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對喬木而言,死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比死更難的事是活下去。
喬木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那個人是琉璃,手腕傳來一陣溫熱,琉璃珠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殷紅似血,想來琉璃爲她費了不少功夫罷。
琉璃一身黃色繡花曳地長裙,盈盈地立在她身旁。
見喬木醒了,琉璃揮了揮手,她所在的場景便換了換。
坐在不遠處的涼亭上的人,是馮寧嫣,還有杏花糕。
馮寧嫣仍是在程府初見她時的模樣,端莊,高貴。
喬木的身子一僵,先是疑惑,隨後是瞭然,一場生死過後,她總算明白了這場局。
馮寧嫣是藏在蕭端綺和程青瑩身後的人,程青瑩不過是引去她注意的幌子,杏花糕也不過是安插在她身邊的探子,她那日所見的蕭鬱離,想必也是馮寧嫣找人假扮的,馮寧嫣又特意着人學了蕭鬱離的聲音,爲了算計她,馮寧嫣想必是費了很大的功夫。
馮寧嫣如今已是婦人打扮,那蕭鬱離,是否也如她一般,入了馮寧嫣的圈套呢?
喬木嘆了一口氣。
“先去見見故人罷。”琉璃也跟着嘆了一口氣。
喬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去,馮寧嫣的笑在見到喬木的那一刻便凝住了。
“你竟然還活着?”馮寧嫣強裝作鎮定的模樣,但手中擰緊的帕子已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
喬木看了杏花糕一眼,但杏花糕卻低垂着頭,沒有看她。
“是啊,我還活着。”喬木踏進涼亭,直勾勾地看着馮寧嫣。
“倒是你命大了,好姐姐。”馮寧嫣扔掉了帕子,端起了一旁的茶盞,啜了一口。
“你殺了顧君生?”
“我可沒有那樣大的本事。”馮寧嫣又抽出一張帕子,捂着嘴笑了起來。
“一個人若是幾個月如一日地學那招碧海青天,學會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姐姐,你說呢?”
喬木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顧君生,只是,不忍心而已。
但馮寧嫣的這句話,卻是坐實了顧君生的罪名,把她引向那個她最不願意看到的真相。
真相是你喜歡的人,和喜歡你的人,都在騙你。
“你不問我爲什麼嗎,好姐姐?”馮寧嫣忽然站起身來,一雙眼直直地看向喬木。
這雙眼裡,有幽怨,有不甘,有足以將人毀滅的恨意。
“因爲我爹娶了我娘,卻不肯娶你娘罷?”喬木嘆了一口氣,她爹和她娘當年的事她也是知曉的,她爹看中她孃的嫁妝,卻又捨不得馮夫人,最後二擇一,選了她娘。
說起來,她娘和馮夫人,都是可憐人。
“不,我是恨你,爲何前世蕭鬱離對你如此癡心,這一世仍是如此?”
“你見不得我好,是這樣嗎?”喬木問道。
“是,我見不得你好,不過,姐姐,蕭鬱離如今是我的了。”馮寧嫣忽然貼在喬木耳邊,輕聲道。
喬木愣了愣,看了馮寧嫣好一會兒,然後笑了笑。
“我娘在有了我之後,便給我爹下了絕子散,所以,我還是當不起你的這一句姐姐。”喬木扔下這句話便走了。
無論身後傳來什麼樣的聲音,喬木都不想再聽了。
“琉璃,能不能請我喝酒?我身上沒有銀子。”喬木走到琉璃面前,說道。
琉璃點了點頭,清冷的面容上卻帶着幾分愁緒。
兩人到了酒館,相對無言地飲着自己碗裡的酒。
酒入愁腸卻是愁上加愁。
旁邊的桌上坐了幾個人,正把酒言歡。
“這世上真是什麼怪事都有,失蹤多年的長安郡主竟然回來了。”
“長安郡主都回來好幾年了,不過說起奇怪,還是蕭世子,一向不沾女色,好不容易要成親了,結果,新娘子卻莫名其妙地死了。”
“說起來,誰也沒想到,蕭世子竟會娶一個身世不明的女子,若是我,定是要娶那馮寧嫣的。”
“你想得倒是美,那馮寧嫣如今已另嫁他人。”
“你說蕭世子是不是克妻啊,不然怎麼這幾年過去了,還是不曾娶妻?”
