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洗完臉走進餐廳時,家人都已到齊了。“你可算起來啦!趕快把早飯吃了,媽媽今天還要出門。”狐狸犬劈頭便是一陣尖厲的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對面的狸貓身穿襯衫,系一條皮爾?卡丹的領帶,一手端着咖啡杯,正在看報紙。因爲近視,狸貓戴了副金邊眼鏡。他正眼也沒瞧肇一眼,狐狸犬的汪汪怒吼似乎也沒傳到他耳中。
“媽要出門?去哪兒?”坐在狸貓旁邊啃吐司的鬣狗問道。他穿着短袖T恤,袖口露出蒼白細弱的手臂,顯然從未鍛鍊過。爲掩飾瘦弱,出門時他總是穿上黑色皮夾克。他相信這樣就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只狼。
“去看朋友。”狐狸犬答道,一邊把盛着培根蛋的盤子擱到肇面前。培根的邊緣焦黑,蛋黃也煎破了。“是去和服展覽會吧?”坐在肇身旁的貓說,“這回要花多少錢?”
“只是去看看。”狐狸犬一反常態,只回了短短一句,接着迅速瞥了狸貓一眼。看來去和服展的事她沒對丈夫透口風,所以提防着他會發下什麼話來。只要狸貓一開口,她肯定馬上嗆回去,把罵街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類似這種場面,肇不知見過多少回了。
但狸貓照舊看着報紙,不,應該說是裝作在看報紙。他不想一清早就聽狐狸犬狂吠,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動聲色反而更能抑制妻子揮霍。這正是狸貓狡猾的地方。
狸貓慢悠悠地合起報紙,看了眼手錶。“啊……該上班了。”他把咖啡一口飲盡,欠身站起。
“老公,今天晚飯想吃什麼?”狐狸犬問。
“噢,今天不用準備我的晚飯了。”說完狸貓走出餐廳。
“是今天‘也’不用準備吧?”貓撇了撇嘴說。狐狸犬隻當沒聽見。
“我也走了。”鬣狗跟着站起身來。他是個大學生,但現在要去的不是大學,而是駕校。下個月他將迎來二十歲生日。如今的成年男性幾乎人手一本普通汽車駕照,他唯恐自己淪爲不會開車的非主流,否則纔不會起這麼早。
“哥,等你拿到駕照,上哪兒弄車啊?”貓問,言下之意是要他說清楚,買車的錢從哪裡來。鬣狗被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望向母親問道:“買車的事你跟爸提了沒?”
“沒有。”狐狸犬沒好氣地答道。
“幹嗎不幫我說?”
“你要的可是跑車啊,我怎麼開得了口!”
“跑車?”貓登時挑起眉,“你要爸給你買跑車?太過分了吧,爲什麼只給你買!”她氣得全身的毛都倒豎起來。“吵死了,你也可以搭我的便車啊。”“誰要坐你的車!媽,要是給哥買跑車,也得給我同樣數額的錢,不然就是不公平。”“你給我閉嘴!”鬣狗狠狠瞪了貓一眼。貓毫不讓步,嗚嗚地低聲咆哮着示威。
狐狸犬一臉厭煩,伸手按着太陽穴說道:“家裡不是有車嗎?你就開那輛吧,反正你爸也很少開。”“就是嘛,開那輛就行了!”“那麼土氣的車,怎麼開得出去啊,那不跟開輛出租車沒兩樣嗎?”“總之跑車的事我沒法跟你爸開口。”“嘁,小氣!”鬣狗不滿地咂了咂嘴,一腳踹開椅子出了門。
貓也站起身。因爲在念高中,她穿的是學校的制服。她對着餐櫃的玻璃頻頻整理髮型。她的髮型模仿自某位如波斯貓般氣質高雅、美貌出衆的女明星。她不顧自己只是個廉價雜種貓的現實,千方百計要打扮成波斯貓的模樣,卻不知再花心思也難望其項背,只會讓自己顯得很滑稽。
“媽,給我零花錢。”
“前幾天不是剛給了嗎?”“那麼一點,早花完了。”狐狸犬嘆了口氣,不情願地給了貓一張五千元的鈔票。貓接過時還不滿地撇了撇嘴。“我剛纔可是說真的。”“剛纔?”“你們要是給哥買跑車,就要給我同樣數額的錢。”“誰會給他買啊。”“我……”肇開口說,“我想要新、新書桌……”嗓音沙啞得語不成聲。他正處在變聲期。但兩人對肇的話毫不理會,狐狸犬轉身走向流理臺,貓掠了掠頭髮,丟下一句“什麼鬼聲音”就出了門。“那個……媽……”肇費力地發出聲音,“我的書桌……”“囉唆什麼,還不趕快吃飯,再磨磨蹭蹭上學該遲到了。你不快點吃完,我就沒法收拾,別連我出門都給耽誤了啊!真是的,你也太慢了吧!哎呀,又把麪包屑撒了一地,麻煩死了,真是受不了你!”狐狸犬汪汪地叫個不停。
這種現象是從幾時開始的,肇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周圍的人在他眼裡幾乎都成了動物。
