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考察總的來說收穫不小,他感覺自己正在縮短與這個陌生地方的距離。也就是說他正在逐步進入角色。但他同時也感覺到扮演寧康市委書記這一人物並非一件輕鬆的事。這是因爲,一週的時間裡他不光走了一些地方認識了一些人,但令他不安的是,他隱隱約約地發現了寧康人際方面不平靜的潛流。他的這種感覺在他結束了對古嵐縣的考察之後就越發強烈起來……
古嵐縣是江雲天考察的第三站。
古嵐縣委書記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嚴寒。
那一天上午九點多鐘,江雲天一行來到古嵐縣城。嚴寒和古嵐縣四套班子的成員在縣委縣政府大院門外迎候江雲天一行。
嚴寒長得很帥,白淨面孔,淡眉大眼,只是身材有些纖細。一身合體的淺灰色西裝再加上一條紫紅色金利來真絲領帶,使小夥子顯得俊逸瀟灑。嚴寒的第一次亮相給新任市委書記江雲天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董偉清對這個小夥子顯然十分欣賞,當他向江雲天介紹這位縣委書記的時候,眉梢掛着掩飾不住的喜悅。這與他在石塔縣見到王炳華時的冷漠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他是寧康市最年輕的縣委書記,”董偉清對江雲天說,“文章寫得很漂亮,是個筆桿子,發表過不少理論文章。”
嚴寒大大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他雙手握住江雲天的手不好意思地說:“董市長說得太過了,如果說我還能湊合寫點什麼,那都是董市長教育的結果。今後也請江書記多多指教!”
江雲天感到嚴寒握住他的那雙手軟綿綿的好像沒有骨頭,他的心頭就不禁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但他還是熱情地笑着說:“這麼說董市長也是個大筆桿了?”
董偉清擺擺手說:“談不上,談不上!”
古嵐縣委縣政府大院裡佈置一新,到處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江雲天和董偉清一行在嚴寒的陪同下登上大樓的二層並走進一間寬敞的接待室,大家在周圍的沙發上坐下來。茶几上擺滿水果和香菸,嚴寒親手爲江雲天、董偉清、張克勤和李軼羣剝好香蕉,並執意按順序遞到他們手裡。年輕的縣委書記的接待工作做得非常熱情周到和得體,這與石塔縣委書記王炳華的一杯清茶形成鮮明對比。
會議就在接待室裡開場。
一開始還是江雲天自報家門。他的開場白與在石塔等地沒有太大的區別。倒是董偉清市長一反常態,很有興致地向江雲天介紹了一番古嵐的歷史。
嚴寒矜持地站起來走到掛在牆上的一排宣傳版面前,版面製作得圖文並茂,非常漂亮。他拉開手裡的一根可以伸縮的指揮棒指着版面上的圖表說道:“江書記、董市長、張書記、李市長,以及各位領導,現在我向大家彙報一下古嵐縣經濟發展的基本構想。我們把培育我縣新的經濟增長的基點放在了開發旅遊業上,古嵐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歷史上它作爲寧康府的門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古嵐城區西端和南端至今還保存着兩座城門遺址。東西南北兩條街道上曾經是商鋪林立的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的商號鋪面幾乎都是明清民俗建築的瑰寶。
只是解放以後人們沒有注意到它的歷史價值和經濟價值,因此許多古蹟已經被破壞,甚至連本來保存完好的十字街上的魁星樓也因爲阻礙交通而被拆除,現在看來非常可惜。基於以上情況,我們根據寧康市紫雲山旅遊開發的宏偉規劃,把古嵐縣作爲開發區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擬建設古嵐大民俗博物院。我們的口號是‘重建古嵐古城,再現歷史原貌’。這個構想將實施三步走的戰略,第一步,修整和重建東西南北四座城樓和魁星閣,並在城牆舊址恢復古城牆。第二步,按照縣誌記載,恢復城內兩橫兩縱井字形商業街和四合院,形成明清民俗精品建築羣。第三步,按照明清民俗進行布展,採用現代化聲光電技術,再現明清市井風情。完成這個構想,大約需要十年的時間,預計總投資約十個億。假設這個構想能夠順利完成,僅向影視界出租外景就會給古嵐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
嚴寒彷彿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那樣用手中的指揮棒指點着牆上的圖表侃侃而談,他爲在座的各位領導描繪了一幅十五世紀古嵐縣城桓連亙,商鋪雲集,樓臺錯落,車橋如流,薄帶闊步,裙釵漣漪的夢幻世界。
風流倜儻的年輕縣委書記結束了他的演講,他謙遜地連連點頭向大家致謝,然後回到座位上坐下,掏出筆記本等候領導的點評。
董偉清顯然非常高興,完全不像對王炳華那樣滿臉的不屑。他望一眼江雲天說:“我認爲這是古嵐縣委縣政府很有膽魄的構想。古嵐的民俗建築在全國不多見啊!他們把長遠的目標鎖定在發展旅遊業上是很有眼光的。大家是不是就剛纔嚴寒同志的介紹議論議論,給他的構想再充實充實啊?你說呢?江書記!”
