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茂才狠狠地抽了幾口,把菸頭扔進了菸灰缸,只聽得“滋”地一響之後,又摸出一支菸來,說道:“小楚,看來調查的重點要轉移了。當然,認真追究起來,霍啓明也並不是沒有問題。”
楚天舒幫郎茂才點上煙,小心斟酌了措詞,說:“郎書記您說得對。客觀地說,霍啓明不僅有生活作風問題,爲了謀取職位,也存在行賄的動機,所以,常委會研究幹部人選時,就是依據這些情況把他剔除出去了。”
郎茂才點頭道:“按目前的情況分析,高大全動用了違規金額比老主任還大,他要是沒死,這一次也罪責難逃啊。”
楚天舒說:“郞書記,這幾天我也在反思,高大全爲什麼要鋌而走險呢?個人覺得,他爲了獲得晉升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他得知落選之後的過激行爲,並不完全是一時的酒後衝動,而是一種急紅了眼的表現。”
“這很有可能。”郎茂才摸着下巴上的鬍子,說:“不過,他死了就算是徹底解脫了,違規資金的去向也就無從查起了。”
“這倒也是。”楚天舒明白了,郎茂才無意深究高大全的問題,便說:“南嶺有句老話叫一了百了,這種情況下,再追究高大全的責任確實不太妥。”
郎茂才又抽了幾口煙,看着楚天舒說:“小楚,我喊你過來,是想聽聽縣裡對下一步調查的意見。”
楚天舒想了想,說:“郞書記,我服從市裡調查組的決定。”
郎茂才笑笑,說:“呵呵,你這個態度很好。剛纔大木同志來找過我了,他感覺壓力很大,希望調查適可而止,不要再擴大化了。畢竟,市裡的調查組主要是針對定編定崗工作來的,維護南嶺縣的穩定纔是第一要務。”
付大木坐不住了,這正是楚天舒需要的效果。
上官紫霞在付大木心腹重地不斷審計出線索,只要樑宇軒督辦到位,計生委、財政局、礦產局就可能還會有人要進去,而進去的人又會牽扯出更多的線索,由不得付大木一夥兒不慌了手腳。
原本想借霍啓明把火燒到耿中天的屁股上去,沒想到,上官紫霞從審計的角度揪住了財政局的鞭子,又把火燒到了付家賴以起家的礦產局,如果不及時剎車,後果不堪設想。
“大木縣長在南嶺工作十幾年,他感到壓力大是可以理解的。其實,我的壓力一點兒也不比他小,南嶺的幹部出了問題,我身爲縣委書記難辭其咎啊。”楚天舒說:“不過,已經進去了的幹部,組織上不給個說法,老百姓怕是會鬧眼子的。”
“鬧眼子,鬧什麼眼子?”郎茂才沒聽懂。
楚天舒解釋說:“南嶺方言,說的就是羣衆聚衆鬧事。”
“怪不得老付總喜歡把‘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掛在嘴邊上,看來南嶺老百姓熱衷於鬧事是有傳統的。”郎茂才當然擔心老百姓鬧眼子,說:“小楚,你說得有道理,所以,我覺得從維護穩定的大局着想,大木同志的提議也是值得考慮的。”
“郎書記,我也覺得大木縣長的建議有道理。”楚天舒眉頭鎖着,說:“只是如今的羣衆不太相信幹部,調查涉及到的幹部要是輕輕鬆鬆過了關,老百姓只會說他們後臺硬,矛盾就集中到我和大木縣長身上了,一旦鬧起眼子來,我們也不好出面做工作。”
郎茂才沒想到楚天舒會如此不肯轉彎,便有點火起,他把菸頭丟進了菸灰缸,大聲地說:“上級組織有權調查任何一個幹部,如果有問題,必須堅決查處,如果沒問題,就應該還人家一個清白。我們做工作,不能被羣衆牽着鼻子走。”
“郎書記,我不是那個意思。”楚天舒忙說:“我們的幹部,只要他是黨員,是國家公務員,就有義務配合組織調查任何問題,包括他自己的問題和別人的問題。”
郎茂才說:“小楚,我來對大木同志說,越是羣衆不相信幹部,我們就越要理直氣壯地肯定好乾部,宣傳好乾部,樹立好乾部的典型,這是教育羣衆的大好機會。這事就這麼定了,一會兒我和葉市長碰個頭,再分別和上官局長和樑主任通氣。”
楚天舒終於明白了,郎茂才同他談了半天,只是想明確一點,他聽從了付大木的建議,對幹部的調查就此適可而止了。
很顯然,郎茂才意識到出現這樣的局面,楚天舒從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所以,他纔在與葉慶平碰頭之前先說服楚天舒。
吃完晚飯,郎茂才去了葉慶平的房間。
楚天舒回了自己的房間,正思量間,書桌上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那邊已搶着說:“楚書記,我是老彭,財政局的彭寶鑾。”
“彭局長啊,有事?”楚天舒臉上露出了笑容:膽小怕事的彭寶鑾坐不住了。