如果他還不瞭解對方的性格,看上去就只是普通人,但通常只消看上一眼,對方原本的形態就會逐漸崩壞,最終變成某種動物。這並不表示他當真看到了動物的形象,確切地說,他眼裡看到的是人類的樣子,腦海裡卻自動生成另一副動物形態,兩種信息糅合在一起,最後就產生某人等於某種動物的認知。因此眼前究竟是人類還是真正的動物,他還不至於分不清楚。
對方在他眼裡是哪種動物,主要取決於他的第一印象。肇看人的眼光奇準,幾乎不會有交往密切後發現對方又變成另一種動物的情形。
肇離開家門,走向中學。他就讀於一所公立中學,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沒上這所學校,他們從小就進入某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現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學,姐姐則在私立大學的附屬高中。兩人都沒有經歷過升學考試,姐姐明年春天就將和之前一樣,免試直接升入大學。
肇沒能像他們那樣上私立小學,原因其實很簡單。當時經濟不景氣,父親供職的公司業績惡化,生活自然不如從前優裕,子女的教育費用也不得不相應削減。那所附屬小學的贊助費和學費比公立小學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進入那裡就讀,還得找某位實權派託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學時,家裡捨得花這麼一大筆錢,是因爲經濟實力允許如此。到了肇上學時,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唸書,想進什麼好學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嗎?”母親如此安慰他,不,該說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許因爲肇上公立學校象徵着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這個事實。
至於肇的哥哥、姐姐,因爲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學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優越感。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裡多少還會有點兒過意不去,但他們一心想抹殺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心理,總是極力無視肇的存在。
肇的父親對家庭已漠不關心。對於長子、長女的教育,他還稍微花過些心思,到了小兒子,他就只剩下厭倦了。他的興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對於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員其實都有幾分察覺,肇也心裡雪亮,因爲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親身上的氣味改變了。那氣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來自於精神。
肇的家裡還有一名成員,就是住在一樓六疊大的一個房間裡的祖母。大部分時間都在牀上度過的她,在肇眼裡是一隻白狐。她的皮毛已脫落殆盡,老醜不堪,眼神卻總透出一股奇異的神采。她常常唸叨“都這把歲數了,只想早點解脫算啦”,但這其實正說明她對人世還戀戀不捨。
白狐很厭惡狐狸犬,不消說,狐狸犬也同樣憎恨她。
肇剛踏進教室,就看到一羣人圍在大鯢(日本大鯢(Andriasjaponicus),因身有山椒味道,俗稱大山椒魚,實爲水生、習慣於夜間活動的兩棲動物)身旁。滿臉青春痘的大鯢不光在這個班,在整個二年級的不良學生中都是老大。
他們在玩花牌(日本的一種傳統紙牌遊戲,紙牌上畫有十二個月份的花草,每種各四張,共四十八張牌)。變色龍一邊發牌,一邊拍大鯢的馬屁。大鯢伸直蹺在課桌上的腳,輕輕戳了戳變色龍的腦袋,變色龍不但不生氣,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學面前,這隻變色龍可是全身火紅、氣勢洶洶呢。肇打定主意不看這幫人。如果不小心同他們對上視線,就會被抓去玩花牌,而他們老是隨意變更規則,想贏是根本沒指望的,一旦輸了,還得賠上零花錢。
