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富他們最後還是到了‘交’通局,找到了上次接待他們的吳副局長。
吳副局長告訴他們,只要自籌部分的資金到了位,香草溪的項目馬上就可以批下來,開工也就會很快了。
慶富說,自籌的錢已經齊備。吳副局長寫了一個賬號給他,叫他把所籌資金打到這個賬戶上來。審批時把轉賬單附在報告上,到時工程隊就可以進村了。
幾個人出來,把錢湊了湊數。這次木材賣了18萬,按人頭集資每人800,全村300人總共24萬,合起來是42萬,還差38萬。程似錦說,這38萬由他來想辦法。村裡按人頭集資的還沒湊上來,怎麼辦,等嗎?
不等了!程似錦說,那24萬他先墊付,等回去湊夠了再還給他。
他們找到‘交’通局指定的銀行,把80萬集資款打到了局裡村道工程的專用賬戶。回頭再把轉賬單複印了兩份,‘交’給‘交’通局。吳副局長很受感動,說,這是搞村村通工程以來,村裡集資最快的一個項目,一個山旮旯裡的偏遠瑤寨,居然有這樣的熱情,有這樣的決心,我都爲你們感動。你們放心,最遲在下個月,工程隊就進村,保證在年底公路通車,讓你們走上水泥路過年!
事情辦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已是下午,回香草溪的車沒有了,他們決定再住一晚。豆豆和宗明上午把預定房子的錢‘交’了,吃過午飯過來告了別就回泥衝了。他倆一再感謝似錦,說借的錢會盡快還上。趙‘玉’廣反正已跟鎮上的親戚打了電話,叫親戚轉告家裡人,自己已經到了縣城,他也不急,一直跟着他們。他想請似錦、百順他們一起吃個飯,算是感謝。程似錦說,在這裡不用他請,回到碼頭鋪有機會再請他們。趙‘玉’廣答應了,一再叫似錦他們去碼頭鋪玩,他帶他們進大龍山打野豬和麂子。
程似錦答應一定去,不光進大龍山去打野豬,還想去看看碼頭鋪王八大人等幾個名人的故居。
趙‘玉’廣見他對家鄉這麼感興趣,答應得這樣爽快,高興得不得了。
晚飯後,大家覺得該跑的跑了,該買的買了,就洗澡睡覺。
蓋草說,他要出去一趟。
百順問他是不是要去找老相好,蓋草臉紅了一下,說出去隨便走走吧。
他出去的時候,程似錦卻跟了上來。
他問蓋草,是不是要去豸山寺找永福師父,蓋草沒有回答。走了幾步,他告訴似錦,說他去劇團看看那個唱戲的‘女’人。
似錦一聽,正要打轉回來,蓋草卻叫他一起去。
似錦說,你們在一起,我不方便吧。
蓋草說,沒什麼不方便的,他說他只是想去看看明蟬,聽她唱唱曲子。似錦說,你可裝得‘挺’像的啊,那回去豸山寺看永福師父,路過劇團‘門’口,你都不‘露’一點聲‘色’。
蓋草說,他當年住在豸山寺裡,每天從劇團‘門’口過,經常見見面,因爲喜歡她唱的戲文,常去老衙‘門’裡坐坐,就慢慢熟了。
蓋草說,這個‘女’子好可憐的呢。
程似錦說,應該是吧,你聽她唱的曲,都好哀怨淒涼呢。
蓋草說,原來跟她一起唱戲的男人,與她曾經熱戀過,後來結了婚。但那男人改行到行政部‘門’以後,一路發跡,現在已是省裡的高官了。蓋草說了那男人的名字,程似錦心裡一驚,他沒想到那樣級別的一個領導,原來竟是在這樣一個小城裡唱過戲的。
蓋草說,明蟬這‘女’人,她是把戲當生活了。她就以爲,她這一輩子就是爲了唱戲而生的;可她那男人,卻是把生活當演戲,就這樣一路演下去,一路都是不同的角‘色’,都贏得了滿堂彩。
程似錦說,這人生啊,都在戲裡呢,每一個人都是戲裡的角‘色’,只是有的人演得好,有的人演得不好罷了。
兩人走到一個街口,看見一個賣荔枝的。蓋草買了一把荔枝,付錢的時候,似錦搶着付了。
似錦問,還要給她買點什麼嗎?蓋草說,不用了,就給她帶幾顆嚐嚐鮮吧。
那一段路沒有了街燈,幸好有月光,一路上去,轉彎抹角都還看得分明。到了縣衙‘門’口,聽見裡面又傳來明蟬扯着戲腔唱戲的聲音。那條叫公牛的狗咆哮着又來到‘門’邊,蓋草用嘴巴輕輕吹了兩聲口哨,那狗就直朝他搖起了尾巴。
“公牛,是哪個——來了——?”一聲扯着長長戲腔的聲音從衙‘門’的高臺上飄下來。
“恩姐啊——,是文舉來了——”蓋草扯着戲腔迴應道。
“哦,是你呀!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啊?”
