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嘗之下,味道果然好極了,立即不客氣地就大吃大喝起來。反而是王美人坐在他身邊,不太敢說什麼,又有點食不甘味。
正菜上完了,是點心。
拔絲蘋果的香味撲鼻而來。
詢兒一看到點心,眼睛都直了:“真是太香了……”
拓跋宏這一頓飯也有點食不甘味,但一看到孩子眉飛色舞的表現,他也忍不住笑起來,朗聲道:“詢兒,這是母后親自爲你做的拔絲蘋果……”
詢兒吃了一口,又香又甜,這一下哪裡還忍得住?一口氣就把桌上的一碟子吃得一乾二淨,然後,意猶未盡。
“詢兒,好吃麼?”
“真是太好吃了。父皇,兒臣還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他眼裡露出期待的神情,“以後,我還可不可以來吃?”
拓跋宏還沒回答,馮妙蓮微笑着柔聲道:“當然。詢兒,只要你喜歡,以後常常都可以到立政殿來吃。”
詢兒大喜過望,這一次,還不等王美人教他,立即就行禮:“多謝母后。”
拓跋宏呵呵大笑,馮妙蓮也笑起來。
王美人大大地鬆一口氣,眼裡也露出感激的神色。她並不知道馮皇后這是什麼意思,着力修復陛下和太子的關係,只是爲了更好的鞏固小太子的地位。
難道馮皇后,真的不是外界傳聞中的蛇蠍心腸?
拓跋宏已經在詢問兒子這些日子的功課,騎馬,射箭也就罷了,但經史子集之類的治國要領,這孩子依舊沒有絲毫的長進。
但是,拓跋宏已經很滿意了。
他這兩年下來,對這個兒子幾乎完全不抱任何的希望了,現在好不容易見他至少還保留了一點鮮卑人的騎射,也就心滿意足了。
“詢兒,以後你一定要多聽母后的話。”
“兒臣遵命。”
孩子認認真真地向二人叩頭。
一場家宴,拓跋宏有種微醺的感覺。
這許多年來,他第一次享受這種“父慈子孝”。
雖然心態上很有點怪怪的,但總是一個好的開始。就連昔日繃得很緊的神經也輕鬆了一點。
當立政殿重新干淨下來的時候,他轉身,看到馮妙蓮端着一盞熱氣騰騰的參茶進來。這時候,她已經身懷六甲,走路很慢。
拓跋宏立即迎上去接了參茶放在一邊,“妙蓮,給你說了多少次了?這些事情,叫宮女們做就行了,爲何老是你親自做?”
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悠然自得地依偎着他:“舉手之勞而已。”
“可不能傷着身子。”
“端一杯熱茶而已,哪裡就會傷及身子?再說,還是寶珠她們端到門口,我只是拿進來而已。陛下,你就別擔心了,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御醫說,這樣反倒不好,需要時常走動,以後生孩子纔會很順利。”
拓跋宏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晚上了,孩子想必也睡着了,動得不那麼厲害了。
“妙蓮,今天爲何要那樣?”
她微微閉着眼睛,已經有了睡意:“怎麼啦?”
“妙蓮,你可真傻……唉……你真傻……”
她睜開眼睛,眼裡全是笑意:“陛下,我希望孩子出世後,也能像你一樣,對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相親相愛。”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苦心,無限唏噓。
關於拓跋家族的那個歷代皇帝的可怕的命運傳說,子弒父、父殺子,他也是清楚的。妙蓮的意思很清楚,但凡皇家平安,自己的孩子做不做太子實在是無關緊要。只要把詢兒拉回了正途之上,又何愁會手足父子相殘?
