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白析皓神色中透着不贊同,卻仍緘默着,依言將手中的刀收回去。他快速起身,轉了過去,果然見林凜已然推開車門,臉色凝重,顫巍巍地要下馬車。白析皓心裡一緊,唯恐他摔着,忙躍了過去,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急道:“凜凜,你下來作甚?”

“就這麼下刀子,豈不白白讓人耍弄一場?”林凜微微一笑,藉着他的胳膊站直了身子。他畢竟久病纏身,猛然下地,只覺有些頭暈目眩,依在白析皓臂膀上,過得片刻,方恢復清明。白析皓小心將他半摟入懷中,將那遮臉的帽子帶上,柔聲道:“風大,還是戴上的好。

林凜知他憂心他人見着自己的相貌,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淡淡一笑,側過頭去向白析皓輕聲解釋道:“無妨,只這人不明不白到這,有些妙處,你且不忙動他。”

他輕聲細語,和煦如風,白析皓看過去,只見精緻光潔的臉上帶着清淡笑容,宛若山間秀竹,崖頂青松,這等神韻,比之當日那位才高八斗卻處處掣肘的晉陽公子,卻多了分出塵的冷靜和堅毅。白析皓欣然一笑,甚是感慨,護着他的臂膀不覺緊了緊,頷首道:“都依你。”

林凜輕聲道:“扶我過去,我見見這位琴師。”

白析皓半抱着他,一步步緩緩走向癱軟在地的年輕人。適才白析皓惱怒之下,並未留情,那一下“飛雨落霞掌”足足用了九成功力,又正中胸間要穴,便是武林高手,此刻也爬不起來。可到得那人跟前,白析皓仍不敢掉以輕心,站定了,半護在林凜身前,十分戒備。

那年輕人此刻癱倒在地,紫色錦袍早已沾滿塵土,全無適才佯裝的柔媚。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此刻瞪圓了,裡面又是恐懼又是怨毒,惡狠狠地盯着那二人,臉色慘白,卻倔強地咬脣不發出一點呻吟。

林凜站定了,淡淡地道:“久聞大名了,琴秋公子。”

那年輕人臉色一變,禁不住脫口而出:“你,你胡說什麼琴秋?我從來不識何爲琴秋!”

這等欲蓋彌彰,令林凜微微一笑,他不急不緩地道:“當年琴秋公子大名冠蓋京華,多少達官貴人慾求一曲而不得。卻不曾想,小可今日一文錢不花,倒白聽了兩首曲子,這便宜得來全不費功夫,真是過意不去。”

“胡言亂語,不知所云,今日小爺走了眼,落入你們手中,要怎樣快點動手,少假惺惺裝好人!”他還沒說完,禁不住悶哼一聲,臉色越來越白,想是中了那一掌相當痛楚,卻猶自強撐着不肯求饒。

“不是琴秋?”林凜不無可惜地道:“原來是冒名頂替的鼠輩啊,析皓,我平生最恨假人頭銜,冒名頂替的事,你說,該怎麼處置這個贗品?”

白析皓微笑答道:“很簡單,我纔剛已經說了,三日之內,他必定全是癱瘓,到時再弄花他的臉,丟大街上去,保管人人都想踩一腳這樣蠕蟲一般的廢物。”

“不妥不妥,”林凜搖頭道:“你不知集市之上,多有招搖撞騙之乞丐,往往弄得越是悽慘,越能惹人憐憫。這位公子若去集市開檔,保不定賺得盤滿鉢滿,要叫我說,這世上好男風之人甚多,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丟進娼館妓寨,想必願成爲他幕下之賓者大有人在,如此一來,豈不成就一段佳話,你以爲如何?”

白析皓眼露詫異之色,卻見林凜一眨不眨,只盯着那年輕人的臉,待說到“幕下之賓”時,那人已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大聲道:“住,住嘴!有本事一刀殺了我,我纔不怕你!”

林凜卻不爲所動,更近一步,道:“我瞧着這孩子臉蛋雖好,卻不知身段如何,析皓,勞煩你將他衣服扒下,若好了,讓這院裡家僕侍從先開開葷,也算我們做主子的一點恩典。”

白析皓看見那人額頭開始冒出冷汗,已知林凜說中了他心底深層的恐懼,此時佯裝踏上一步,笑笑道:“這等小事,我就免了吧,鄔智雄,”他喝道:“將這小崽子的衣裳扒了,讓爺瞧瞧。”

鄔智雄是那幾名撲倒的人中,唯一一個正緩過氣來的,他聽了此話,心中也恨莫名其妙載在一個少年手中,立馬應聲道:“是,爺!”

