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平平常常的會客,到最後竟是發展成這樣的大狀況,走出蓼香院的時候,陳瀾只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走路的步子彷彿是踏在棉花上一樣。哪怕是此前已經心裡有數的紅螺,臉上表情也很不好看,她雖曾經是蓼香院的人,可畢竟是調了地方的人,剛剛那會兒便是和蘇木胡椒並其餘少爺小姐的丫頭一樣關在西邊耳房裡頭,眼下還有些失魂落魄。
過了拐角,一直沉默着的蘇木終於忍不住了,趕上前兩步低低問道:“小姐,咱們侯府……咱們侯府會不會真要被查抄?”
話音剛落,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的紅螺便立刻斥道:“什麼查抄,別胡說八道!”
在蓼香院正廳裡頭呆的時間長了,陳瀾此時只覺得脖子僵硬,卻只能不那麼顯眼地活動兩下。見紅螺一句話嚇得胡椒滿面驚惶,蘇木亦是咬着嘴脣,她就強打精神笑道:“別這麼副樣子,咱們府裡百多年又不是沒遭過事,老太爺在的時候還不是被錦衣衛拿過?胡椒胡椒,你們倆先回家裡去說一聲,沁芳也就罷了,芸兒性子急躁,指不定怎麼着急。自己家裡,又是大白天,不用這麼多人跟着。紅螺,你和我一塊去看看四弟。”
陳衍的院子是從前就屬長房一家住的芳菲館,只不過,當初寬敞軒昂的院子被紫寧居佔去了老大的地方,如今正房只餘三間,東廂房已經變成了一堵牆,只有三間西廂房,整個院子小得很,再加上進進出出和二房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因此才養成了他激烈好鬥的性子。在他看來,這樣才能保護自己和姐姐。
然而,今天他從蓼香院回來,卻是少有的安靜,徑直進了暖閣之後就立刻倒在了炕上,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聲來。之前被關在西耳房飽受了驚嚇的露珠和春雨見了這情形都緊張得不得了,甚至以爲他是給嚇糊塗了,可卻被陳衍不由分說攆了出來。
因此,陳瀾一進門,露珠就連忙迎了上去,行過禮之後就急急忙忙地說:“三小姐,您趕緊去瞧瞧咱們少爺吧,一回來就在炕上躺下了,問什麼也不答,說話也不聽,只是在那兒一會笑一會哭的,咱們都嚇死了!”
這小子必定是又生出了那心思!
陳瀾只覺得無可奈何,沉下臉示意紅螺在外間等着,自己就打起簾子入了內間。看見臨窗大炕上,陳衍正仰面躺在那兒出神,她便沒有出聲,走上前去在那額頭上輕輕一拍。下一刻,陳衍就一骨碌爬了起來,臉上旋即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姐,你可是來了!”
陳衍不由分說地拉着陳瀾在身邊坐了,往門簾那邊看了一眼,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姐,老太太單留着你,是不是有什麼要緊話說?”
陳瀾這些天來的心思除了放在熟悉環境熟悉人情,就是放在這個弟弟身上,喜的是姐弟倆的關係素來極其密切,憂的是大約由於自幼失了雙親,陳衍的性子偏激急躁,若不能下死力磨練一下,極可能吃大虧,因而此時盯着那張掩不住幸災樂禍的臉,她便淡淡地問道:“你是覺得,二叔這一次下獄,又牽連錦衣衛上門,咱們長房便有好處?”
“那是當然,這爵位原本就該是咱們家的!”
面對理直氣壯的陳衍,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冷笑道:“本來就是咱們家的?雖說子不言父過,但爹當初丟了爵位,就算有人算計,何嘗不是他有把柄攥在那些御史手中的緣故?還有,誰告訴你二叔這次下獄,就必定丟了爵位?再者,萬一皇上龍顏大怒,直接褫奪了咱們家的世襲爵位呢?你才幾歲,我朝史上,有幾位像你這麼小年紀就能襲爵的?你再想想,是你對朝廷的作用大,還是三叔的功勞大?”
連珠炮似的幾個問題把陳衍直接問得呆住了。他僵坐在那兒,好一陣子才憋出了一句不服氣的話:“姐,你怎麼能這麼說,長幼有序……”
“什麼長幼有序,如今的那位晉安伯,想當初在老伯爺去世之後,爲了襲爵打了多久的御前口水官司?原本爵位該是長房唯一的兒子襲的,可人家硬是揪着長房夫人乃是續娶,先前曾經適人,法不當爲正嫡,由是硬生生把爵位給瞭如今的晉安伯。可歸根結底,如今的晉安伯也是小妻所生,哪裡就是正嫡了,不過就是姻親得力!”
這是此前最善於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芸兒說的,陳瀾現學現賣拿出來,果然就讓陳衍又安靜了下來。她仍怕這番敲打不夠,又低聲說:“你要知道,咱們母家不顯,在這家裡無依無靠,你年紀又小,這爵位就算真的襲了,難道就一定能長長久久?”
陳衍終於漸漸被說動了,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沮喪的表情:“可老太太似乎有那意思……”
“這事情,單憑老太太的力還不夠,更何況如今老太太也未必能看清究竟怎麼回事。”想起今日朱氏前後大相徑庭的表現,陳瀾早有了判斷,此時不禁輕輕摩挲了一下陳衍的鬢角,“四弟,你太小了。倘若你大上幾歲,或者是已經有了官階職位,咱們還能豁出來爭,但如今若是不明就裡就這麼踏進去,只怕是得不償失。聽姐的話,不要表露在臉上,平時和兄弟怎麼相處,如今還怎麼相處,不要再拿出剛剛那副讓人鄙薄的嘴臉來。二伯畢竟是長輩,讓人看見你這幸災樂禍的樣子,光是忤逆不孝四個字就能讓你萬劫不復!”