班主任山羊走進教室,大鯢等人照舊玩着花牌。山羊見狀皺起眉頭。
“喂,我說你們,上課鈴早就響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喚了一陣,發現根本沒人理他,只得咕咕噥噥地點了名,走過場般交代完通知事項便離開了教室。
其他教師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徵性地警告幾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學生的喧鬧。只有當這羣人公然集體逃課的時候,教室裡纔會安靜下來,而那時講臺上的教師非但不去追究,反而會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教師們態度如此消極,是因爲前幾天剛有一位年輕教師遭到不良學生突然襲擊,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學生作對。
到了午休時間,肇想去買麪包,走出教室後,又決定先去廁所小便。廁所裡瀰漫着煙味,但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肇並沒放在心上。洗手時,他照了照鏡子。
鏡子裡映出一隻灰色的爬蟲類動物,不,或許該說是兩棲類動物。總之,這種動物他從未見過,眼神戰戰兢兢,異常滑溜的皮膚上,又黏又滑的油脂閃閃發光,姐姐總說他氣色很差。
每次照鏡子,肇都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是什麼動物。是像姐姐說的,僅僅只是氣色不好,還是會變成其他動物?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可能,他希望變成別的動物。他很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膽小、不起眼,簡直一無是處。每每想到班上究竟有幾個同學認可他,肇就自信全無。班上的女生幾乎都當他不存在。在肇眼裡,那些女生和姐姐一樣是貓,他壓根就沒同她們講過幾句話。有的貓甚至在兩三年後變身爲山貓或豹子,對他來說更加遙不可及。
越是對鏡細看,肇就越討厭自己。正要轉身離開時,一個隔間的門打開了,出來的正是大鯢和變色龍,兩人周身籠罩着灰色的煙霧。
“喂,站住!”肇趕緊想溜,卻被大鯢叫住。大鯢早過了變聲期,聲音像箇中年男人。肇被逼到牆邊,大鯢和變色龍輕蔑地打量着他。“借點錢花花。”大鯢說。
肇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我沒帶錢……”聲音還是那麼嘶啞。在兩個不良學生聽來,只當是獵物被嚇得膽戰心驚,但的確也有這個因素。
變色龍一把揪住肇的制服領口。
“少蒙人,怎麼可能沒帶!”
“錢包呢?”大鯢粗魯地問。變色龍馬上從肇的褲子口袋裡搜出錢包,裡面有一張千元鈔。“這不是有錢嗎?”變色龍說。這時大鯢早已出了廁所,他知道目的已經達到。“那是我中午買麪包的錢……”
“少吃一頓飯又不會死!”變色龍撂下這句話,回身去追老大。
肇把空空如也的錢包塞回褲子口袋,無精打采地沿着走廊往回走。他心想,如果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中學,就不會受到這種欺負了。
放學後,肇回到家門口時,忽聽背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看,是個化着濃妝、三十左右的女人。“你是這家的孩子?”女人問。肇點點頭,回了聲“嗯”。聲音還是那麼沙啞。無法順暢地出聲說話,讓肇心煩意亂。“哦。”女人目不轉睛地瞧着肇,塗得血紅的雙脣間,紅色的舌頭依稀可見。就在這一瞬間,女人在肇眼裡變成了蛇,一條全身散發着妖氣的白蛇。肇驚得直往後退。白蛇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四方包裹。“麻煩把這個交給你爸。”“給我爸?”“是啊,要偷偷地給他,千萬別拿給你媽喲。”說完,白蛇別有深意地嫣然一笑,徑自離去。肇拿着紙包,呆呆地目送她好一會兒。家門鎖着。肇端起門柱內側的盆栽,找到花盆底下的備用鑰匙,開門進屋。肇沒有自己的房間。二樓有三間房,但哥哥、姐姐各佔一間,還有一間是父母的臥室。以前他還能和姐姐共用一間房,姐姐一上中學,他就被趕了出來。現在二樓的走廊上擺了張哥哥用過的舊書桌,那就是肇學習的地方,晚上他在父母兩張牀的旁邊鋪被子睡覺。
