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六宮總共十二宮,四妃的位置卻是有數的,因而,膝下有子女的九嬪往往都能佔據一宮正殿,再加上皇帝並無獨寵的人,往日裡的日子倒也不難捱。現如今皇帝追思皇后,不常到其他宮中來,這些在宮裡少說呆了十幾二十年的女人們也沒有太多怨言。
李淑媛的永安宮位於東二長街以東,從北往南數的第二座。由於她孃家豪闊,在宮中手面大,平su人緣也極好,對底下的人素來都是和顏悅色,平常到哪都露着微笑,宮女太監們背地裡都稱一聲笑面佛。這些天她也是連皇帝的面都沒照過,難得把兒子淮王盼了來,可才三兩句話,母子倆不知怎的就鬧了起來,結果就只見淮王氣沖沖地出了後院正殿同順齋,李淑媛急匆匆衝出來嚷嚷了兩聲,可終究沒能把人叫回來,一貫脾氣好的她也氣得直跺腳。
“娘娘,什麼事大不了的,竟是和淮王殿下鬧了生分?”
看到從後院西配殿裡出來的是劉才人,李淑媛眉頭一蹙,隨即就淡淡地說:“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牛脾氣不懂事……算了,讓他吃些虧也沒什麼壞處。前些日子纔有人送進了一些茯苓霜,我一個人也用不了,到時候讓人拿兩簍子來,你和孟才人一塊分分。”
有了好處,劉才人自然不會繼續管閒事,忙笑着行禮謝過。而李淑媛撇下人回到前院正殿裡頭,立時召來了一個心腹太監,咬牙切齒地說:“趕緊想辦法去探一探,看老五跑到皇上那裡去究竟說了些什麼,事無鉅細打聽出來,不要怕花錢”
等到那太監一溜煙跑了,她方纔把揉成一團的手絹狠狠扔在了地上,氣急敗壞地罵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非得闖出禍事才知道收手麼,這種事情只有背後使勁的道理,怎麼能當面去說都是齊太妃……也不知道收了汝寧伯家多少好處,這個該死的老虔婆”
皇后百日將至,皇帝在下朝之後,去坤寧宮的次數不知不覺竟是越來越多了。從坤寧宮出來的他頗帶着幾分悵惘,走路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身後的一個太監輕輕提醒了一聲,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進了乾清宮後院。他還沒到御書房門口,就只見一個小火者疾步跑了過來。
“皇上。”那小火者隔着幾步遠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一個頭稟報道,“淮王殿下求見。”
“老五?”
皇帝口中唸了一句,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往裡走,快要進門時才淡淡地說:“讓他進來吧。”
自打皇后崩逝之後,淮王除了隨衆哭靈,這還是第一次單獨見皇帝。儘管早就爲了今天的事做了萬全準備,可他真正進了御書房,站在皇帝面前時,卻感到了一種迎面而來的巨大壓力。小心翼翼地行過禮,又再次確定自己的衣裳穿戴沒有任何會觸怒這位父皇的地方,他才垂頭說道:“父皇,母后百日將至,兒臣寫了一篇悼念母后的祭文,想請您看看。”
皇帝瞥了淮王一眼,想起幾個兒子之前祭拜守靈的時候無不是哀哀切切,做足了孝子的姿態,可真要說悲痛,恐怕沒人及得上那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回過頭來被人一鬨就能破涕爲笑的周王。至少,在靈前大哭的時候,他那個呆傻的大兒子是真心難過的。至於淮王所說的祭文,這倒是諸子之中第一個送上來的,因而他便點頭命太監下去拿上來。
展開大略掃了一掃,他就發現這並不是謄抄好的文本,上頭頗有些塗抹改動的痕跡,決計算不上工整。可就是那些墨色深淺不一的字跡,他的臉色就稍稍霽和了下來,至少,他能夠看得出來,這篇祭文並不是那些善於舞文弄墨的王府清客所寫,應該貨真價實是淮王所作。
“你倒是有心了。”
難得父皇一句讚許,淮王立時放下了一半的心思,隨即立時趁熱打鐵,面帶悲色地說了些皇后從前待自己的情形。相比動輒哭暈過去的晉王和其他幾個皇子,他的精心準備畢竟沒有白費,由於說起昔年舊事時栩栩如生,皇帝漸漸聽得認真了起來,他這個說的人自然更加賣力了起來,臨到末了也已經淚流滿面。
“母后在時常說,只恨身子太弱,不能爲父皇分憂太多,又沒法花太多心力教養咱們這些不成器的兒子,只盼着能瞧見咱們一個個娶妃生子,到時候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兒臣如今想想母后的話,心裡就像刀割似的……咱們兄弟幾個日後娶了王妃,就算真的生了一大堆兒女,可恐怕她們連母后的模樣也沒見過,更不用說在母后面前盡過孝心了”
