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邱清荷並沒有跟她媽說五十萬存摺的事情,隔着老遠還能聽見她媽跟別人吵架的聲音,沈放今天被姚玉壓着去了學校,第一堂課的鈴聲還沒響,沈放就已經偷偷跑到了學校外面,七轉八繞地就到了二馬巷,跟邱清荷碰了個面,稍稍交待了一會與姚齊理見面時要注意的地方之後,就在她家對面的小店,跟王癩子下了一整天的象棋。
出乎意料之外的,邱清荷直到傍晚時分纔回來,只說姚齊理和沈筠的意思是還要再商量商量,讓她先在家等着。
覺得自己昨晚上那句話還是起了效果的,沈放便提議跟邱清荷一起上樓去見見她媽媽,免得她一天到晚跟那些上門求親的傢伙吵架,要實在急着拿錢給弟弟治病,就由沈放先墊着。
邱清荷畢竟臉皮薄,自己那五十萬的存在還不好意思跟家裡講呢,又怎麼敢帶沈放上樓去,聽着媽媽殺豬般的吵架聲,心裡更是煩得不行,乾脆拉着沈放躲進了王癩子小賣鋪後面不到十平米的露天院子。
邱清荷跟王癩子的關係沈放感覺不是一般的好,王癩子見着她就跟見着親孫女一樣,簡直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別瞧棋盤上的字兒還沒怎麼動,二人其實已經對坐下了十多分鐘,王癩子屁股上就像有釘子似的,壓根就坐不安穩,要麼給邱清荷拿雪糕汽水,要麼給邱清荷拿零食水果,到後面不知從什麼地方居然翻騰出一身素白色鑲着紫色線邊的旗袍,死皮賴臉地央着邱清荷到裡面屋裡去換上出來看看。
在原來那個不管是做菜吃的還是**用的都找不到放心肉的時代,沈放早已煉就了一雙火眼晶晶,所以要說看女人的眼光,他不是一般的苛刻挑剔,但他還是打第一眼見到邱清荷便給攝走了魂魄,當然,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緣故是因爲記憶深處那雨夜長跪的悲涼身影。
邱清荷穿好旗袍從裡屋出來,烏黑順滑的長髮盤着用銀簪固定在腦後,原本雪白細膩的肌膚有些桃紅,一雙水汪汪湖泊般純淨的眸子也跳動着少許羞澀,旗袍光滑的絲綢緊緊裹着她誘人的嬌軀,顯得是那麼性感妖嬈。
想她應該是頭一次穿旗袍,帶着幾分詢問和膽怯看向沈放,哪裡知道沈放早已被這種沉澱了幾個世紀的古典美所震撼,除了木頭般立在那瞪大了眼睛,再沒有絲毫別的反映。
旗袍絕不是給邱清荷量身定做的,那衣料、紋路、刺繡乃至線腳,都有着沉甸甸的歷史滄桑感,可穿在邱清荷身上卻無比融洽,讓沈放在剎那產生一種錯覺,自己彷彿重生在了民國時期,正和一位悽美絕倫的大家閨秀約會在蒼涼老宅中。
“漂亮嗎?”邱清荷久等不到沈放的意見,笑嘻嘻地問。
“漂亮,漂亮……”回答的卻是王癩子,他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一邊笑着說,一邊卻老淚滂沱。可惜在場的兩個人居然都沒注意到他,他們只是靜靜地相互望着,彼此都在對方眼中尋求着一個問題的答案。
沈放忽然嘆了口氣,苦笑着低下頭,害得邱清荷臉蛋煞白擰身就要往屋裡走把旗袍給脫下來。
“你幹嘛去呀?”沈放被王癩子在後腦勺拍了一掌,耳朵裡哄哄作響,趕緊屁顛屁顛地追上去,“不會想要脫下來吧?這麼漂亮,脫下來可惜了。”
“哼,哪兒漂亮了?漂亮你看了還在那嘆氣?我纔不要你討巧賣乖說些我喜歡聽的話……”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說這些,邱清荷固執地走進屋裡,這才躲在門後嘀咕。
“呵呵,那你脫下來也好——”沈放嬉皮笑臉地湊到邱清荷跟前,瞧她要發作的樣子,急忙握着她的手輕輕捏了捏,“你脫下來我纔好分批買回去呀,你若是穿着這旗袍,我只能把你當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供着,哪裡還敢癡心妄想娶你當老婆哦。”
邱清荷臉刷地紅了,此情此景此時此地,差點就忘了沈放的真實年紀,幸好沈放那雙色迷迷的眼睛提醒了她,“那你還是一輩子把我當仙女供着比較好……小色鬼,一雙賊眼又不老實地瞎轉悠什麼?再看,再看小心我叫小青來收拾你!”