儘管心中尚有幾分鬱氣,但陳衍也不是完全不懂事,悶悶地點了點頭。又說了一陣子話,瞧見陳瀾欣慰地微微一笑,隨即站起身要走,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忙伸手拉住了她,自個也跳下了炕來。趿拉着鞋子到另一頭的多寶格上翻檢了一會,他就拿着兩本薄薄的舊書匆匆過來,笑嘻嘻地塞在了陳瀾手中。
“姐,你之前不是讓我找些書給你瞧麼,我也一直留心着。這是上回文瀚坊的主事到學堂來送書單子的時候悄悄給我的,一本是咱們楚朝開國時,一位宦官留下的雜記,不知怎的沒有付印,又因爲是宦官的東西,所以賣不出價錢,但要知道當初的風土人情,這卻是最好的。另一本是這位宦官的珍藏,不知道寫的什麼西洋鬼畫符,從前還有人說是太祖皇帝的字,可認識的人都指斥是假的,所以兩本都是打包在筆墨紙硯裡頭一塊附贈的。”
陳瀾這些天雖不曾讀書破萬卷,破百卷卻也是有的,因此弟弟的這點心意,她自然就笑納了。可接過來習慣性地隨手翻了翻,她就發現那本寫滿了鬼畫符似文字的書彷彿別有蹊蹺,等明白過來之後,她竟是一下子倒吸一口涼氣,揉了揉眼睛方纔確定自己絕對沒看錯。心慌意亂地合上書,她勉強對陳衍露出了一個笑容,又謝了一聲。
“這有什麼可謝的,就算姐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能幫你摘下來!”陳衍仰着頭,臉上滿是高興和得意,剛剛的沮喪勁一掃而空。瞄了一眼那鸚哥綠的門簾,他突然又拉了陳瀾一把,隨即湊上去低聲說道,“姐,紅螺是老太太的人,你有沒有拿捏住她?要是沒有,不如我想個法子……”
陳瀾見弟弟滿臉關切的模樣,不禁把心裡剛剛那一絲驚悚壓了下去,面上微嗔:“你能有什麼法子?別又出什麼餿主意。”
“家裡的丫頭十個有九個都是想收房的,大不了我對她說,只要她忠心耿耿服侍姐姐,以後等我大了,就收了她在房裡……”
話還沒說完,他就感到腦袋被人重重敲了一下,頓時住了口,可憐巴巴地擡起了頭。陳瀾這一回是貨真價實怒了,冷冷地看着他,隨即板着臉訓道:“小小年紀,不要想這些歪門邪道的勾當。要拉攏人心,也不用使這些不入流的手段。四弟,你給我聽好,讓你去學堂,我不指望你成聖賢,但卻是讓你去學立身持正之道的,不是學這些!以後你如果再說一句這樣不上臺面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陳衍還沒見過姐姐發過火,剛剛雖是質問,但終究還不曾真正鐵青着臉,而這一次卻和之前不同,竟是氣得連肩膀都在發抖,直截了當轉身出了門,這頓時把他到了嘴邊的辯解都嚇了回去,呆了老半天才醒悟到得把人追回來。可是,出了正廳,看到陳瀾已經和紅螺出了院子,他不禁在心裡把那個攛掇自己的小廝罵了個半死,又急急忙忙追出了院子。
“姐,姐!”
剛剛陳瀾怒氣衝衝地出來,二話不說就出了院子,紅螺也感到很奇怪,此時聽到後頭叫聲,她見陳瀾依舊不回頭,只得上前攔住了她,又勸道:“小姐,就算四少爺說錯了什麼話,你也得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陳瀾這才停住了步子,見陳衍氣急敗壞地衝上前,來不及喘口氣就可憐巴巴地說:“姐,我知道錯了還不行麼……”
端詳着面前的少年,陳瀾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輕輕咬了咬舌尖,感覺腦袋清醒了,她這才伸出雙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以後記住,小手段從來都是輔助,不能一味倚靠這些成事。記着我一句話,待人不要全用機心。就好比丫頭來說,有的丫頭想的是伺候主人做了通房擡了姨娘,從此之後不再爲奴;有的丫頭是純粹自小的情分,只想着服侍一輩子;但也有的丫頭是寧願爲奴不願做小,卯足了勁想要脫籍;更有那等只想着在主家下頭混口飯吃……有些人可用不可信,有些人可信不可用,但是,對待那些既可用又可信的人,你首先得掏出自己的真心來才行。”
紅螺在旁邊聽着聽着,見陳衍最初茫然,漸漸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她不禁覺得心裡一酸。在外流浪數載,入了侯門兩年,除了那次的自陳心跡,何嘗記得還有真心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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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之所以取這個標題呢,是覺得這句詩很有感覺,甭管那個朝代,京華確實多權貴啊。話說回來,本文的陳家是有原型的,咳咳,多虧俺明史明實錄翻的勤快^_^
最後,六六同學開新書啦,書名《姐姐有毒》,很好很強大,讓我想起了當初的《奶媽疼你》……鏈接在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