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一雙手,如初春的白雪落入暗夜一樣細膩溫柔。

那雙手,指尖冰涼,和風細雨一般輕拂額頭時,那樣的手指,無端端令人感覺到初春的枝頭,那第一片鑽出來的嫩葉,訴說着多汁、飽滿的質地,還有關於疼痛、欣慰、和煦、美好的聯想。

那雙手,掌心溫熱,當它覆蓋在手背上時,彷彿寒風呼嘯中一爐溫暖的炭火,彷彿無邊黑夜中唯一的明亮,它直接擊中心臟底層那不爲人知的柔軟和感動,讓抑鬱已久的硬殼悄然剝落,委屈、痛苦、迷茫、和慌亂隨之而散,它覆蓋着你,你便宛若重生,宛若回到最初那個纖塵不染的童年。

在無數的幻影和夢魘當中,在冰和火的雙重逼迫當中,在全身傳來的劇烈疼痛當中,沈冰楠輾轉呻吟,她很痛,除了痛之外,還有一種巨大的恐懼,在濃到化不開的暗夜當中,始終有一雙猙獰的眼睛,在盯着她,隨時準備撲過來□她。

“求她,你不如求我。”

“跪下,求我,求我不要把你扒光。”

“掙扎吧,快點,快,我等不及看你掙扎的小模樣,用力點抗爭啊,啊,對,就是這個樣子,哈哈,再扭啊你。。。”

“痛就叫出來,大聲叫,你叫不叫,叫不叫!”

“你以爲你是誰?冰清玉潔?我見猶憐?你不過是本公子身下求歡的□!”

。。。。。。

“不,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求你?,不要啊,不要啊~~”

昏迷中,她毫無意義地重複着這幾句話,忽然之間,那雙手覆蓋上她的前額,指尖冰涼,掌心溫熱,彷彿天地之間僅有的那一抹溫情,透過這雙手,緩緩地傳到她內心。

她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在朦朧之間,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沒事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切都會變好的,醒來吧,醒來一切都會變好了。”

然後,她聽見那個聲音,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慢慢地,溫柔地唱着一首歌。她雖然不知道那唱的是什麼,可是,那溫柔得滴出水來的旋律,卻彷彿微風盪漾的水波,將她帶回孩提時代,在孃親懷裡撒嬌玩耍的回憶。

“娘~~”

她囈語着,走進平和的夢鄉。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山坡上的杜鵑花都不知開謝了多少遍。

她在黑暗之中,忽然感覺到一片平和的光線,不由睜開了眼睛。

輕紗綽約,觸感溫軟,她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舒服的牀上。

透過朦朧的薄紗,隱約看到牀外窗明几淨,陳設典雅,紗帳內光線搖曳,彷彿波色乍明,麟浪層層。

一股藥香迎風而至,她有些迷惑了,支起半個身子,不料卻有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了過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小楠姑娘,您醒啦?”

一個少女的聲音銀鈴一樣飄來,片刻,即有一個嬌小的身影翩然而至,紗帳被挽起一邊,沈冰楠眼前一亮,一個俏麗的小丫鬟正笑盈盈站在自己跟前。

這丫鬟眉目間似乎有些眼熟,她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含笑點點頭,說:“你是?”

丫鬟神情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眨巴着眼睛,說:“見過姑娘,奴婢名叫梅香。是專爲伺候姑娘的。”

“噢,”沈冰楠有些茫然,又問:“這裡是哪裡?”

“這裡嘛,是泉茗館,您在此修養已有十日了。”

“十日了,哦,我全身好痛,受傷了嗎?”她問。

梅香詫異地看着眼前這個美麗單薄的女子,脫口而出:“您不記得自個是怎麼來的了?”

沈冰楠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搖頭說:“不記得了,一想要記得,就覺得頭好痛。我是怎麼啦?”