他走得上前,正伸手欲剝那人衣裳,剛剛撕開衣襟,正要往四下一扯,卻聽得林凜淡淡地道:“等等。這位公子,鄙人最仰慕琴秋公子的琴技人品,當年據說寧得罪權貴,也不以身事人,這等風骨,令人敬佩。你若是琴秋,我當奉爲上賓,還請大夫爲你療傷治病,若不是,咱們這場活剝衣裳的戲碼就繼續下去,你適才欲於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我便是在這剁了你喂狗,旁人也不得多說一句。”他頓了頓,略爲提高嗓門,道:“說,你到底是不是琴秋?”

那人本已驚懼到極點,竭力想避開,卻如何動彈得了,眼見要受辱,眼角不禁沁出眼淚,一臉悲憤無奈。如今卻聽得峰迴路轉,驚愕之際,哪裡還能犟下去,身不由己地嗚咽一聲,軟軟點了點頭。

“如此甚好。”林凜微微一笑,道:“琴秋公子大駕光臨,鄙人真乃蓬蓽生輝。鄔老大,煩你將琴秋公子請入別院,析皓,瞧我的面子,就讓琴秋公子在此做客,他身上那個傷,自然解鈴還須繫鈴人,有勞你了。”

“你,你讓我爲這人療傷?”白析皓劍眉緊皺,斷然拒絕道:“不行。凜凜,萬事依你,此人卻來意不善,我不能放一條毒蛇在你身邊。”

“是不是毒蛇看看再說,放心”林凜微笑道:“我不會老做笨農夫。”

他日前閒來無事,已跟白析皓講過農夫和蛇的故事,白析皓此時一聽,知他心裡有底,卻仍不放心,林凜伸過手去,握住他的,溫言道:“就算我不成,不是還有你嗎?”

這話說得白析皓心花怒放,當即笑道:“說的也是,若真是毒蛇,我不介意再拔一次牙。”

“這纔是那叱吒江湖的神仙醫師該有的模樣。”林凜點頭微笑,疲倦地道:“今日已甚爲勞累,就先這樣罷。”

“正該如此,你也累了,我抱你進去。”說罷,白析皓不顧他的尷尬,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大踏步走向別院,經過鄔智雄身邊時低聲喝道:“今日之事,不要讓不相干的人曉得,明白嗎?”

“明,明白。”鄔智雄垂頭應道:“那個,夫人,不,公子的屋子早已備好,爺只管進去便是。”

“鄔老大,麻煩你了,琴秋公子若是收拾妥當了,請送我那,我與白爺,請他賞臉吃飯。”林凜疲倦地道。

“是,是,謹尊公子吩咐。”鄔智雄察言觀色,早看出這位不是尋常人,又見主人對那人呵護備至的模樣,心下猜得八九不離十,趕緊管住自己的嘴,低頭稱是。

白析皓頗爲滿意,抱着林凜疾步踏進別院,正拐過外院,入到內院,卻聽得懷裡的林凜淡淡地道:“又是夫人,又是凜凜,白析皓,你要佔這等口頭便宜到幾時?”

饒是臉皮厚如白析皓,此時也禁不住臉上有些發燒,他以隱匿行蹤爲由,一路上有意令人以爲那艙內車中,就是他白析皓的新婚妻子,每每聽到旁人一口一個“夫人”如何,心裡甜蜜難當,雖孩子氣,卻寄着那希翼在裡頭。林凜諧音“凜凜”,有意喚之,帶着那與衆不同的親暱在內。他叫得幾次,見林凜面上始終淡然,以爲他不甚在意,便大了膽子,一路上均如此稱呼。卻不料林凜並非遲鈍,只是不說罷了,此刻冷不丁提起,白析皓尷尬了半天,驟然想起以前的蕭墨存最恨人將他視作孌寵一流,腦子轟的一聲,忙訕笑道:“那,那個,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罷了??????”

“我非女子,當不起夫人二字,請你此後約束下人,莫讓我再聽到,可否?”林凜冷冷地答。

“好。”白析皓冷汗都快流下。

卻聽得懷裡那人忽然緩了口氣,輕聲道:“凜凜二字,太過稚氣,聽來宛若孩童乳名,我倒寧願,你只喚我單個字。”

白析皓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一會才領悟到那層意思,一低頭觸上林凜戲謔的目光,不禁又氣又愛,笑罵道:“好哇,你又這般戲耍於我。看來回頭那湯藥之中,得加味黃連才行。”

林凜呵呵低笑,道:“析皓析皓,有你這麼沒醫德的大夫麼?口舌爭執不過,便在藥裡尋回去,小心我喚小寶兒,往你湯中多多放鹽。”

“看來不只要加黃連,不若石膏粉川心蓮一起下了,瞧瞧如何??????”

