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本來事情不大,發生的經過也很簡單,臨市的幾個豬販子去鄰省販運了幾車活豬,車行到東州黃北區地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幾個豬販子便尋了一處飯館喝了幾盅,酒足飯飽,又繼續趕路,在行到平原鎮的時候給車加了一次油。
事件就從這裡開始了,車還未離開加油站不遠,其中一個醉醺醺地豬販子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亂,突然懷疑加油站沒足量給他加滿,不顧司機勸阻堅持下車查看,打開油箱蓋,見黑乎乎地看不清楚,這位仁兄便打着火機湊了上去。結果可想而知,大火頓時把車淹沒,車上的二百頭活豬立刻變成了烤乳豬,據說淒厲的嚎叫在寂靜的深夜飄蕩出很遠很遠。同車三人,豬販子與司機當場死亡,另一人去路邊解手僥倖逃脫。最倒黴的是另外兩輛車的三個豬販子下車趕過來詢問停車緣由,也被大火燒成重傷。
當然這是事後的結論,在當時還沒人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本來這樣的事情一般也驚動不了省裡的領導,但巧地是國家一個安全檢查組過來,在因熊熊大火而造成了中斷通行的國道上堵了近三個小時,省市領導非常重視,立即做出了重要批示,要求黃北區政府迅速妥善地處理好此事。
分管農業和安全工作的副區長姚子辰氣得拍了桌子,人、車、豬跟黃北區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偏偏就在黃北區出事了,前期區裡已經發生過幾起安全事件並死了人,眼看人數就要突然紅線,分管安全的他擔心呢,誰料到外地的人和車又來添亂。
面對着姚子辰的暴跳如雷,平原鎮的鎮長劉佔真低頭不語,比起姚子辰,他更恨那個豬販子,甚至把豬販子的祖宗八代咒罵個遍也不解恨,只是他已經沒有心情去罵了,心裡只盼望着上面能公正一點,別把他當替罪羊給免職。
“佔真啊,今天我在市裡開會可是被訓了個狗血噴頭,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受,我就不噴你了。但是,一定要按照市裡要求,妥善做好死者家屬的工作,現在他們情緒不穩定,一定要盯緊,以防其他意外情況發生。”姚子辰看了看耷拉着頭的劉佔真,嘆了口氣說道:“佔真啊,我也知道你心裡委屈,但現在從上到下都是講屬地管理屬地管理,在誰的地盤上出事,就追究誰的責任。不光你委屈,我也委屈啊。”
劉佔真擡起頭來:“姚區長,您放心吧,絕對能妥善處理好。只是上面怪罪的時候,您可要爲我說幾句公道話啊。”
姚子辰起身走過去,輕輕地地拍了拍劉佔真的肩膀:“放心吧,本身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國道中斷才引起的重視。還是那句話,安撫好家屬。”說完又笑了笑:“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多虧是柴油,如果是汽油,車爆炸不說,估計連加油站也保不住了。”
劉佔真聽得直流汗,想想都心顫啊,告別了姚子辰趕回到鄉里,立刻召開會議,要求三個副鎮長靠上抓,兩個副鎮長負責兩個死者家屬,另一個副鎮長負責傷者及其家屬,並抽調多名鄉鎮幹部二對一、三對一盯住每個家屬,並一再囑咐要進行三陪,陪吃,陪住,關鍵時候,甚至可以陪哭。
幸運的是,兩個死者家屬都是明事理的安分人,雖然傷心欲絕,卻也明白事因己起怪不得政府,幾天來看着這些鄉鎮幹部忙前忙後,有的竟然消瘦了好幾斤,心裡很過意不去,也不想再給政府增添多餘的麻煩,便帶着死者回鄉了。
整個事情處理得如此順利,有關人員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誰知這口氣還沒出完,一個新情況又出現了。