梅香呆了呆,神色有些慌亂,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起,這時,卻聽到門口一個溫柔的男音傳來:“姑娘那日不甚從山上摔下,在下正好經過,就冒昧地把姑娘請到這裡來養傷了。”

兩人聞聲俱是嚇了一跳,只不過沈冰楠驚嚇之餘,有些許期待,而梅香侍立在旁,卻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一個男子踩着午後柔膩的光線慢慢走近,一身藍衣,風華無雙,面上掛着淡淡的微笑,陽光照射到他的眼眸深處,彷彿一潭清澈的湖水剎那間倒影了炫目的彩霞。

沈冰楠的眼睛停留在那個男子身上,一時間竟然無法挪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掙扎着想起來行禮,還沒動身,已經被一雙溫柔綿軟的手按住,那個男子淡淡的呼吸夾雜着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吹拂到臉上,耳邊聽到他溫潤如玉的聲音:“快躺好,要不這十幾天的傷就白養了。”

沈冰楠垂下頭去,蒼白剔透的臉頰,不由浮起紅雲,隔了一會,才擡起一雙美目,說:“多謝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如何相稱。”

“這是皇上欽封的晉陽公子。”梅香插嘴道,不知爲何,聽起來頗有諷刺的意味在裡面。

公子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掉轉了視線。公子低低地嘆了口氣,說:“我的名字叫蕭墨存,姑娘叫我的名字即可,敢問姑娘的名諱可是沈冰楠?”

沈冰楠想了想,點頭說:“好像是的,公子如何得知?”

“你有一個荷包,上面繡了這三個字,我便這麼猜的。”

“那麼,我,我是誰?”

林凜,也就是蕭墨存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流光溢彩,彷彿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化成波瀾不驚,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說:“抱歉,你之前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你從很高的山上滾了下來,在我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昏迷不醒了,全身傷痕累累,身邊沒有什麼可以辨認你的身份的東西。我猜你可能是某個小姐,因爲當時你穿着小姐們那樣的長裙,我已經派人去沿途搜尋,希望能找到確定你身分的蛛絲馬跡,可惜,到今天爲止,都沒有找到。”

他頓了頓,接着說:“小楠姑娘,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這個稱呼,讓我,還有丫鬟們覺得習慣。我發現你的時候,你受了很重的傷,都怪我,也許,我早點過去,你就不會受那麼重的傷了,總之,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就是好好的,在這裡,把身體養好,以後的事交給我,交給我來幫你,好嗎?”

他講了這麼多,卻發現沈冰楠只是垂頭不語,蒼白秀美的臉上卻有兩片詭異一樣的紅暈。他擔心起來,不由分說將手搭到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鬆了口氣說:“還好,體溫很正常,不過還是要多加小心,這個時候再發燒,我擔心體內的炎症沒有消除。。。。。。”他停了下來,正對上沈冰楠霧水一樣迷離的黑瞳,她的眼睛裡彷彿被投石進去的深潭,正泛開一層一層的漣漪。

“怎麼了?”

“我知道你。”沈冰楠靜靜地說。

蕭墨存一驚,手呆滯了一下,勉強笑道:“你知道我,什麼?”

“你是我生病時照顧我的人。”她忽然開始笑了,那個笑容輕輕飄飄的,好像一朵不知道何去何從的雪花一樣。她伸出潔白的小手,將蕭墨存的手握住,邊笑邊說:“是你的手,我不會認錯。”她象捧着無價珍寶一樣,鄭重地捧着他的手掌,慢慢地劃過他冰涼的指尖,慢慢地感知他掌心的溫熱,她笑得無比美麗,彷彿乍然綻放在雪地當中一朵晶瑩剔透的花,帶着虛弱和單純的信賴。他目瞪口呆,任由她輕柔地撫摸着自己的手,在那個笑容中,彷彿此生不再,風化爲千樹萬樹隨風飄落的梅花瓣。良久,他回過神來,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抽離出來,換上慣常的微笑,說:“照顧一個病人只是舉手之勞罷了,沒有什麼,小楠姑娘不用心存感謝。”