“是東西南北風,把我吹來的啊——!”
兩個人一唱一合,蓋草慢慢走近。他帶着程似錦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了臺下。
陳明嬋坐在臺口,看着蓋草,嘴角‘露’出一絲嫵媚的淺笑。
公堂改成的小戲臺上,一臺舊式留聲機在播放着祁劇,聲音雖然很小,但很清晰。
蓋草說,是《‘花’亭會》吧?
“嗯,好久不唱了,這兩天找了張唱片出來,跟着哼哼。”明蟬說。
蓋草把買的荔枝遞給她,說剛在路上碰到有人賣,剛出新的,你嚐嚐鮮。
明蟬不是那種隨意的‘女’人,拿了荔枝就吃。她把唱片的聲音放大了一點,然後提了荔枝回屋裡去。
程似錦記得這曲在圍籬寨子聽根普老人唱過。在這裡再一次聽到,覺得更有了一些親切。他感覺唱片裡唱的,戲味跟京戲差不多,只是更顯粗獷、高亢,土味更濃了些。蓋草說,你莫看這小小的祁劇,它雖然從祁陽這個小地方發源,卻比京劇的歷史還早400年呢。清朝同治年間,左宗棠帶兵打仗,也忘不了帶一支祁陽班子跟隨軍隊,一路東征西討,唱到了新疆。戲劇大師梅蘭芳曾對祁劇演員鄧漢葵等演員說:“祁陽子弟滿天下”,可見祁劇盛極一時。郭沫過祁劇演出後曾經說過:“祁劇是全國名列第二的優秀劇種。”祁劇還多次進京向**、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演出,**曾經親自爲祁劇《昭君出塞》改過唱詞。
蓋草見程似錦聽得認真,接着介紹說,祁劇圈子裡有這樣的說法:生角怕《教槍》(《楊滾教槍》)、‘花’臉怕《拿剛》(《泗水拿剛》)、丑角怕《寫狀》(《乙保寫狀》)、老旦怕《造湯》(《八珍湯》),這些戲,唱腔、唸白、做功、武功的設計難度最大,但功夫好的演員,這些戲恰好可展現其功力。明蟬厲害,生、旦都能,還會‘花’臉武戲。如果會分身術,她一個人可唱一臺大戲呢。
聽了蓋草所說的,見他對明蟬瞭解得那麼清楚,程似錦覺得他跟明蟬的關係非同一般。
屋‘門’吱呀一響,明蟬從‘門’邊的那棵巨大的桂‘花’樹下面走了過來。她一手託了一個盤,一手拿了張小板凳,身子竟如飄的一樣輕盈,聽不到一絲半點的腳步聲。
她把板凳放在戲臺上,擺上磁盤,那些荔枝已經摘過,一顆顆碼好在盤子裡面。她拿了一顆,示意說:“吃罷。”然後用芊芊‘玉’手剝了荔枝皮,將一顆‘玉’石般的荔枝湊到嘴邊,也不啓齒,就將荔枝靜靜地送進嘴裡。吃過後,她讚賞道:“這果子好吃,是貴妃紅呢,沒有核的。”
蓋草說:“胡‘亂’買的,也沒嘗。早曉得這樣好,多買一點。”
明蟬說:“天福,你是賺了錢麼?”
