只帶了陳瀾坐車出去,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棧中。這會兒柳姑姑打起門簾出去,冷冷瞅了那幾個差役一眼,見頭前那個領頭的差役甚至還肆無忌憚地往她臉上打量,她便隨手遞了一個信封出去。那領頭的差役見此情景,不覺端起了架子,也不伸手去接,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位嫂子,上頭如今查得嚴,這一套可行不通了。各位這行李是否有夾帶,身份是否屬實,我可不得不得罪了。”
“這是給你們指揮使的帖子。”柳姑姑見那差役面色一凝,手就僵在了那兒,這纔不緊不慢地說,“我家大人攜夫人路過這兒,因明日啓程,不及登門造訪了,所以說道一聲。”
這一聲大人讓那差役倒吸一口涼氣,再一看柳姑姑那絲毫不露奢華,可卻也並不顯寒酸的衣着,再忖度忖度剛剛那隨從模樣漢子的口氣架勢,他的面色就有些架不住了。低頭瞅了瞅了手裡的路條,他立馬打點出了滿臉笑容,竟是雙手把路引遞了回去,隨即又把那一封封了口的帖子接了回來。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嫂子還請勿怪。這東西小人一定送到,一定!”
等着差役帶着人一走,手裡拿着路引的那親隨忍不住上前衝柳姑姑道:“姑姑給他的是什麼帖子?咱們這一路都不曾露過身份,如今到了天津三衛,爲什麼要……”
“先頭那羅世子的消息只怕是讓那些地方的官兒有些緊張了。否則,順天府開出來如假包換的路引,那小小一個差役敢質疑?”柳姑姑面色一片沉靜,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結,“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都要回京了,藏着掖着就沒必要了,露一露身份,若人有什麼歹心,想來自然而然就壓住了。否則,夫人也不會早早備下了蓋着老爺私印的帖子。”
在坊間傳說之中,天津衛得名於楚太祖,而那位有着太多傳說的人物還留下了赫赫有名的狗不理包子,親筆題過天津大麻花等等。因而,陳瀾對這些已經都麻木了。嘗過了狗不理包子,又捎帶了一大包大麻花,她一回到客棧,就發現那掌櫃和夥計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同。
待到回了房,她方纔得知之前差役查過路引後不久,緊跟着又一撥人氣勢洶洶過來,看着是都指揮使司的人,纔剛被幾個光火的親隨趕走,這卻把掌櫃和夥計下了個半死。
“你是說,你把我出來之前預備的帖子給了那查路引的差役?後頭的人卻是問都不問就要搜檢?”
見柳姑姑連連點頭,陳瀾心中那莫名的古怪頓時越發明顯。而這時候,一旁的楊進周突然開口說道:“記得天津左右衛都併入了天津衛,說是指揮使統管,但因爲這兒地處漕運和海運的要緊關節,還是另外設了官衙。相比那些文官,那位指揮使未必是實權人物。既然是差役,更加不會是指揮使主管,而是直轄於天津衛的那位理政。”
此話一出,陳瀾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而柳姑姑亦是面色一變,當即滿面愧疚地上前行禮道:“夫人,都是我的錯,一時記岔了這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