人的事剛解決,豬的事又冒出來了。
在這幾天裡,劉佔真帶領着鄉鎮幹部把精力都集中在瞭解決人的問題上,卻忽略了那車“烤乳豬”。在姚子辰和劉佔真眼裡,是人的問題高於一切,但在另外一些人眼裡,卻是豬的問題高於一切。
自從事故發生以後,車的附近就常常聚集着三三兩兩的人,對着那車“烤乳豬”指指點點,動着小心思。
這些人都是當地的一些屠宰戶,正逢生豬出欄銳減的年景,生豬價格不斷攀高,但收購活毛卻極其困難,有些屠宰戶甚至已經幾天沒有開張,這時見到滿滿一車的“肥肉”,怎麼能不紅着眼睛垂涎三尺。
有部分心思比較活絡的人想聯繫家屬洽談,但死者家屬被鄉鎮幹部包圍的水泄不通,根本靠近不了,偶爾有個短暫的機會,可那邊正在傷心欲絕,也沒有心情談這些事情。其他兩個豬販子都躺在醫院裡,一時也難以找到,事情便拖了下來。
還有部分膽子大的,想趁月黑風高來個簡單明瞭的。可事發後,被燒車輛就被吊車給弄到了鄉農機站的院子裡,那裡的傳達二十四小時都在,很難得手。
幾天下來,那車豬已經開始散發難聞的氣味,農技站的站長沉不住氣了,見死者家屬都走了,便去找劉佔真:“劉鎮長,這車豬得趕緊處理了,已經臭氣熏天了,再不處理農技站沒法辦公了,”
劉佔真沒當回事,點點頭:“你去處理吧。”
消息一傳出來,來找農技站站長的人開始絡繹不絕起來,都想低價買走這批豬。人情都有個遠近親疏厚薄,在衆多的屠宰戶中,這位站長情有可原地選擇了與自己沾親帶故的一位。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有叫的,有鬧的,有罵的,農技站頓時亂成了一鍋粥,農技站長趕忙出來向大家保證,這豬絕對沒有賣,請大家明天一早來商量。私下又對那位親戚說晚上十二點以後趕緊派車來拉。
一干人鬧了半天,看沒什麼效果便全撤了。人是撤了,舉報電話卻漫天飛了起來,電視、廣播、報紙的記者都來了,區公安分局、工商分局,區農林局、商貿局、衛生局一干單位也都收到了市裡的命令:接羣衆舉報,你區平原鎮有批劣質肉要出售,請抓緊實地調查,按相關規定處置。
陸春暉接到市畜牧局的通知後,立即向喬玉瑩做了彙報,喬玉瑩提起筆了批示道:請逸雲同志辦。想了想,又覺得不妥,摸起電話親自給趙逸雲打了過去。
趙逸雲眉頭緊鎖,事不大,但時機敏感,上上下下都在關注着這個事呢。因爲前期死人的事市裡對媒體下了封口令,把那些記者急得一個個抓耳撓腮的。現在出了這個事,那幫記者肯定會來鑽空子,只說人的事不讓報道,那豬的可以報道吧?
他馬上叫來動檢所長朱兆強問怎麼辦?朱兆強猶豫了半天說咱們的職責是處理病死畜禽,還真沒處理過燒死的動物呢。
商量了半天,也沒拿出個可行的方案來。趙逸雲不耐煩地站起來:“走,去看看再說。”
朱兆強想了想說道:“趙局,這事挺大的,別都砸到站上,局機關不是有綜合科嗎?讓他們也去。畢竟還是局機關水平高啊,我們站上還是以配合爲主,聽局裡指揮。”
趙逸雲想想也有道理,有黑鍋得他和喬玉瑩一起背,便讓陸春暉通知蕭何吏一起去平原鎮。
蕭何吏接到通知時,心情是十分高興的。
雖然段文勝和溫葉秋甚至是已經調走的陳玉麒跟隨分管局長下鄉早已是家常便飯,但對蕭何吏來說卻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這時見趙逸雲主動讓自己隨行下鄉,心裡多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回到辦公室收拾好紙筆並整了整衣服,還破天荒地擦了擦皮鞋上的灰泥,整理妥當,這才急匆匆下樓。
一行三人驅車趕往平原鎮農機站。
離農機站還有老遠,就看見站裡站外圍滿了人,各式各樣的車輛也順着路停了長長地一排,路被堵了個水泄不通,朱兆強只好把車停在了遠處,三個人步行着走進大院。
趙逸雲與朱兆強大步向辦公室走去,卻被人迎面攔住了,原來有幾個記者一直在這裡等着,一看朱兆強穿着動檢的制服,馬上就圍了上來。