蓋草用下巴指了指似錦,笑着說:“這是我朋友似錦掏的錢。我最近沒做什麼,口袋裡早就是布粘布了。”
明蟬說:“這樣啊,難怪來了也不見進屋來吃餐飯,原來是膀上大款了。”說罷,吃吃地笑起來。她看一眼似錦,對蓋草說:“這位也愛聽戲麼?”
蓋草說:“似錦也愛聽戲,那天去豸山寺,從你這裡過,聽你唱過一曲,問起過你。只是沒見過你,所以就帶他來了。”
明蟬站起身,如戲裡的‘女’子模樣,向程似錦道了個萬福,說了句“謝謝了”。
月亮升起來,掛在桂‘花’樹頂,把戲臺照得很亮。
明蟬說,這幾天一直下雨,好難得有了月亮,可惜桂‘花’沒開,要不然就可以找些人來吃茶唱戲了。
蓋草說,今晚也可以啊,好久沒念戲文,這喉嚨有些癢癢的。
明蟬說,知道你來,就是爲了養養喉嚨。罷罷罷,難得有喜歡聽戲的朋友遠道而來,你我就練上一段,如何?
蓋草扯着戲腔說:“如此,甚——好!”
明蟬把唱片聲音擰小,說:“就跟着唱片唱《‘花’亭會》罷,最後一節,多是念白,很適合你。”
蓋草站起身來,接着唱片裡高文舉唱的,正好是一段唸白:
“恩姐哪曾知道,是我上京得中一甲進士,參拜相府時,老賊將我強留在府中,暗改書信,敗我名節,誓不與那老賊干休!”
明蟬水袖一舉,演起了張美容,高喊道:
“啊呀,高郎啊,老賊乃當朝一品,你若與他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高:那依恩姐之見呢?
張:不如棄官逃走,迴轉故園隱姓埋名,他又豈奈我何?
高:想十載寒窗苦讀九載熬油,才掙來這頂烏紗,就這樣拋棄不成?
張:爲妻的千里迢迢,九死一生,才得夫妻相會。爲妻的千辛萬苦,難道就頂不上你那一頂烏紗麼?
高:我要了烏紗,並不是不要恩姐你啊?
張:你是有了烏紗,纔不要爲妻也——
高:也罷,(取烏紗),烏紗帽啊烏紗帽,我今天不要你了!
……
程似錦很快跟着進入了角‘色’和劇情之中,覺得這戲真的很有味道,也很有意思,深爲戲中主人公高文舉視功名富貴如敝履,把夫妻情分看得重於一切的品行而喝彩。
他不由得感嘆,只有戲劇的那個時代多好啊,一切的美醜善惡,一切的道德標準,一切的品行教化,都像這月夜裡的微風一樣,在鄉場上輕輕吹拂而過,在人的內心裡留下恆久的溫暖,安撫着人的靈魂。
看着明蟬和蓋草那樣投入地唱,程似錦內心裡還是涌上一股悲涼:多癡情的‘女’子多優秀的演員啊,只可惜,已經沒有觀衆了。
終了,他把微笑和掌聲給了他們。
明蟬躬身答謝。
把最後一顆荔枝吃完,蓋草和程似錦起身告辭。
明蟬說,難得你們來看我,沒什麼招待。如果明天不走,來這裡吃一餐飯吧。她說,桂‘花’酒還有,菊‘花’茶也還有。
蓋草說,出來幾天了,寨子裡還有事呢。
說到寨子裡的事,明蟬問了盧阿婆,蓋草說盧阿婆身體還好,端午還上山採了好多‘藥’呢。
明蟬說,老太太怕要活一百歲呢。
公牛也陪着送到了‘門’口。明蟬說,就到這裡吧,她對程似錦說:“謝謝你買的果子。若喜歡聽戲,等中秋節有桂‘花’了,你跟蓋草再來吧。”
程似錦說,一定,一定!
明蟬叫住公牛,回身走進深深庭院,身影依舊是飄一樣,宛如奔向月宮裡的‘女’子。
聲音傳來,留聲機裡,已是下一曲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