肇把書包放到書桌上。這張書桌加上旁邊當做書架的組合櫃,就是肇全部的傢俱了。書桌旁豎着根球棒,組合櫃上擺放着一個裝有鳳蝶標本的玻璃盒,那是肇念小學時,同學橋本送他的禮物。橋本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兩人曾經一塊兒去捉昆蟲。這枚鳳蝶標本就是橋本轉校時送給他的,肇也回贈了他碧偉蜓的標本。
那以後肇再沒有交到朋友,對他來說,這隻標本是彌足珍貴的寶物。橋本轉校後,兩人還曾書信往來了一陣子,後來終究不了了之,現在早已沒了聯繫。儘管如此,肇依然當他是好朋友,相信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同樣精心保管着那枚蜻蜓標本。
在父母的臥室裡換了便服,肇開始思索怎樣處理那個紙包。得把它藏在母親找不到的地方,但在藏起來之前,他想知道里面的內容。
肇用指甲小心剝開封口的透明膠,謹慎地打開紙包。裡面是一盒錄像帶。
父母的臥室裡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和錄像機,肇懷着不安又期待的心情將錄像帶放進錄像機,按下播放鍵。
電視屏幕上出現一張牀,牀上是一對一絲不掛的男女。光這一幕已經嚇得肇心臟差點跳出喉嚨,沒想到下一秒還有驚嚇在等着他。那的胖男人是狸貓——肇的父親,與此同時肇也認出,那女人就是剛纔見過的蛇。
狸貓晃着啤酒肚猛撲到蛇身上,蛇嘶嘶地吐着血紅的信子蜷起身體。狸貓低聲呻吟,野獸的本性徹底爆發,對着蛇的全身狂舔亂摸。蛇舔舔嘴脣,將身子纏上狸貓。轉眼間雙方的身體都被彼此的體液弄得又黏又滑,光看都令人覺得噁心。狸貓被蛇纏住全身,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蛇看似很享受狸貓的反應,自己也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狸貓和蛇的緊密交纏,乍一看簡直難以分辨。狸貓亢奮得翻起白眼,蛇則嘴角含笑。
肇勃起了,這讓他打心底厭惡自己。看到父親偷情的場面竟會感到興奮,他覺得自己同他們一樣齷齪下流。他把錄像帶倒回去,照原樣用紙包好,藏在書包裡。
晚餐的菜色是炸豬排和炸蝦,都是狐狸犬從超市買回來的。她早上說只是出去一下,結果卻直到傍晚纔回來。要不是肇今天要上補習班,她肯定回來得還要晚。補習班七點上課,所以一週除了週六週日,其他五天肇都是六點多時一個人吃晚餐。他不清楚狐狸犬是什麼時候吃飯的,多半是和晚些回來的鬣狗或貓一起吃吧,但他們倆也時常玩到深夜纔回來。總之,這個家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全家一起吃晚飯了。
似乎是沒能在和服展上以希望的價格買到中意的和服,狐狸犬一臉不悅。肇決定把錄像帶的事按下不提,他不想因這件事攪得雞飛狗跳,而且他根本就不同情母親,因爲他曾親眼看到母親瞞着父親做出同樣的事。當時肇還在念小學,一天他忘了帶繪畫用具,向老師說明後回家去拿。那天白狐也出去了,家裡應該只有狐狸犬,客廳卻傳出異樣的響動。肇偷眼一覷,發現狐狸犬正和一匹馬裸地交纏在一起。馬就是那一陣經常上門的推銷員,長得高大壯碩,看起來是個空有一身體力的傢伙。他正在卯足全力大幹狐狸犬,而且就像真正的馬一樣從背後****,狐狸犬也像真正的狗一樣趴伏在地,汗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毯上。看到她肚子上的贅肉不住晃動,一瞬間肇覺得她化成了一頭母豬。
想到當時那幕醜態,肇心裡很不舒服,但更讓人心煩的事還在後頭:那隻白狐出現了。每到肇的晚飯時間,她就來餐廳找吃的。
“唉,又是這麼油膩膩的東西啊。”白狐看到炸豬排和炸蝦,故意擺出可憐巴巴的表情,邊說邊撫摩肚子。但家裡人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白狐拿手的演技。
“醬菜的話倒是有的。”狐狸犬的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
WWW¸ ttkan¸ C〇
“醬菜啊,也對,反正都七老八十的了,吃醬菜就吃醬菜吧……”白狐打開冰箱,朝裡看去,“哎呀呀,裡面什麼都沒有啊,這是要怎麼做菜哪?”