怎麼忘了換衣服呢?朱兆強有點後悔,趕緊連連擺手,先別錄,先別錄,我先進去問問情況,邊說着邊擠出一條窄路衝了進去。
蕭何吏在後面慢慢地走着,在車上的時候,趙逸雲把情況簡單地跟他說了說,所以下車後他就特別留意起來,仔細地觀察着周圍的人和車。這一看,蕭何吏不由暗自乍舌,真是什麼車都有,警車、新聞採訪車、各單位的執法車,還有一些鄉民的麪包車和三輪車,最醒目的是幾輛大貨車。蕭何吏湊過去看了看,有一輛是一家著名火腿腸企業的冷藏運輸車,還有一輛是一家著名香腸企業的冷藏運輸車,不由搖搖頭嘆了口氣,這才向農機站走去。
一進屋,就見趙逸雲用責備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質問他哪去了。蕭何吏朝趙逸雲笑了笑,掃了一眼屋裡想找個地方坐下,卻見滿滿都是人,工商的,公安的,商貿的,衛生的、鎮上的,起碼有一半是站着的。
最後蕭何吏的目光定在了居中桌子左面坐着的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身上,四十左右歲上下的年紀,一副彌勒佛的面相,胖乎乎的笑臉上一直盪漾着暖暖的笑容,兩個眼咪咪成一條縫,不笑的時候也跟笑似得。
屋裡一片混亂,彌勒佛樣的中年人也不着急,很有節奏地用手指輕輕地敲着桌面,直到屋裡靜了下來。
“彌勒佛”說笑眯眯地說道:“這不,咱們區裡
的有關部門都來了,這個這個,在座的都是咱們區裡的領導,啊,都是專家,你們就下命令吧,我保證,領導們指到哪,我們就打到哪,絕沒二話,絕不含糊!”
“彌勒佛”說完便用一副很誠摯很尊敬的表情看着衆人,屋裡靜悄悄的,有的人望着屋頂,有的人低着頭,有的人在默默地抽着煙,就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彌勒佛”把頭轉向中間桌子右面的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人,一動不動地看着,慢慢地,其他人的目光也隨着“彌勒佛”的目光逐漸向這個人身上集中。
估計這個人是被“彌勒佛”和衆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了,氣惱地擺擺手:“馮鎮長,你老看我做什麼?”
原來這個胖子“彌勒佛”居然是鎮上的副鎮長,蕭何吏心裡暗暗驚奇,這樣的領導真好,一點架子都沒有,比一般工作人員還要謙虛呢。
“彌勒佛”馮鄉長還是一臉尊敬與虔誠:“蘇局長,你們衛生局是管食品衛生的,您就下命令吧。”
“老馮,你就別趕鴨子上架了,我們只負責熟製品。”說完看着另一個人,“好像是商貿局負責生豬管理吧?”
那人趕緊擺手:“蘇局長,不是這麼說,我們只負責屠宰場的定點屠宰,這應該是流通環節了吧?”說完看着一個穿着工商制服的領導模樣的人。
穿工商制服的領導倒沒有慌張,端起保溫杯抿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市場上的肉品質量一直是動檢部門把關。”
朱兆強咳嗽了一聲:“我們負責查處病害肉,可燒死的好像不歸我們管吧?”
胖乎乎的“彌勒佛”馮副鎮長依然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樣,笑嘻嘻地對着衆人說:“我們都準備好了,就等領導們發話了,你們不發話,我們沒法幹啊。”
衆人七嘴八舌又是一通推諉,眼看也爭論不出個所以然來,馮副鎮長說:“時候不早了,要不去吃點飯,邊吃邊研究?”
衆人好似解救了一樣紛紛起身往外走,嘴裡都客氣地說不用了不用了,趙逸雲也站了起來隨着向外走,卻被“彌勒佛”馮副鎮長一把抓住了:“趙局,你等會,我還有話說。”
趙逸雲無可奈何地坐回座位,一看滿屋的人全走了,整個屋子就剩下了馮副鎮長和自己這邊三個人,便帶有點埋怨地說:“都跑了,你偏留下我幹嘛?”