“更何況,”他有些不自然地轉過身,刻意不去接觸她失望的眼神,說:“這個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梅香也是衣不解帶,照顧了你好多天。最辛苦的人是她,你應該感謝的,也是她。”

“奴婢不過做份內之事,公子莫要折煞奴婢了。”梅香低下頭行禮。

“當務之急,是你要好好吃藥,好好休息,知道嗎?要什麼缺什麼,只管跟我說,有梅香想不到的地方,也只管告訴我,好嗎?”他低下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鈴鐺,遞給她,微笑說:“這個給你,可不是玩的,我怕你半夜醒來,或者梅香一時半會不在跟前,你想叫人的時候,就搖鈴,知道嗎?”

她笑了,伸手接過鈴鐺,搖了搖,鈴聲清澈入耳,她問:“是不是我搖鈴,你就會來?”

他頓了一下,隨即笑道:“要是我聽到了,自然會來。”

是夜,餘寒尤厲,地上新結的冰皮在月光當中,晶瑩閃爍,猶如新鏡初開,冷光乍現。

蕭墨存裹着貂裘,站在庭院內的梅花前,風姿綽約,不知站了有多久。

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在他身後不耐煩地跺腳,試圖將侵入體內的寒氣跺開。

“梅香,你知道嗎,收集梅花瓣上的積雪,存下來,是泡茶用的上等之水。”他輕輕地撫摸着花瓣,象略過情人的鬢角一般溫柔。他象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詩韻常常想這麼做,卻又怕雪被污染了不乾淨,我還笑她附庸風雅。”

梅香心裡暗想,又來了,這個主子自那天昏倒甦醒後,就經常這樣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話。

“你明明滿腹牢騷,爲什麼一言不發?”男子終於開口。

“公子,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哪裡敢隨便問。”梅香沒好氣地回答。

“不是說了,沒人之處,別這麼叫我,也別自稱奴婢之類的麼?”

“誰知道啊,指不定哪天您就忘了自己說過這檔子話,到時候我不是找死麼?”梅香嘟起小嘴。

蕭墨存笑了一下,轉身道:“我說過,我不大記得先前的事了,但卻會牢牢記得眼下的事情。你信不過我麼?”

“不是信不過,是看不明白。”梅香衝到他鼻子底下,說:“那個小楠已經夠可憐了,遭遇那樣的事,還跟你一樣記不得先前的東西,你幹嘛還要騙她。”

“難不成,你要我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那,那倒不是。”梅香垂下頭。

“梅香,小楠的這個病,叫做失憶症。她是因爲覺得之前的經歷太可怕,可怕到不知如何去面對,於是她的大腦自動把這段記憶去掉,這是人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

“那,那公子記不得先前的事,也是一種,那個什麼保護麼?”

“這個麼,卻不是。”他躊躇了一下,說:“小楠姑娘有可能會憶起那段可怕的回憶,我卻是,永遠也不可能了。”他低頭看到梅香費解的表情,不由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這些太複雜了,現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只問你,你喜歡現在的晉陽公子,還是從前的晉陽公子?”

梅香臉上一紅,支支吾吾說:“自然,自然是現在的公子。”

“你想過爲什麼嗎?”

“現在的公子是人,而且是個好人,以前的那個嘛,”她擡頭看了他一樣,沒作聲。

蕭墨存嘆了口氣,說:“你不說我也知道,看這滿府上下噤若寒蟬的樣子,就知道蕭墨存平素的爲人如何。?治下嚴苛、私刑氾濫、草菅人命這些東西,對這個時代的貴族公子而言,或許是必不可少的權謀方式。但所有這些,都不能成爲□一個少女的理由。所以,我很痛恨做這種事的這雙手,這個身體,你明白嗎?”

梅香擡起頭,懵懂地看着他。

“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叫我什麼呢?”