那內院雅緻幽靜,乾淨舒適,屋內早已點了好幾盞罩紗明燈,一進去便暖得人心裡都亮堂起來。小寶兒笑語盈盈,早將一切準備妥當,白析皓抱着林凜一到,便有熱乎乎的洗澡水並乾淨衣裳等着。林凜由他服侍着,進後間洗滌一身塵埃,換上家常錦袍,長髮微微濡溼,散在腦後,越發顯得高潔俊雅,不可方物。白析皓只來得及匆匆洗了把臉,換了衣裳,此刻等在外間,一見他出來,便過攜了他的手,帶到外間。

拐過一個擺有各式古董的硬木多寶格,卻見外間燈色橙黃,燭光明晃,當地一張精巧的紅木雕葡萄紋嵌理石圓桌上,早擺好碗筷菜餚,此時正冒着熱氣和香氣。白析皓引他在早已墊好軟墊的圓凳上坐了,笑道:“知道你饞,特命廚房加了點葷腥,這下高興了吧?”

林凜微笑道:“多謝,做了這許久不撞鐘唸經的和尚,可算到頭了。”他瞧了一眼桌上菜餚,仍是以藥膳素食爲主,只多了一碗竹笙乾貝肉絲湯,倒顯得難能可貴。他正欲迫不及待地舉箸,忽而停下道:“我要請的客人呢?”

白析皓皺眉道:“安生吃飯,讓那麼個人來,不敗壞了胃口?”

林凜搖頭笑了笑,道:“還是要請,你別管別問,只交給我便是。”

白析皓終究是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命候在外頭的僕役將那琴秋帶來。不一會,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隨即鄔老大揹着一人進來,正是那適才要殺人的琴秋公子。兩人一擡頭,見到林凜相貌,俱是一呆。鄔老大是滿意驚豔震懾,琴秋初時是難以置信,隨即慢慢變爲疑惑不解。

白析皓不滿地低咳一聲,鄔老大總算回神得快,忙將人從背上挪下,放到一張圓凳上,恭謹道:“回爺的話,琴秋帶來了。”

白析皓冷冷瞧了那琴秋一眼,手持筷子,飛速在他身上點了數下。那琴秋悶哼一聲,卻儼然發覺,手已能動,只是疲軟異常,使不上力氣。

林凜溫言道:“有勞了,鄔老大若未用飯,不若一起??????”

“不了,鄔老大吃過了,再說你這菜式清淡,如何能合他的口味?”白析皓不待林凜說完,立即打斷,同時冷冷斜睨了鄔智雄一眼。

鄔智雄立馬道:“是,小的謝公子賜飯,委實是已吃過了,望公子恕罪。小的還有些事,請容小的告退。”

“去吧,”白析皓揮揮手。

鄔智雄退下,林凜與白析皓開始用飯,吃得甚爲高興,但到底不能多吃。他間或停筷,招呼琴秋,那琴秋卻並不動手,一雙眼睛,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臉看。

“琴秋公子,莫非在下的臉突然變成饅頭包子之類,望着就能充飢解餓?”林凜用完飯,漱口抹手事畢,卻見琴秋仍舊一動不動看着自己,禁不住微微一笑,問了起來。

琴秋瞧着他,眼神也不是冷淡仇怨,卻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哦?知道了,是不是想着從這逃出去,可以順便割了我的腦袋,回去給你主子邀功請賞?”林凜神色不變,接過小寶兒奉上來的茶,低頭吹了吹,輕輕飲了一口。

“你,怎麼好似無所不知”琴秋皺眉疑惑道:“我明明見過你的畫像,絕不會認錯,卻爲何,覺着你又不是你?”

林凜淺笑起來,道:“何者爲我?又何者爲你呢?也罷,有何疑問,你只管說出,我允諾回答你三個問題,作爲回禮,你必須回答我三個問題。”

琴秋臉色一變,咬牙道:“不可能。”

“放心,”林凜的話中帶着說不出的撫慰溫和,“我不會問你不該說的,不願說的,可好?”

“好!”琴秋盯着他的臉,惡聲道:“第一個問題,爲何你會懂得破了我的攝魂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