“說不定,不過按着蕭世子的身家,哪怕克妻,也多的是女子上趕着嫁給他纔是。”
“許是蕭世子傷心慘了。”
“你且瞧着罷,男子多薄情,再過幾年,蕭世子保準連那女子姓甚名誰都記不清了。”
“你這張嘴,真是毒。”
“他等你很久了。”琉璃一雙鳳目,盯着街上的人流看了許久,曼聲道。
喬木低着頭,沒說話,只覺着嘴裡苦澀得很。
待到兩人喝完兩壇酒時,已是華燈初上,夜裡街上仍然遊走着許多人。
“琉璃,多謝你的救命之恩,若有用得着喬木的地方,喬木必定爲之不計生死。”喬木向琉璃施了禮,轉身便出了客棧。
琉璃站在二樓,看着喬木的身影,良久,才嘆了一聲。
她的心亂得很,腳下的步子也不太穩。
突然,喬木的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向倒下,一雙有力的手卻扶住了她。
喬木擡頭正欲道謝,卻驚覺,這扶她的人,竟是那一日的棺材鋪老闆。
“闊別多年,姑娘仍是舊時的風采。”棺材鋪老闆笑眯眯地道。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棺材鋪老闆忽然笑吟吟地念道,唸完又接着道,“姑娘此刻便是如此罷,姑娘若是心中有疑,何不去山水中尋一個答案呢?”
喬木怔了怔,寄情山水,應該是很好的日子。
棺材鋪老闆見喬木表情鬆動,便從袖中拿出了一沓銀票,曼聲道:“當年姑娘付的銀票實在是太多了,買下整個棺材鋪都綽綽有餘,在下一直心有不安,如今總算能了卻一樁心事了。”
酒意去了大半,喬木的眼裡總算多了幾分清明。
喬木自然是能體會到棺材鋪老闆的善意的,她接過銀子,向棺材鋪老闆行了禮,轉身踏進幽暗的夜裡。
只有喬木自己知曉,她心中點着一盞燈。
心中有燈之人,不懼腳下無燈。
“卻道天涼好個秋。”
棺材鋪老闆嘆了一聲,望着喬木逐漸被夜色吞沒的身影,又搖了搖頭,唱着小曲揹着手回到了棺材鋪。
喬木靠着棺材鋪老闆給的銀票走遍了楚國,塞外的風霜,江南的青蓮,每一樣都刻在了喬木的心頭。
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輪缺月掛枝頭,她總是會想起兩張臉,一張白玉覆面的臉,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喬木從往事中回過神來,走進一家客棧。
“小二,一間上好的廂房。”喬木在櫃檯上擱下了一錠銀子。
小二麻溜地把銀子收到了自己袖中,喊道:“姑娘,請。”
小二引着喬木到了廂房,喬木洗漱後便和衣在牀上躺下了。
望着帳頂的錦繡山河圖,喬木緩緩閉上了眼。
夜裡清寂,卻忽然響起一陣幽怨的笛聲。
橫笛吹與誰聽?
喬木睜開眼,到了窗前,推開窗,卻見樓下的院子裡立着一人。
清瘦的背影,她已許久未曾見過他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喬木心頭忽然浮出這一句詩來,眼前彷彿仍是舊時他們在水榭上飲酒的景緻,仍是舊人,仍是蕭鬱離。
“蕭鬱離。”喬木一個縱身跳下了窗戶,一字一頓地念道。
“阿喬,我等你很久了,你不肯來找我,我便來找你了。”那人轉過身來,揭下白玉面具,露出一張如玉的臉和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