她顯然是在諷刺狐狸犬隻會偷懶買現成的,狐狸犬登時豎起眉毛。白狐關上冰箱,順手在門上輕撫了一下,皺眉道:“哎喲,黏糊糊的都是油污。”
狐狸犬想必在狠狠瞪着白狐,白狐卻好似渾然不覺。“沒辦法,我就吃這些算啦。”
說完,白狐拿碟子盛了炸豬排和炸蝦,連同一碗米飯、醬菜一起端上托盤,走出餐廳。狐狸犬馬上從椅子上站起,砰的一聲關上門,帶起的風把灰塵都捲了起來。
餐廳裡瀰漫着狐狸犬的怒氣,肇有種不妙的預感。他的預感不幸地應驗了,狐狸犬站在門口問他:“肇,上次補習班考試考得怎麼樣?聽說村上考進了前十名,你考了第幾?”
“呃,二十……”說話還是很費勁,他乾咳了一聲,低着頭說,“二十三。”“什麼?二十三名?”狐狸犬一屁股坐到肇對面的椅子上,“怎麼又下降了?你到底在搞什麼啊!”她伸手猛一拍桌子,杯裡的水也跟着晃動。“你有沒有好好唸書啊?你以爲我送你上補習班是爲了什麼?人家村上、山田成績都上去了,只有你反而退步,媽媽的臉都給你丟光了!你整天在想什麼啊?給我振作一點行不行?萬一考不上好高中看你怎麼辦!”她不斷地狂吠。
補習班九點下課。回到家附近時,肇看到路旁停着輛寶馬。車門打開,下來的正是他的姐姐貓。肇趕緊躲到旁邊的郵筒後面。車裡有人伸手抓住貓的手臂,想把她再拉回車裡。她也沒有不樂意的樣子,撒嬌地喵了一聲就又回到車內。
肇定睛細看,只見兩人的影子在玻璃窗後廝纏。之後貓再次下車,制服襯衫綻開,露出胸前春光。她向車裡的男人揮了揮手,寶馬一溜煙開走了。“喂!”有人從另一個方向叫住貓,是鬣狗。他跑到貓跟前問:“剛纔那人是誰?”“跟你不相干吧。”“少瞞我,那男的看樣子倒是個金礦。”“還好啦。”貓邁步要走。“等等,你身上有煙味。”“咦?糟了!”貓聞了聞衣袖,“確實有,那就待會兒再回去好了。”“剛纔那男人的事我替你保密,但你要幫我跟爸要車錢。”“哼!”貓嗤之以鼻,“別做夢了,我們家哪有這個錢。”“怎麼會沒錢,我們家又沒多少房貸負擔。”這是事實,肇家蓋房子的地皮是祖父傳下來的。“往後就要花錢了,他們好像打算把老太婆送到養老院。”“老太婆?”鬣狗皺起眉頭,“何必這麼費事,只要不理她不就完了,她還能有幾天好活。”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歇斯底里’好像已經忍無可忍了。”所謂“歇斯底里”是指狐狸犬。鬣狗啐了一口。“老媽也真是的,既然不順心就趕快離婚啊,幹嗎死抓着老爸不放。”“她哪有這個膽子。什麼能耐都沒有,一個人她根本活不下去。”
“煩死了!老媽也會活很久吧,就跟現在的老太婆一樣。”
“老頭恐怕也差不多。”
“老頭”是對父親狸貓的簡稱。“兩個老不死的……”“等他們老了,由誰來照顧?”貓用一種事不幹己的口吻問道。鬣狗盤起雙臂:“房子我是很想要的,不過我可不想伺候他們。”“哪有這種便宜事!”“那就這麼辦:先由我來照顧他們,所以房子就歸我了。我馬上轉手賣掉,賣得的款子也會分你們一點。”“什麼叫分我們一點?我們本來就有份!”“你聽我說完嘛。等拿到了錢,我就另外買套房子搬過去住。”“那爸媽怎麼辦?”“我纔不管。如果你也懶得理,那就只剩一個人負責了。”
貓咯咯一笑,唱歌似的說了句“好—可憐哦—”,然後問:
“萬一肇不同意呢?”“你放心,要騙他還不容易。”“也是。”貓表示贊同。