董偉清來到古嵐纔好像真正找到了市長的感覺。
江雲天說:“好的,大家議一議吧!”
會場一時陷入了沉默。
董偉清的目光掃過會場。
市經委主任趙鳳翔坐在一個角落裡,自從在石塔捱了副書記張克勤的批評以後,他一直無精打采,看來他今天仍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倒是市農委主任張士誠迎着董偉清的目光,不失時機地咳嗽了一聲。
“我來說幾句吧!”張士誠五十來歲年紀,一張老於世故的臉上掛着謙和的微笑,他放下手中的不鏽鋼保溫杯說,“我整天在各縣東奔西跑,來古嵐的次數也不算少,但還真沒有認真聽過嚴書記這個旅遊開發的整體構想,今天算是開了眼界。是啊,發展縣域經濟不能把目光僅僅盯在那幾畝地上,也不能把目光僅僅盯在不大景氣的企業上。要開拓創新,謀求更大的發展。在這方面,嚴書記給我們帶了一個好頭啊!我認爲,古嵐縣把振興經濟的目標放在發展旅遊業上,這與寧康市經濟發展的總體規劃是一致的。古嵐縣發展旅遊業的構想很宏大,聽了着實令人鼓舞。我想,他們一定會爲寧康市經濟社會的發展作出應有的貢獻。我的話講完了!”
市農委主任張士誠簡短的發言結束了。他的發言既動聽又不失原則,讓人無可挑剔。完全不像趙鳳翔那樣鋒芒畢露。
董偉清掃視一下會場催促道:“誰接着說啊?”
沒有人響應,看來沒有人要接着說。
停了片刻,董偉清對坐在身邊的常務副市長李軼羣說:“李市長是不是說幾句啊?”
一路走來,江雲天還沒有聽這位副市長說過話。現在董偉清點了他的名,但他仍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此刻他正在專心地擦他的眼鏡,聽到董偉清叫他,便隨口說道:“我考慮得還不太成熟,還是請其他同志說吧。”
董偉清又轉向張克勤說:“張書記呢?”
張克勤搖搖手。
董偉清曖昧地笑笑,然後對江雲天說:“那我們還是請江書記作指示吧,大家歡迎!”說完,他還拍了幾下手。
古嵐縣委書記嚴寒發展旅遊業的宏偉構想並沒有使江雲天感到振奮,相反,他直觀地感覺這個構想好像有些大而無當,尤其他的那兩句口號更值得商榷。“重建古嵐古城,再現歷史原貌”,難道要把現在的古嵐剷平,重新蓋起一個明清時代的古嵐嗎?但他對這個構想的背景還不瞭解,因此不敢妄下結論。他需要深入地瞭解以後才能作出評價。
掌聲過後,江雲天接過董偉清的話頭說:“不是什麼指示啊,我對情況還不瞭解,我是想和嚴寒同志探討一些問題。”
嚴寒謙恭地笑着望着新任市委書記江雲天,手裡拿着筆記本作出隨時準備記錄的樣子。
江雲天問道:“嚴寒同志,你這個規劃有可行性報告嗎?”
嚴寒回答說:“有!”他趕緊囑咐身邊的人去取可行性報告。
江雲天繼續問:“你的可行性報告是由哪一級的專家參與研究和論證的呀?”
