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根普老人那裡告別出來,夜已經很深了。
藥兒一直等着,按師傅的吩咐接程似錦到她家裡歇息。
也許是一直呆在根普老人火塘邊的緣故,走出門來,程似錦感覺屋外襲來一股很深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藥兒一邊打着燈籠,自然看得真切。她說,夜深了,是有些涼。說罷走上一步,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前面。
程似錦望了望四周,灰色的天光下,四周圍籬一樣山的輪廓顯得更加清晰。因爲這山的包圍和庇護,入夜的村莊也顯得更加寧靜。程似錦的心也安靜了很多,覺得在這樣一個地方生活,沒有誰來打擾,無憂無慮的,倒也愜意快活。
藥兒的家在一個巨大的岩石下。夜色裡,那碩大的山石就如一隻靜靜臥在那裡的母雞。一叢芭蕉立在山石邊,顯得比藥兒家的房子還要高。從山石邊繞過,走下十來步石階,藥兒的家就到了。藥兒家燈光還亮着,很靜。推開一道柴門,一隻狗低聲迎了上來,在藥兒腳邊繞着,又在程似錦的腳邊繞了三圈。狗很殷勤地用嘴把虛掩的屋門拱開,燈光把院子照亮了。
走到門邊,屋子裡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估計昏睡剛醒,帶着很深的濁氣:“藥兒,客人來了?”
“爹,客人來了。”藥兒答道。
裡面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藥兒說:“爹,您睡就是,不用起來。”
藥兒的爹答應了一聲,說:“那你安排客人睡好,鍋裡有熱水,洗澡洗腳都可以。”
藥兒說知道了。
程似錦打量着藥兒的家,屋子確實簡陋,牆上土磚的縫口都還裂着,沒有粉刷。堂屋裡擺放的東西很多,但不顯得雜亂,看得出收揀得很好,乾淨整潔。藥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家裡就這個樣子。程似錦說,沒什麼,很好啊。
藥兒把他引到火塘,說先烤烤火,再洗個熱水澡。程似錦推說不用洗了。藥兒說,不行的,你走了遠路,又着了涼,萬一受了風寒,病了就麻煩了。程似錦心裡明白,藥兒也是知道他的病的。
藥兒把火塘裡還捂着的炭火扒拉出來,讓程似錦烤火。她在竈邊揭開鍋蓋,蓬蓬騰騰的熱氣瀰漫了整個屋子。藥兒用手試了鍋裡的水溫,說水熱着呢。她把鍋蓋上,就去火塘裡面的洗澡房裡準備木盆。她把木盆洗了,然後把鍋裡的熱水用塑料桶裝了,提到洗澡間裡。她對程似錦說,叔,都準備好了,您進去洗澡吧,好好泡泡澡,驅驅寒,解解乏!她告訴似錦,先把桶裡的熱水倒在盆裡,調試好水溫,冷了就叫她一聲,她再去加水,鍋裡還有熱水呢。
洗澡間裡擺着一個齊腰高的大木盆,程似錦生平從未見過。桶裡的水很熱,他洗的時候用木瓢慢慢加水。當桶裡的水差不多的時候,程似錦很舒服地泡在木盆裡,就像在家裡的浴缸裡泡着一樣。想到遙遠的那個家,他的心痛了起來。他想把頭埋進水裡,儘量逼使自己不去想,但水還是淺了。這個時候,澡房外面有了腳步聲。藥兒在門外說:“叔,你坐下吧,我進去給你添水。”
藥兒推進門來,把空了的塑料桶提了出去,很快又把水提了進來。她說:“叔,熱水來了,你自己加吧。”藥兒輕輕掩上門,走了出去。
在香草溪,程似錦聽百順說了瑤山洗“聖女澡”的事。瑤山裡的人最看重洗澡,一是上山勞作,每天洗個熱水澡可解除一天的疲勞;二是山裡柴方水便,洗澡容易得很。他們推己及人,也把洗澡當做招待客人最好的方式。而最莊重的,該是“聖女澡”了。所謂“聖女澡”,倒不是從字面上臆想的,是女子陪浴那種。而是在客人洗澡的當中,主人會叫家裡未出嫁的姑娘爲你添加熱水。那份熱情,那份厚道,想想都覺得聖潔無比、純淨無比。設若由此有點點邪惡的聯想,都是一種羞慚和恥辱。
程似錦感慨之餘,猜想自己今天在藥兒家洗的,也該是“聖女澡”吧。
這方山籬笆圍成的淨土,讓程似錦對這個小小的村寨更多了一些感恩和崇敬。
程似錦靜靜地泡在澡盆裡,聽見外面火塘裡藥兒輕聲吟唱的歌謠——
皇朝奇女多好看,
手拿銀珠頸掛鏈;
柳眉銀眼(羅哩)細彎彎,
好比日頭初上山…….
程似錦好想就這麼一直躺在水盆裡,舒舒服服地總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