他待要和她說什麼,聽得她微微的呼吸之聲響起。
她睡得極熟。只有一個人心地平靜,安樂祥和,方纔會無憂無慮地酣然入睡。這時候的馮妙蓮,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無憂無慮的歲月。
但求此時靜好,未來,拓跋宏還真是不願意去多想了。
他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也安然入睡了。
不久之後,朝廷接到北武當的書函,是國師葉伽親筆,請求辭掉國師職務。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辭職了,早在馮妙蓮從家廟回來之前,他就曾經有過類似舉動。時間一晃過了這麼多年,他其間三番四次上書,這一次,語氣之堅定,態度之決絕,真是前所未有。
拓跋宏閱覽通篇,知道他的確是心意已決,再也無法挽留,只得批閱下去,答應了他的請求。
令人遺憾的是,葉伽不曾踏足宮廷,就連請辭也不曾面君。他好像這一生,早也不願意踏入皇宮一步了。
消息傳出,朝臣們都很震驚。
畢竟是一國之國師,地位非同凡響,大家根本不能理解,爲何會捨棄這樣的尊榮?但是,佛門子弟,向來淡泊名利,加上葉伽此人向來古古板板,不通人情世故,現在請辭倒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新的國師人選,還在討論之中。
彼時,洛陽佛教盛行,名寺雲集,北武當的歷史地位已經隨着葉伽的請辭而逐漸地消退了,自然有許多大有聲望的僧侶,竭盡全力,爭奪此位。
佛門之中,其實也並非是清淨地。
僧侶們真要爭奪起來,也是花樣百出。
這事並非拓跋宏告訴馮妙蓮的,是她去瑤光寺的時候聽說的。
國師辭職,天下的大新聞,八卦如長了翅膀一般,漫天的飛翔。
拓跋宏並未在她面前提起一個字,甚至連閒談的時候都不曾。事實上,她們夫妻這麼久以來,根本就像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似的——儘管這個人曾經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所有人都避免提及他。
馮妙蓮聽得這個消息的時候,沉默了許久,什麼話都沒有說。
葉伽!
某一個時刻,她心底幾乎沒有任何的顫動——哦,葉伽!就像是一個陌生人一般——他離去很久很久了。久得她幾乎想不起他的面容。就好像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但是,清醒的時候,心底一陣生生的疼痛。
她也不知道爲何會疼痛。就如她知道他會辭職一樣,遲早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和這洛陽斷絕一切的關係了——生生世世,腳步也不會再踏入洛陽半步。
尤其是在她做了皇后之後!
他不願意再和她見面!
這一輩子,下一輩子,都不想再和她見面了。這對二人來說,本來纔是最好的結局。爲此,他寧願浪跡天涯,從此,去到沒有任何人認識他的地方。
本來,這世界上認識他的人就不多,如今,又少了好幾個。
她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北武當的那些心情——天高雲淡,山高路遠,昔日的繁華早已不復存在,只有空蕩蕩的幾座孤獨的廟宇——
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晨鐘暮鼓,朝朝暮暮,這樣的孤獨和寂寞,佛祖的佛經可能徹底撫慰??
就不曾淚流滿面過?
而且,是自己!
是自己把他從那樣原本靜如死水的生活中生生地誘拐——誘拐之後,又拋棄,不聞不理。
她想,自己會遭報應的。
總有一天,要遭到極其可怕的懲罰。
但是,此時此刻,她如此虔誠——自私得可恥的虔誠——因爲她的肚子開始隱隱做疼,就如她自私到無恥的去瑤光寺的禱告——但願諸天神佛,保佑自己把這個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
母親就算千錯萬錯,但是這個孩子,它一點錯都沒有,不是麼??
不止因爲它是他拓跋宏的孩子——更是她馮妙蓮的孩子!
是一個曾經絕望到極點的女人唯一的指望——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做母親,至少,體會一下做母親的心情和激動……
就這一點要求,難道很過分麼?
馮妙蓮悄然轉身擦掉了眼淚,然後,一切都顯得很平靜。
朝堂上連續多日都很安靜。
後宮遣散的舉動也沒有太大的動靜了,雖然說宮女們離去不少,但大量的妃嬪都還沒有被遣散出去。
大臣們已經私下裡準備了一萬條理由準備駁倒皇帝廢黜後宮的提議。可是,自那之後,拓跋宏居然再也不提此事了,甚至有好事者去刺探的時候,他也只是說,這事馬虎不得,不能輕率妄動。
看來,皇帝大人是屈服了。
大臣們鬆一口氣,暗地裡互相知會慶賀,就說嘛,堂堂皇帝,老婆越多越好,沒道理削減的,不是麼。
這一次早朝之後,拓跋宏留下了十幾名大臣,有漢臣,也有鮮卑人,人數基本上是四六開。自從上一次皇帝大人因爲東陽王出言不遜有冒犯馮太后的嫌疑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召集衆人。
東陽王和咸陽王本是惴惴不安,可是卻驚奇地看到原本該怒意滿面的臉上,出現了笑容。他們很快發現,陛下這些天心情很好。
不是一般化的好,而是好得不得了。他到底遇到了什麼天大的喜事了,竟然激動成這樣?一夜之間,竟然精神振奮,年輕了好幾歲似的。
“今日找大家來,是商議一件緊急事情。”
說是緊急事情,但語氣卻輕描淡寫,就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好不好一般。衆人意識到不太好了,因爲這個皇帝就是這樣,真遇到什麼大事情了,他反而平心靜氣,絕不會歇斯底里,越是這樣說話,越是這件事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