嚴寒說:“我們根據古嵐的實際自己搞的。”
這時候,有人進來把一份文件遞給江雲天。這份文件很簡短,只有幾頁紙。大題目是《古嵐縣旅遊業發展規劃(草稿)》。江雲天隨手翻了翻說:“哦!是這樣。你這個規劃是什麼時間搞的呀?”
嚴寒說:“前年吧。”
“這麼說到現在已經三年了,是嗎?”
“是的。”
“按照你三步走的戰略,現在你的規劃應該完成三分之一,至少應該完成四分之一,也就是說,城牆城門和魁星閣應該修好了,對嗎?”
嚴寒顯然有些慌亂。“由於資金問題,現在工程還沒有上馬。”他不得不如實相告。
“哦!明白了。”江雲天說,“那麼你準備怎樣解決這十個億的開發資金呢?”
“原先準備引進一些外資,但還沒有落實。”
“你們縣的財政有能力支持你實施這個規劃嗎?”
“目前企業的效益不怎麼好,財政支持有困難。”
江雲天有些生氣了。
“那你這不是紙上談兵嗎?”
嚴寒有些撐不住了。
“我……”
他沒有想到江雲天會如此刨根問底,歷來的領導都是姑妄聽之而已,誰也不會特別關注它的結果。況且,十年之中將會有多大的變化啊?你江雲天還在不在寧康誰能說得清呢?能夠提出規劃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嘛!至於規劃的實施那是根本不同的兩碼事。
但江雲天不這麼想,他的連連追問使風流倜儻的古嵐縣委書記幾乎無地自容了。
在寧康轄下的這幾個縣區裡,嚴寒是被認爲最有才華最有前途的人物。他的能言善辯也是別人無法企及的,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問得理屈詞窮。他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董偉清,不得不向最寵幸他的市長求援了。
“董市長說……將來從旅遊開發區的引進資金裡給解決一部分……”嚴寒小心翼翼地說道。
董偉清的臉色早已變得陰沉起來。他心裡想,你江雲天這不明明是要與我作對嗎?但他還是剋制着,眼下最要緊的是爲他的愛將擺脫困境。
“哦!是的,我是說過。”董偉清說。
但江雲天沒有理解董偉清的用意,他仍然不肯放過企圖用動人的空話愚弄他的古嵐縣委書記。
“請問嚴寒同志,”江雲天說,“你的十億元資金概算的依據是什麼呢?”
嚴寒白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是根據各項工程的難易程度給出的一個大致的估算……”他有些囁嚅地說。
“是建築專家的估算嗎?”
“是我們自己的大體估算……”
“那麼,你們估算過用多長時間,用什麼方式能夠收回這十個億的資金嗎?”
嚴寒掏出手帕擦一把額頭上的汗低聲說:“我們沒有估算過……”
“我再問你,你的口號是‘重建古嵐古城,再現歷史原貌’,也就是說,如果要實施你的口號,那麼,現在古嵐城裡的居民、工廠、學校、商店,就連你這座縣衙門都必須搬遷到城外去。你不僅要重建古嵐古城,還要新建古嵐新城。恐怕十個億的資金不夠吧?二十個億,甚至三十個億都打不住,你想過嗎?”
嚴寒低下頭沒有回答。
江雲天繼續說:“嚴寒同志,沒有一個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單靠突發奇想怎麼能行呢?應當腳踏實地地爲老百姓辦幾件實實在在的事,才能夠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一點痕跡啊!我不反對開發旅遊資源,但開發或者修復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賺錢。而不能只考慮投入而不考慮產出啊!賠本的買賣怎麼能做呢?當然,你可能還沒有考慮怎麼去做,這就更說不過去了。只想不做,或者只說不做,早晚會失掉民心的!千方百計讓你治下的這塊土地儘快富起來,這纔是一方父母官的責任哪!”
江雲天說以上這些話的時候沒有考慮到董偉清的反應,他是就事論事,完全出於愛護幹部的考慮,他不能容許在自己的麾下存在只說不做耍嘴皮子的幹部。
不過,江雲天的一番話顯然把董偉清對嚴寒的評價打得粉碎,這使董偉清憋了滿肚子火氣。是啊!我說不好你卻說好,我說好你偏說不好,這不明明是和我這個市長唱對臺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