晚上十一點半,狸貓回家了。狐狸犬、鬣狗、貓和白狐都窩在自己房間裡,誰也不露面。這個家向來如此,只有肇一個人待在走廊上學習。
他下到一樓,發現狸貓正在廚房喝水。看到兒子過來,狸貓顯得有些吃驚。肇暗想,他多半是剛和蛇見過面,蛇跑到家附近的事他可能也知道了。“這個給你。”肇邊說邊遞出紙包。“這是什麼?”“今天一個女人給我的,要我轉交給你。”
聽到“女人”二字,狸貓頓時臉色大變。
“你媽知道嗎?”
肇搖搖頭,狸貓似乎鬆了口氣。
“大概是公司的同事吧,你就不用跟你媽提了。”狸貓輕晃了下紙包,臉色又是一變,看來已經發覺裡面裝的是錄像帶。至於內容,他心裡應該也有數了。
“那麼,晚安。”肇說。“嗯,晚安。”狸貓答得心神不定。肇假裝回到二樓,實則躲在客廳門外偷聽裡面的動靜。狸貓最近經常連臥室也不回,裹條毛毯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聽到打開電視的聲音,接着咔嚓一聲,應該是狸貓把帶子放進了錄像機,但沒多久就響起取出帶子的聲音,似乎只是確認一下錄像帶的內容。
“喂?是我。”過了一會兒,狸貓打起電話,“兒子把錄像帶交給我了。爲什麼剛纔見面時你不跟我說……什麼話,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萬一被老婆發現了怎麼辦……哪有你這麼亂來的,開玩笑也不是這種開法。總之以後別再搞花樣了……知道啦,我會想辦法的……你放心,她也巴不得要離婚哪……嗯……嗯,小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肇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某個週日的早晨,白狐被送進了養老院。她似乎是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的命運。肇心想,她那晚對着佛壇唸經到深夜,應該就是因爲此事。那唸誦的語調裡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怨恨。
當天晚餐時,全家人難得地齊聚在餐桌前,因爲要商量怎樣處理白狐空出來的那間房。他們心裡都很清楚,一旦家裡有新變化,必須儘早提出主張纔不會吃虧。
但這次的問題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狸貓劈頭便說:“我一直沒有個可以安靜工作的地方,那個房間就給我平常當書房用吧。有客人來的時候也可以作爲客房。”
wWW_Tтkд n_¢O
狐狸犬、鬣狗和貓登時沉下臉,表情分明在說“你從來就沒在家工作過,要什麼書房”。最沮喪的還是肇,好不容易有房間空出來,家中格局要重新調整,他本來還期待自己也能擁有一個房間。
“還有,”狸貓繼續說,“剛纔我看了一下壁櫥,除了奶奶的東西,還塞了很多雜物。那裡又不是庫房,各人的東西要拿回自己屋裡。”
鬣狗和貓都一臉不情願。他們總是把自己房間裡用不到的東西胡亂扔進紙箱,塞到白狐的壁櫥裡。狐狸犬也做過同樣的事。“我房間的櫃子太小了。”鬣狗說。“我也是。”貓隨聲附和。“那就好好整理啊!該扔掉的扔掉,該收起來的收起來,這點事都做不到怎麼行?”