儘管皇帝此時已經聽出了淮王話中有話,然而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認,淮王所言不差。哪怕是早早冊立的晉王妃張惠蘅,皇后也不曾見過幾回,那位病歪歪在牀上養着已經許久了,更不用說什麼盡孝的話。皇后素來賢惠,於庶子們也向來公允得很,只是,無論這些兒子是好是壞,將來再有多少孫兒孫女,她都是見不着了……
想到這裡,他幾乎無意識地說道:“你母后臨去前也沒忘了你,早就替你選定了王妃。”
淮王早就從母親那裡聽說了自己定下的是汝寧伯楊家的四小姐,也知道汝寧伯家便是靠這個才定下了陽寧侯府的二小姐,甚至還能撈到大筆陪嫁,可越是如此,他心裡越是窩火。此時此刻,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低聲說道:“我其他的都不想,只盼她和母后一樣心善。”
“能把大悲咒背得那般流暢的,若不是心善,便是大僞,你母后看中的應當不差。”
終於確定了這事情再無一分希望,淮王積存已久的那種不滿終於忍不住了。他想起自己在西苑中堵住陳瀾時的告誡,想起了在通州郊外迎面等着陳瀾時,卻反遭了那兩個不速之客,想起了自己那一日從北安門出來時,心腹屬下看到和打聽到的情形,他只覺心裡火燒火燎,到最後不禁低下了頭,竭力掩飾住了眼睛裡頭的森然怒火。
“父皇說的是……心中有佛的人,總比某些受了厚恩,卻在母后喪期中還有功夫和男子兜搭的人強。”
皇帝原本還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驟然聞聽此語,他一下子擡起頭來,那眼神中的哀傷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盡的犀利。盯着淮王看了許久,見這個兒子竟是彷彿渾然不覺,只是一味低着頭,他這才淡淡地問道:“你說得人是誰?”
“兒臣不敢說。”
嘴裡說不敢說,可當眼角餘光發現皇帝的臉上比之前蘊藏着更深的怒火時,淮王立時開口說道:“兒臣只是聽說杜閣老夫人生辰的那天,她竟是和父皇重用的兩位新貴同進同出杜府,狀態頗爲親密,還在某處下馬亭逗留了好一會。”
儘管淮王語焉不詳,但只要有了線索,皇帝知道必然能打探出來,因而冷冷看了淮王一會,就把人打發了出去,又急急宣了曲永來。由於這麼一樁突然冒出來的事,他的心緒大亂,在御書房呆了一會便沒了興致處置公務,索性出了乾清宮前往武賢妃的長樂宮。
一進那裡,他就看到周王正跪在前院的大樹底下,嘴裡不知道嘟囔着什麼,而武賢妃和宜興郡主正並肩站在後頭。當太監通報時,事先沒得到風聲的一大堆人這才反應過來,行禮的行禮,張羅的張羅。等進了正殿,閒雜人等退下,他隨便問了周王幾句,得知是祭拜母后,便笑着摩挲了一會他的腦袋,就把他也一塊打發了下去。
“九妹這幾天見過陳瀾麼?”
宜興郡主不料皇帝會突然問這個,愣了一愣才點點頭道:“見過,她昨日纔來了,是爲了她弟弟陳衍的婚事。她家裡太夫人瞧中了杜閣老的長女,原本是藉着前日杜夫人壽辰去相看,誰知道這麼巧杜閣老就是那天入閣升了次輔,所以儘管杜閣老讓夫人回話說答應,她還是有些吃不準,不知道是否會有忌諱。對了,那天杜府門前的情形皇上可聽說過?”
杜府擋客的事情如今人盡皆知,各式各樣的話頭都有,皇帝如今對錦衣衛送上來的消息沒有之前那般留心,再加上信得過杜微方的人品,倒是真的不太知情,於是就無可無不可地問了一句,可宜興郡主接下來說的一番話就讓他愣住了。
“……最後掛出去的對聯是求升官請謀他路,欲送禮莫入此門。這還真符合那丫頭不善文采,只善實用的性子,還虧得杜家丫頭肯跟着她一塊胡鬧,偏就對了杜微方的胃口那個上了陽寧侯府的媽媽說自家老爺讚不絕口,一力留着那門聯拒客,所以說允婚也多半是看着這事情的份上。說來也巧,威國公世子因爲皇上賜卷子的事,上杜府拜壽順帶想見見杜微方,楊進周也去給師母祝壽,三撥人撞在一塊,要不是這副對聯,決計得被堵在了杜府出不去。”
皇帝喃喃念着那一副對聯,原本陰霾重重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來:“虧得她機智,這麼一副對聯,杜微方的性子確實會引其爲知己。若不是他兩個兒子都已經定下了,恐怕這會兒都已經跑人家家裡下聘了”
晚間,在御書房裡得知了曲永所報的事情,原本就心結消去大半的皇帝終於恍然大悟。只想着那兩個人沿途護送的情形,羅旭甚至還在車前對那姐弟倆說了些什麼,他不免若有所思,又輕輕用食指敲着扶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