“彌勒佛”馮副鎮長依然是一副嘻嘻哈哈地模樣:“別人隨他去吧,但你是堅決不能走的。”
“咱倆多少年的老感情了,這個節骨眼你不讓我走?”趙逸雲有些惱怒。
“就因爲老感情,所以這個節骨眼你纔不能走!”說完掃了一眼朱兆強和蕭何吏,然後徵詢地看着趙逸雲。
趙逸雲知道他有話說,看了蕭何吏一眼,想讓他迴避一下,誰知道蕭何吏正在盯着馮副鎮長津津有味地聽着,根本沒看他,微微一猶豫,說道:“沒外人,你說吧。”
馮副鎮長收起笑容,一臉嚴肅地向趙逸雲探了下身子,壓低聲音說道:“可靠消息,有人組織晚上硬搶這批豬。”
趙逸雲算是個沉着的人,一聽這話也有點失色:“誰膽子這麼大?”
馮副鎮長意味深長地看着趙逸雲,微微地點着頭。
可能是剛纔驚出了一身汗,趙逸雲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如果真拍拍屁股走人,晚上又果真出了大事,追究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想到這裡,不由略帶感激地看了馮副鎮長一眼。
馮副鎮長臉上沒有了笑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彌勒佛了:“沒外人了,咱們一塊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
趙逸雲和朱兆強都不說話,馮副鎮長看了蕭何吏一眼:“小夥子,說說你的想法。”
蕭何吏猶豫了半天,徵詢地望着趙逸雲,趙逸雲點點頭:“大膽說。”
“肉已經發臭變質了,肯定不能食用了。我認爲堅決不能進入流通環節,不管哪個部門都應該有權進行無害化處理。”蕭何吏略有點緊張。
趙逸雲坐在那裡面無表情,朱兆強冷哼了一聲表示不屑,馮副鎮長卻很感興趣,彎着腰探過身子來:“有依據沒?”
“動物防疫法第二十五條規定,禁止屠宰、經營、生產、加工、貯藏、運輸不符合規定的動物或者是動物產品。”蕭何吏顯得非常熟練。
趙逸雲略有點吃驚地望着蕭何吏,又回頭看看朱兆強,朱兆強一臉的不自然。整個黃北區就他一個高級畜牧師,一直是說一不二的專家,業務上的事情,他說一,沒人敢說二,這也讓他慢慢養成了他橋橫自大卻憊怠學習的習慣。
馮副鎮長更有興致了:“都有哪些不符合規定的動物和產品?”
蕭何吏信手拈來一般給分副鄉長一一做了解釋,然後說:“一般情況下,用第四條和第五條都可以解決,第四條是有病或者懷疑有病的動物,可燒成這樣了,咱們憑什麼懷疑呢?第五條是死因不明的動物,一般來說,這條最好使,但今天卻不好使,因爲很明確就是被燒死的。”
馮副鎮長皺起了眉頭:“那怎麼弄?”
蕭何吏低下頭,聲音很低彷彿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怎麼弄都行,這批肉不能流入市場,咱們阻止肯定是對的。我剛纔過去聞了聞,已經很臭了。如果被運走,肯定不是做成香腸就是做成火腿腸,然後再流回市場讓老百姓吃。”
馮副鎮長有些古怪的笑了笑,彷彿是覺得蕭何吏太天真:“我們先不管別的,就說這批肉怎麼處理,根據哪一條?”
蕭何吏猶豫了一下:“那就用最後一條,其他不符合國家獸醫部門有關規定的。”
“國家還有什麼規定?”胖乎乎的馮副鎮長做事還很謹慎。
蕭何吏很坦誠地說:“我也不清楚,但別人應該也不清楚,估計沒人會追問。”
馮副鎮長輕輕地搖着頭,彷彿不是很滿意。
正說着話,門一開慌慌張張進來一個人:“馮鄉長,記者非要進來,攔不住了!”
馮副鎮長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情,蕭何吏看在眼裡暗暗稱奇,脾氣這麼好的人也有生氣的時候。
還沒等馮副鎮長說話,兩個人已經硬擠了進來,一個拿着話筒,一個肩膀上扛着錄像機。拿話筒的人一進門就說道:“我們是時報記者,希望各位領導不要拒絕採訪。”
馮副鎮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起來,臉上又出現了彌勒佛般的笑容:“哎呀,哎呀,你看你看,哪會拒絕呢,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頓了一頓:“你們剛到吧?”