白素貞嗎?別的都能達標,就是,實在太媚了些!
旗袍最終還是脫了下來,跟那銀簪一塊照原樣用綢子抱好捧着還給了王癩子,王癩子也沒說什麼“既然穿得這麼好,就送給你”之類的話,讓沈放好生後悔多此一舉,他還想沒事就鼓動邱清荷穿上到外面蠱惑衆生去呢。
因着王癩子沒遂了自己心願,沈放在棋盤上就顯得比白天要暴力兇殘了好多,三下五除二殺得王癩子丟盔棄甲,還抽空把蘇三山貼牌造假的事情給邱清荷說了,只要爸爸和姚齊理那邊一拿定主意,他和邱清荷肯定就要立刻回上海,蘇三山貼牌造價未必會被報道出來,但沈放覺得還是有必要先給邱清荷打下預防針,免得突然聽到這個消息,自己又恰好不在身邊,邱清荷衝動地做出什麼傻事來。
抱着汽水瓶小嘴咬着吸管,邱清荷本來正和王癩子同仇敵愾謀劃着怎麼拼個玉石俱焚,一開始還真沒聽明白沈放話裡的意思,直到盞茶功夫這棋剛被將死,她就像恍然大悟般猛地站起來,想要說話嘴裡還有汽水,一緊張差點就給嗆死。
“咳咳,咳咳……”左手握着汽水瓶指着沈放,右手在胸口拍了好半天,邱清荷咳得滿臉潮紅,勉強緩過氣來,“你,你剛纔,說什麼?蘇三山貼牌造假?不是開玩笑的,吧?”
“沒跟你開玩笑,是真的。”太陽快要落山,院子裡略微有些黑了,卻被夕陽映得一片朦朧的殷紅,沈放望着邱清荷白皙美玉般的臉龐,“他們貼牌造假估計也是最近是事情,短期內還不會被曝光,對蘇三山的股價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你也不用着急。”
“我怎麼能不着急?現在蘇三山的股價已經跌了那麼多,再被這件事從後面推上一把,恐怕再來一個腰斬都不爲過!”邱清荷惶急地說着,“你,你明明知道這件事,爲什麼還要我堅持持有蘇三山?你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呀?”