“公子啊。”

“是不是不管我是殘暴還是溫和,你和這全府上下一百多號人,見到我,都要規規矩矩,喊我一聲公子呢?”

“對,對啊。”

“那就是了,重要的並非這個公子是什麼人,而是這個公子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一個。”

“但是,這與您欺騙小楠姑娘有什麼關係呢?”

他笑了笑,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說:“你這個小笨蛋,怎麼還不明白,大錯由晉陽公子鑄成,便也只好,由晉陽公子來盡力彌補了。”

“公子,”梅香拉拉他的衣襟,猶豫了一下,說:“其實不止是小楠。”

蕭墨存顫聲問道:“還,還有其他人?”

“我知道的,還有一個叫柳亭的姐姐。”

“她,怎樣了?”

“瘋了,後來就沒了。”

蕭墨存呆住了,苦笑了一下,啞聲道:“一共還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房裡的淑芳姐姐跟您的時間最長,應該知道得最清楚。”

蕭墨存輕輕地揉着自己的太陽穴,說:“看來,無論我怎麼做,都洗不乾淨這雙手上的罪孽了。”他雙手緊握,狠狠地一拳砸向梅樹,砰的一下,梅花紛飛,他喃喃地自語:“爲什麼,爲什麼我要接替這樣的人渣活下去。”

“公子,您說什麼?呀,公子您流血了!”梅香一聲驚呼。

他低頭才發現,那如白玉雕琢一樣優雅的手背上,擦破了一大塊皮,正汩汩往外冒血。

“沒事。”他接過梅香的手絹,順手按在傷口上。想了想,說:“你幫我做件事。”

“什麼?”

“傳我的話下去,從今以後,小楠就是我蕭墨存的貴客,怠慢她就是怠慢我,她的來歷,讓全府上下都替我圓謊吧。”

“可是,公子,如果有一天,小楠姑娘想起一切來,你要如何自處?”梅香嚴肅地問他。

他無奈地笑了,但那個笑,明顯沒有到達眼裡。他摸着梅香的頭,說:“小梅香,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王,他很喜歡一個男寵,無論那個男寵做什麼,他都不會生氣。有一天,男寵的父親病危,男寵私下駕了國王的馬車就跑回家去。按照那個國家的法律,私駕國王馬車,要處以斬足之刑。可是消息傳到國王耳朵裡,國王反而誇這個男寵有孝心,不僅不應該罰他,還應該賞他。國王和男寵外出遊玩,男寵將自己吃了一半的桃子隨手遞給國王吃,國王也不惱,還讚揚這個男寵將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獻出來,是對自己愛的表現。”

“這個國王還真是護短啊。”梅香笑着說。

“這個故事還沒完呢,後來,等到這個男寵年老色衰,國王不再喜歡他了,這兩件事又被人提起,國王非常生氣,認爲他恃寵而驕,毫無規矩,下令將他處死了。”

“這個國王怎麼這樣,反覆無常。”梅香不滿意地說。

“不是他反覆無常,”他好笑地看着她,繼續說:“是因爲心境不一樣了。對一個掌管他人生死的國王來說,沒有不可饒恕的罪過,只有不可饒恕的心情。”

“那您的意思是,讓小楠姑娘喜歡上您,就算想起那件事,也不會恨您了,對嗎?”

蕭墨存按了按額角,做出“我被你氣死了”的表情說:“天,小梅香,你真是個異想天開的小笨蛋。”

梅香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囁嚅道:“我又不是您肚子裡的蛔蟲,我哪知道您的打算嘛。”

他搖了搖頭,輕輕握着她的肩膀,正色地說:“那種傷害,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很深很深的打擊,我今天所做的這一切,只是希望,讓一個比較有人樣的晉陽公子幫助她,讓她記住,這樣,無論她能不能想起那件事,都能夠走出陰影,健康快樂地生活下去,”

“但是,如果她不領情,反而覺得您逼迫在前,欺瞞在後呢?”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如果真是那樣,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無論她要做什麼,都不要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