兩個記者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估計吃閉門羹好長時間了,拿話筒的那位冷冷地說:“來了好久了,外面的情況錄得差不多了。”
“你看你看,那怎麼不進屋裡來坐啊。”馮副鎮長雖然臉上一直掛着笑容,但絲毫不能影響他表現出誠摯的內疚,又轉頭帶着笑容責備守門的人:“怎麼回事啊?不是告訴你記者尤其是咱時報的記者來了要馬上通報我麼?怎麼這麼怠慢呢?”
那人忙不迭地點着頭,諾諾地說:“一忙給忘了。”又轉頭對記者說:“實在是對不起了,剛纔忙昏頭了,把領導交代的事給忘了。”
蕭何吏靜靜地望着馮副鎮長,看着那張表情豐富變化紛呈的胖臉,心裡覺得很好笑,但在心底,卻又隱隱有幾絲敬佩,尤其是記者進來以後,胖臉上雖然一直掛着笑容,但笑容裡的內疚歉意和責備埋怨卻都表現得那麼淋漓盡致。
兩位記者同志的心情顯然不好,冷冷地不答話。馮副鎮長再三懇請他們坐下,兩位記者堅持不坐。
蕭何吏連忙去倒了兩杯水送了上來,兩位記者估計是渴了,都接了過去。
馮副鎮長的眼裡閃過了一絲欣賞,不過僅僅是一閃而過馬上就消失了,依然熱情地勸着兩位記者休息一下。
兩個記者陰着臉半天沒說話,最後實在拗不過馮副鎮長才淡淡地說到:“你們領導先忙,我們站着就可以,我們不餓,也不累。報社領導催稿了,可在現場我們發現一直沒有采取行動,這樣報上去怕對你們不負責任,所以想問問咱們有沒有采取必要的措施。”
馮副鎮長一看這架勢,知道外面的人把記者得罪的不輕,就連忙說道:“好,那我們就不客套了,說正事。”說着一指趙逸雲:“這是我們農林局分管畜牧的副局長,我們剛纔已經商量過了,馬上採取果斷措施,是不是趙局長?”
趙逸雲有點惱怒地看了馮副鎮長一眼,還沒來得及張嘴,記者已經把話筒遞了上來,鏡頭也已經對準了他:“那請您講講吧,到底怎麼處置這批豬。”
趙逸雲連忙站起來用手擋住了鏡頭:“這件事是我們局裡和鄉里共同研究處置的,具體的法規依據由我們局裡的法規專家蕭何吏同志給你們介紹一下,下一步的具體工作呢,由鎮上的馮鎮長給你們介紹一下。”
記者手中的話筒和鏡頭又轉了方向,馮副鎮長無奈地笑了笑:“小蕭先說,我準備準備。”說完拿出筆開始在紙上寫了起來。
兩個記者又轉向了已經被封爲法規專家的蕭何吏,蕭何吏笑着站了起來,可一看到那黑黝黝亮晶晶的鏡頭
,竟莫名地緊張起來,平時記得很熟悉的法規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了,心裡一着急,頭上的汗就刷刷地滴了下來。
其中一直表情冷淡的那個女記者這時候卻表現出莫大的善解人意,把鏡頭放下,對蕭何吏說:“別緊張,想想再說。”
蕭何吏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也學着分副鄉長把要說的記在了紙上,也怪,對着鏡頭說不出來,在紙上寫卻很流暢。對着紙唸了好幾遍,蕭何吏常常地吐了一口氣說到:“開始錄吧。”
記者把話筒遞了上來,蕭何吏努力平穩着語氣以免發出顫音:“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第二十五條規定,這批腐爛變質的豬肉需要全部進行無害化處理。”儘管唸了好幾遍,這短短不到四十個字的兩句話,還是被念得磕磕巴巴。
記者轉過身去等着還沒準備好的馮副鎮長時,蕭何吏抹了抹頭上的汗,臉上有些羞愧的神色,心想這種場合如果是段文勝來講,不但會流暢,而且會有風度,也會有力度。同樣的話,自己講來就是白水煮白菜,段文勝講卻彷彿是經過了煎炒烹炸而色香味俱全。
馮副鎮長終於準備妥當了,對着鏡頭一臉莊重:“按照區農林局的指示,我們一定……一定……堅決杜絕不合格的豬肉流入市場!堅決保證市民吃上放心肉!”