沈放神秘莫測地笑了起來,“在哪兒跌倒,總不能就在那兒趴着吧?蘇三山貼牌造假是肯定的,但有主力不停吸納籌碼也是毋庸置疑的吧?這裡面還有文章可以做,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啊?你就指望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力?”邱清荷悶悶呆了好半晌,忽而自嘲地笑着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真不明白自己究竟發得什麼瘋,爲什麼你說的話,我總是會忍不住就去相信呢……”
這時對面的王癩子忽然說話了,“天差不多也黑了,你們肚子都餓了吧?清荷,幫爺爺到外面買點滷肉回來,再買瓶好點的白酒,我跟沈放好好喝一杯。”
“他還是學生呢……”邱清荷猶豫不決地站起身,還想說什麼卻發現一老一小兩個人都跟入定了一樣看着彼此,居然都不說話,只得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夜幕終於拉開,院子裡黑乎乎只能看見夾在指間明滅閃爍的香菸,王癩子沉默了足有盞茶的功夫,咳嗽了兩聲掐掉菸頭,“有些事情清荷這丫頭看不透,卻瞞不過我這快要入土的老傢伙,你爸爸跟姚廠長他們現在做的,可是要腦袋的事情,偏偏還把清荷給扯進來……”
關於爸爸和姚齊理挪用公款的事情,沈放不清楚王癩子瞭解多少,應該都是從邱清荷的隻言片語中知道的吧,含糊不清地答道:“誰說不是呢,可有些事情我這當兒子的勸不了,也不知道怎麼勸,畢竟,我年紀比清荷還要小五六歲。”
第一次見到沈放時,王癩子就覺得這個少年不簡單,除了老成穩重之外,眸子裡還有股異於常人的諱莫如深,他覺得有些話跟邱清荷講未必有用,還不如告訴沈放,總好過自己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爲力,“去年廠裡發生的重大安全事故,不知道市裡領導出於什麼目的,一直給捂在被子裡,那些在事故中傷亡的工人家屬,據說只拿到一筆數目小的可憐的撫卹金……一年來,幾乎每隔個把月就會有人到廠裡鬧事,可最近兩個月,那些生活窘迫的家庭卻都安靜了下來,似乎接受了那個殘酷的現實……”
沈放眼前驟然一亮,猛地擡起頭,“你是說,有人給了他們承諾?”
“是的……再想想清荷現在在做的事情,是誰給了他們什麼樣的承諾,稍微用用腦子也能纔得到!說句實話,你爸爸和姚廠長的勇氣和擔當,讓我打心眼裡佩服,他們,纔是真真正正的好漢子!”
沈放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腦子裡轟轟作響,他一直困惑不解的謎團終於解開,爸爸和姚齊理沒有讓他失望,他們的無私和勇敢並不僅僅只是自己的幻想,沈放內心的感動和震撼無以言表,眼前浮現的是姚齊理自殺時的慷慨無悔,爸爸自首時的義無反顧,他們爲了那些生活陷入困境卻得不到公正對待的家庭,揹負了無數罵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一腔熱淚奪眶而出,沈放握緊了拳頭,淚水啪嗒啪嗒地掉在手上。
爲什麼沒有人去悼念姚齊理?爲什麼爸爸入獄後沒有人去探望?因爲這正是爸爸失蹤的半個月裡所做的最後努力,沈放可以相像的到,爲了避免挪用的款項被追討,爸爸一遍一遍地勸說那些拿了撫卹金的家人跟他和姚齊
理劃清界限,那場面,恐怕任何人見了都會潸然淚下。
夜色中,王癩子挺直了腰桿靜靜地坐着,他沒有問沈放因何慟哭,也絲毫沒有勸慰的意思,他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沈放,等到沈放漸漸止住哭聲,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就算清荷沒有牽涉其中,這件事情我也絕不會坐視不理,如果一切順利那就皆大歡喜,可真要到了無法收拾的境地,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老窩着不動……至於能不能起到作用,就聽天由命了……”
沈放激動的心情好不容易平復下來,頭腦稍稍清醒些就立刻從王癩子的話中品出不少味道,以爸爸和姚齊理挪用公款的數額,在那個時代完全有充分的理由吃槍子兒,可最後爸爸竟然只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難道這就是王癩子動作的結果?那王癩子究竟是什麼人?他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量?還有他跟邱清荷的關係,恐怕絕不是鄰里鄉親那麼簡單!
等等,邱清荷,爸爸和姚齊理爲什麼會扯上邱清荷,只因爲邱清荷去借錢纔給了他們一個契機?還是因爲,他們知道邱清荷和王癩子的關係,所以有意拉邱清荷下水,給自己留條後路?不對!邱清荷應該是碰巧撞上的,否則事情敗露後,姚齊理也不會那麼快就自殺,爸爸也不會自首!
沈放腦子飛快運轉着,將所有的線索理了一遍,剛要開口確認王癩子和邱清荷的關係,不料外面腳步聲響,邱清荷已經買了滷菜和白酒回來,一老一小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剛纔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