鬣狗和貓的臉拉得老長。他們向來看不起狸貓,現在卻被教訓了一通,顯然很是傷自尊。這兩人的自尊可比體形龐大得多。
我也想要個自己的房間—肇很想這麼說,卻死活發不出聲音。到底是不是因爲變聲期的關係,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於是肇繼續保持沉默,他心裡明白,就算說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他們纔不會給他單獨的房間。狐狸犬隻會衝他吼,說‘光會要這要那,還不先把書念好’,鬣狗和貓只會冷笑,而狸貓多半會裝作沒聽見。
上廁所時,肇在洗手檯前照了照鏡子,鏡中依然映出一隻爬蟲類動物,但膚色有點變化,微微有些發黑,皮膚表面變得凹凸不平。
他對着鏡子張開嘴啊了一聲,感覺出聲容易了些。
第二天午休時,肇被叫到教師辦公室,班主任山羊和教導處的牛頭犬都在等他。牛頭犬單刀直入地問肇,大鯢他們是不是找他要錢了,肇一口否認。
“怎麼會沒有?”牛頭犬晃着臉上的橫肉,“有同學看到你在廁所給他們錢了。”肇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當時還有目擊者。看到他的反應,牛頭犬似乎已瞭然於心。“跟老師說實話,你借錢給他們了吧?”肇點點頭。“這就是了。”牛頭犬也點了點頭。山羊沒有做聲,只在一旁聽着。
“借了多少?”
“一千元。”
“還你了嗎?”
肇微微搖頭。牛頭犬再次點點頭,語帶批評地說:“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後如果不願意借錢,不管對方是誰,都要明確表態拒絕。”
肇回到教室時,大鯢正和手下聚在一起胡鬧。他怯生生地縮着身體坐在位子上,這時山羊忽然進來,戰戰兢兢地叫大鯢和變色龍去教師辦公室。二人起初流露出一抹不安,但爲了掩飾心虛,馬上又趾高氣揚地出了教室。
第五節課上到中間,兩人回來了。講課的教師似乎知道緣由,什麼也沒說。肇不敢去看他們,因爲事情明擺着,他們一定因爲肇的證詞被牛頭犬責罵了一頓。
第五節課後的休息時間,肇也一直縮在座位上,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他們隨時要過來找碴,但他們並沒有過來。
第六節課和班會結束後,肇混在同學中離開了教室。一路上他低着頭留意周圍的動靜,始終沒有發現那兩人的影子,不由得暗自慶幸,看來不會遭到報復了。
然而幾分鐘後,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何等天真。那兩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無處可逃,呆立當場。“過來!”變色龍揪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進窄巷。大鯢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千元鈔,塞進肇胸前的口袋,“現在還你!”他聲音兇狠,用陰冷的眼神狠狠瞪着肇。肇不禁雙腿發抖。
大鯢稍微退開一點,肇心頭一鬆,以爲可以平安脫身,卻不料大鯢倏地變臉,幾乎同一時間,肇臉上已捱了一記重擊,眼前漆黑一團。回過神時,他已跌坐在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捱揍了。臉上先是腫脹僵硬,很快就疼痛起來。
變色龍揪住肇的衣領:“要是把捱打的事捅出去,看我不宰了你!”肇不敢吭聲。變色龍不屑地甩開手,揚長而去。