聽着馮副鎮長的講話,蕭何吏有些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按農林局的指示辦的,那就意味着出了問題不是他的責任,怪不得大家都推三阻四地盡力推脫呢。看看趙逸雲,也是一臉輕鬆,彷彿出了事也有了替罪羊。蕭何吏稍微有些怪自己太欠考慮,但心裡仍很不以爲然,處理這麼一批豬肉至於這麼嚴重麼?
馮副鎮長講完,笑呵呵地問記者:“可以了吧?”
拿話筒的記者還是冷冷的表情:“我們要全程採訪,直到全部處理完。”
馮副鎮長臉色變了一變,不過很快就恢復了笑呵呵的表情,摸起了電話“獸醫站麼……”“工商所麼……”“農委麼……”“派出所麼……來兩輛警車。”“無害化處理廠嗎……什麼下班了?不行,馬上調一輛挖掘機上去!”
馮副鎮長的工作效率還是很高的,一會就來了二十幾號人和三輛大貨車和兩輛警車,幾個年輕人穿上隔離衣,帶上橡膠手套就爬到了車上,卻發現籠子已經被燒的打不開了,只好又派人去找電氣焊工來把籠子切割。
馮副鎮長對這點小插曲看來不是很滿意,不過並沒有發火,依舊是樂呵呵地笑着,終於開始擡豬了,卻又發生了點小情況。那些團在一起的死豬,放在那裡倒還沒有什麼,可這一搬一動,立時就發出了熏天的臭氣,只好派人又去給擡豬的人買口罩。
馮副鎮長有點坐不住了,對記者說:“我看弄完還得有一會功夫,大家也都還沒吃飯,不如先去吃個飯,回來我們一起去無害化處理場。”
趙逸雲對馮副鎮長說:“看來一切都進入程序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了,這樣吧,我和朱所長先回去,小蕭在這裡盯盯,有什麼情況我們及時聯繫。”
馮副鎮長笑着說:“吃晚飯再走吧?”
“不了”趙逸雲說完也不等馮副鎮長回答,轉身對兩個記者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兩個記者或許是真餓了,也或許是剛纔生的悶氣在馮副鎮長的笑臉面前漸漸地消了,也或許是現場的氣味確實太難聞了。但是不管是什麼原因,兩個記者同意去吃飯了。
馮副鎮長很高興,安排到了鄉里一家比較高檔的酒店,又囑咐農委主任去把當地的特產弄了幾箱硬塞到了記者的汽車後備箱裡。
兩個記者堅持不喝酒,不過臉色緩和了很多,在馮副鎮長的幽默下,甚至出現了笑容。蕭何吏倒是被連哄加逼地喝了不少,吃罷飯,已經有些身形搖晃了。
回到農技站,豬已經裝好,滿滿三大車。馮副鎮長下令,前面警車開路,三輛貨車緊隨,後面一輛警車押後。上路以後,記者的車很快就插進了車隊,可能要錄運輸的情況,馮副鎮長怕他們弄出別的花樣,趕緊跟着插進了車隊。
二十分鐘後,車隊到達了無害化處理廠。
蕭何吏剛一開車門,就被迎面撲來的一股說臭不臭說餿不餿的味道薰了個半死。這是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聽名字還以爲是個工廠,等下了車才發現其實就是個大型垃圾場,什麼垃圾都有,就如一個垃圾大海,這幾車豬散發着臭味的不過是幾條小溪而已,一旦進入這個大海,馬上就被吞併的無影無蹤。
一輛挖掘機已經挖好了一個大坑,用那鐵臂輕易地就把卸載地上的豬撥了進去,然後又在上面蓋上了散發着臭氣的浮土。
蕭何吏終於沒有忍住,難聞的氣味和腹內翻騰的酒意使得他哇哇吐了半天,等吐的差不多了,這才上了馮副鎮長的車。
車駛出無害化處理場的時候,蕭何吏搖下玻璃又想吐,卻突然發現路邊停着幾輛車,其中一輛赫然就是下午在農機站門口停着的那家著名火腿腸企業的運輸車,路邊的樹林裡隱隱綽綽有好些人影在晃動。
“是不是那些人準備挖出來運走?”這個念頭讓蕭何吏駭然,他看了一眼馮副鎮長,還是一臉笑容地開着車,彷彿什麼多沒看到。
蕭何吏急切地說:“馮鎮長……”
話剛說了半截,就被馮副鎮長堵住了:“小蕭啊,工作幾年了啊?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蕭何吏口不應心地回答了幾句,又張張嘴想說,卻幾次都被馮副鎮長給截住了。