“楚書記,有空嗎?我想請你喝茶。”彭寶鑾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
“好啊。”楚天舒只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下來。他本想問他爲什麼不來他的房間,一樣可以喝茶,但是他敏感地意識到對方這個要求背後隱藏着什麼,似乎不應該拒絕,正如他不能拒絕郎茂才的決定一樣。
“我在書香門第茶樓等您。只好麻煩楚書記打車來了,南嶺的司機一般都知道這個地方。”電話那邊彭寶鑾明顯鬆了一口氣,而這近乎無禮的請求,表明這是他猶豫再三才下的決心。
楚天舒放下話筒,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彭寶鑾的邀約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跟上官紫霞的“見面”,都一樣遮遮掩掩,像是地下黨接頭一樣神秘。
這讓他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深深地無奈。
十分鐘後,他到達書香門第茶樓。
這是一個裝修相當清雅的小茶坊,四壁和過道都擺滿了整齊的書籍,裡面的茶客大多各自擺着一本書埋頭閱讀,也因此相當的安靜,名副其實,頗有書香氣息。
楚天舒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兒。
在大廳背後名叫“竹韻”的雅間,見到了一臉惴惴不安的彭寶鑾,一個人。
等到服務生上茶退下,彭寶鑾忽然說道:“楚書記,我要辭職,不當這個財政局長了。”
楚天舒“啊”了一聲,做出一副震驚的樣子,說:“老彭,你這話從何說起啊?”
彭寶鑾的目光不敢和楚天舒對視,而是有些出神地盯着正前的牆壁,沉吟着緩緩說:“紀委的同志下午找我談話了。”
楚天舒說:“老彭,你多慮了。下午我還和市委郎書記談到過,每一名幹部都有配合組織調查的義務,並不是說,只要被找談話的幹部就一定有問題。”
彭寶鑾的手指輕輕在茶桌上敲着,毫無節奏,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遲疑着說:“實際上,上官局長一進駐財政局,我就有不良的預感,果然,餘萬里進去了。”
楚天舒說:“老彭,你是你,餘萬里是餘萬里,你不要因此背上思想包袱嘛。”
彭寶鑾搖搖頭,說:“餘萬里如此膽大妄爲,就是鑽了財政局管理上的漏洞,這種事情,瞞得過一般人,瞞不過業務過硬的上官局長。”
楚天舒震驚地瞪大了眼,他盯着彭寶鑾,問道:“老彭,我只問你,你個人有沒有問題?”
“沒有。”彭寶鑾臉上開始冒汗,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說:“楚書記,我個人絕對是清白的,這些從賬目上看得出來,我經手的資金撥付,手續都是齊全的。”
楚天舒問:“既然如此,那你爲什麼要辭職呢?”
“這個……”彭寶鑾猶豫了一下,說:“審批的程序是合規的,只不過,我作爲財政局長,把關不嚴,用上官局長的話來說,就是沒有認真貫徹執行財政紀律。”
楚天舒緩緩地說:“老彭,我能夠理解你。我想,你也不願意違反財政紀律,你也有你的難處。”
彭寶鑾聽了,十分的激動,嘴脣抖動着,半晌說不出話來。
的確,楚天舒這一句貌似尋常的話,直接戳到了彭寶鑾的痛處。
彭寶鑾和他老婆都是南嶺縣普通人家的子女,兩個人一起從市財經學校畢業後回到南嶺,安排在縣財政局工作。開始兩個人很本份,每天只知埋頭工作,人們對他們的看法都很好。
後來,先是他老婆不太滿足了。她看見像陶玉鳴這樣的粗人也升了官發了財,坐小汽車,住大房子,夫榮妻貴,覺得自己的丈夫人又聰明又能幹,爲什麼不努力努力,也求個一官半職呢?
她在被窩裡,摟着彭寶鑾激情了一番之後,把這話就說了。
彭寶鑾說,你以爲靠聰明能幹就能當上官了。要說聰明能幹,全縣不要說,光咱們局裡聰明能幹的大學生就有好幾個,輪也輪不上我。
他老婆說,那靠什麼?
彭寶鑾說,現在當官需要有靠山,我們兩個人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朋友,不是農民,就是小職員,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怎敢奢望當官呢?
他老婆一翻身,赤條條的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