那二人離開後很久,肇仍站不起來。心有餘悸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捱打,左臉頰又熱又麻,火辣辣地疼,想開口說話都很困難。他感覺臉頰在不住抽搐。
肇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邁步向前走。屈辱的怒火在他內心熊熊燃燒,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也厭惡自己的軟弱。走在路上,他面容扭曲,左眼流下淚水,擦身而過的行人無不對他側目而視。
晚上六點多了,肇依然留在公園。雖然用溼手帕敷了臉,腫脹卻絲毫不見消退,嘴裡也破了皮,舌頭一碰就陣陣刺痛。
肇走出公園,看到路上停了輛汽車,便對着車窗察看臉上傷勢。車窗上映出一隻黑色的爬行類動物,不,已經不是爬行類了,皮膚如同岩石般堅硬粗糙。這到底是什麼?他很想放聲大叫,卻又不知要叫什麼。
回到家時,門口難得地擺着全家人的鞋子,只有父親的沒看到。肇悄無聲息地上了樓,正要像平常那樣把書包放到書桌上,忽然愣住了。
他的書桌旁亂七八糟地堆滿了紙箱和盒子,看起來就像物流公司的倉庫遭了地震。肇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鬣狗、貓,多半還有狐狸犬,他們把自己房間裡用不到的雜物全都打包堆到這裡了。
肇呆呆地望着眼前這一切,最後目光落到地板上。他蹲下身,把壓在箱子底下的東西抽出來。那正是橋本送給他的鳳蝶標本,此刻玻璃盒已經破碎,裡面的鳳蝶也壓爛了。
他拿着鳳蝶標本衝下樓梯。“這、這是、這是誰幹的?”一跑進餐廳,他劈頭就問,聲音比平時響亮得多。狐狸犬、鬣狗和貓面面相覷,尷尬地沉默了約三秒。“誰叫你偏要放在那地方啊。”鬣狗迴避着肇的視線說,“不過,這事兒跟我可不相干。”“哥你好狡猾—”貓嘻嘻一笑,伸手掠了掠頭髮說,“壞了就壞了唄,反正那東西跟蛾子似的,看着就噁心,還不如沒了的好。”“姐……是你弄壞的嗎?”“不是我啦。”“那就是……”肇瞪向狐狸犬。
正在做飯的狐狸犬皺起眉頭:“鬧什麼鬧,我還沒問你剛纔跑哪兒去了呢!現在都到上補習班的時間了,你就是這麼磨磨蹭蹭的,成績纔會老是退步!”
肇拿着標本走出餐廳,耳朵嗡嗡作響,全身火熱發燙。來到二樓,他把殘破的標本放回書桌上,眼淚奪眶而出。就在這時,樓下響起吃吃的笑聲,肇聽在耳中,只覺是冰冷無情的嘲笑。
肇內心有什麼東西砰地斷了。他一把抓起桌旁的球棒,比剛纔更衝動地飛奔下樓。
肇撞開餐廳的門,三個人一開始都沒理他。最先看到他的是貓,本來滿不在乎的她陡然瞧見弟弟的模樣,當場“喵—”地尖叫出聲,其他兩人也跟着看向肇。
“啊!殺了你們!”肇用力一揮球棒,餐桌上的餐具頓時碎裂四散。“殺了你們!”肇再次揮棒,餐櫃玻璃應聲破碎,四處飛濺。他的怒吼已不是少年的聲音。
狐狸犬急忙想逃,卻從椅子上直接滾到地上;鬣狗上前想制止肇,不防腰上重重捱了一記,痛得昏了過去。貓向客廳逃去,腿卻不聽使喚,跌了一跤,肇掄起球棒緊追上來,貓嚇得嚶嚶哭泣,褲子也尿溼了。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肇瘋狂地揮舞着球棒,將家中的一切破壞殆盡。玻璃碎片四下飛舞,日光燈也打碎了,室內一片漆黑。砸毀電器的時候,冒出猶如電焊般的火花。
肇轉向臨着庭院的玻璃窗,瞄準窗子揮起球棒。“殺了你們!”玻璃窗上映出一頭怪獸,怒吼的口中噴出青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