蕭何吏正在着急,手機響了,一看趙逸雲打來的,說派了司機到鄉政府接他。
放下手機,蕭何吏又想開口,馮副鎮長慢悠悠地說:“小蕭啊,今天一見到你,就覺得咱倆投緣,你還年輕,很多事不明白,我告訴你幾句話,也算是我半生的經驗了。”
蕭何吏有點愕然也有點興奮地點點頭,很少有領導對他這麼親切。
馮副鎮長臉上不見了慣有的笑容,出神地望着前方,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很多事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該看的看,不該看的不看,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就是爛在肚子裡也不能說。有的事能做,有的事堅決不能做。”
蕭何吏看着馮副鎮長那張好似無奈的表情,心裡有些明白了,其實那些車和人他都已經看到了,只是裝作沒看到而已。
到了鎮政府,與馮副鎮長告別,上了趙逸雲派來接他的車。雖然今天辛苦了一點,但待遇還是很高的,居然有專車接送。
回到租住的小破屋,蕭何吏還在反覆回味着馮副鎮長的話,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如果當時說了做了呢?下車阻止?報警抓人?無論哪種情形都可能將會導致一個新的突發事件,這或許是各級領導都不願意看到的。
領導重要?法律重要?人民生命安全重要?想的頭疼的蕭何吏終於迷迷糊糊睡地進入了夢想。在夢裡,他看到許多人在坑裡向外擡豬,他大叫着跑過去阻攔,卻被那些人抓住丟到了坑裡並不停地向他身上填土,他大叫,但沒人聽見,就在土就要漫過嘴的時候,才突然從夢裡驚醒,一摸身上,溼漉漉的全是汗水。
第二天東州時報用不大的篇幅正面地報道了此事,大家都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但誰也沒想到,中午的時候,東州新聞電視臺對生豬事件也進行了報道,馮副鎮長的鏡頭沒有出現,蕭何吏的講的那句話卻完整地播出了,而且旁邊赫然打着幾個字:法規專家。
區裡有些領導也看了新聞,很高興,說農林局不簡單啊,居然有這麼年輕的專家。
蕭何吏聽說後,喜悅的成分不多,窘迫的成分倒不少,因爲他知道自己講的那幾句話磕磕巴巴的,實在是不敢恭維。到了晚上,趕緊回到租屋,一頭鑽進陳玉麒的房間打開了電視,迫不及待地等着晚上的重播。等畫面出來後,卻驚奇地發現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磕巴,而且好像很流暢的樣子。看着蕭何吏迷惑的樣子,陳玉麒笑道:“傻熊,人家有剪接啊。”
蕭何吏很想去一趟無害化處理廠,看看那些豬到底被挖走沒有。各方面的原因,拖了好久也沒成行,後來漸漸去看的慾望就淡了,估計早就被做成火腿腸或者香腸了吧。
有了這個念頭,蕭何吏半年之內對香腸火腿之類是望而生畏。
蕭何吏因在電視上露了一個小臉,而且是以專家的名義,這讓幾個領導對他有些刮目相看起來。其中郝書記的態度變化最明顯,在一些場合多次說年輕人就要敢說敢做敢負責任,我看小蕭這方面就不錯。
趙逸雲也因了這件事與蕭何吏關係密切起來,開始讓蕭何吏參與站上許多重要的工作。雖然工作多了,但蕭何吏的心情卻異常地愉快起來,終於摘掉了綜合科第一閒人的帽子,也是有工作可乾的人了。爲了不辜負趙逸雲的期望,蕭何吏對每一件工作都是盡心盡力務求完美。
可是就在蕭何吏很有信心與溫葉秋一較長短的時候,卻發生了點小變故。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話一點都不錯。
科級競爭終於要登場了,然而,蕭何吏和溫葉秋卻同時成了看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