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婦人此語一出,衆皆譁然。今日到場的,人人均知蕭墨存乃此等場合說不得的一個名字。他到底有無串通朝廷,裡應外合,到目前爲止,皆是揣測而已;然則沈慕銳千里迢迢,派遣得力下屬,甚至出動盟內最爲足智多謀的二當家徐達升護送,將他自京中擄回。待那人到達此處之後,又衣不解帶照料於他,其種種尤勝於前的眷戀愛憐,卻是落入衆人眼底的不爭事實。今日來得此處的許多人,俱是凌天盟千萬人中的精銳成員,自然不似一般盟衆那般提及蕭墨存,一口一個“妖人”,恨不得食肉寢皮,挫骨揚灰。然而每每想起沈慕銳對一個臭名昭著的皇帝男寵如此深情厚愛,均不由憤然。然沈慕銳積威深重,在此衆人,又皆或多或少,受過他的恩,心裡再不樂意,等閒也不會將這等情緒流露出來。此刻突然聞得那婦人將大當家這一尷尬之事當衆撕開,均不由在心底打了個突,一雙雙眼睛,齊刷刷瞧向臺上的沈慕銳。

沈慕銳卻神色未變,閃電一般的視線只瞧向那個婦人,忽而冷冷地道:“恕沈某眼拙,這位大姐,卻是盟內哪位弟兄的未亡人?”

那婦人被盟主視線這麼一掃,登時有些膽怯,卻又撐起嗓門,大聲道:“先夫歸遠堂堂主孫鵬遠。”

“原來是嫂子,慕銳失敬了。孫堂主一門盡出英傑,臨危不亂,寧死不屈,乃我盟內響噹噹值得敬佩的好漢。”

“不敢當!”那婦人硬氣得緊,梗着脖子回道:“先夫生前,最是敬佩盟主爲人,每提到常對奴家言,當世英雄,莫過沈慕銳也。然他若有那個福分活到今日,知道自己追隨了一輩子的盟主,口口聲聲道義盟規,不過給外人做做樣子,現擺着那害人的妖孽不除,還說什麼報仇雪恨,談什麼血刃仇人?”

“放肆!”徐達升忙站了出來,張口斥責道:“無知婦人,膽敢辱罵盟主?你們還杵在那作甚?還不快將她拉下去。”

那婦人聞言,忙一屁股坐到地上,岔開大腿,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可憐先夫一家男丁,盡數爲盟內殉難,如今屍骨未寒,可害他那奸人卻仍逍遙快活,養尊處優,這讓先夫在天之靈,如何瞑目?讓我盟今日所到弟兄們之心,如何得安哪?鵬遠啊,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哪,你還沒走哪,這些人就要來對付我們孤兒寡母了。”那婦人哭聲甚大,尖利的聲音劃破衆人耳膜一般響了起來。她這麼一哭不打緊,底下一排數十個未亡人或倖免於難的盟衆被這麼一說,那悲憤之情通通被煽動了上來,不由齊聲哭號,個個哀慟非常,叩頭道:“求盟主血刃那妖人,爲我死難的弟兄報仇啊。”

沈慕銳眼露不豫,來這麼一出,倒有些意料之外。他回頭朝徐達升看去,徐達升也是一臉頭大模樣,再足智多謀,可也缺乏應付潑婦的伎倆,這臺下衆目睽睽,這麼將這婦人拉下,只怕真要寒了大夥的心,可要不拉着,任她這麼鬧,卻又不像話,爲這水陸道場所做一切,只怕要付諸東流。沈慕銳眉頭一皺,正要給徐達升下不管不顧的令,卻明顯感覺全場亂糟糟的聲響漸漸靜默了下來,他微蹙眉,卻看到徐達升一臉驚愕瞧着前方,順着徐達升的視線望過去,那張經歷變故、刀刑、詰難都面不改色的臉,立即變了顏色,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因爲在他的視線正前方,紅綢攙扶着一個一身白衣的瘦弱身軀走來,那等風姿模樣,除了蕭墨存,還能有哪一個?

怎麼這個時候來?不該是這個時候,不能是這個時候。這是沈慕銳看着蕭墨存,想到的第一句話。

奶奶個熊,紅綢瘋了不曾?這時候把這病鬼帶過來,小事都得弄成大事,大事就得變得不可收拾,這可如何是好?這是徐達升想到的第一句話。

餘下衆人,有仇怨和無仇怨的,有私心和無私心的,上一刻還恨不得將這人抽筋扒皮,千刀萬剮的,這一刻注視着那白衣翩然之人,一時間,均有些忘記那仇怨私慾,公義道德,只覺得頭腦空白,難以置信地瞪着那人那張臉,然後不約而同地有種感慨:怪不得。

這樣一個人,怪不得皇帝爲他神魂顛倒,聖恩眷寵,六宮之內,無人出其之右;怪不得大當家一世英雄,卻爲他柔情傾注,豁出性命,明知此人來歷堪輿,麻煩重重,卻仍將之留在身邊。

怪不得因了他,要血流成河,要許多人喪命九泉,要許多人九死一生。

到得近頭,蕭墨存輕輕掙開紅綢相扶的手,淡淡地道:“餘下的,我要自己走。”

紅綢一臉錯愕,蕭墨存拍拍她的手,毅然道:“只此一次,請你成全我。”

他從未對紅綢用過這等語氣,紅綢錯愕之後,卻涌上一層莫名難過,明明該與那些人一般痛恨蕭墨存,此時此刻,竟然起了不該有的擔憂。她啞聲道:“你,小心點,莫怕,首領看着呢,那些人不敢對你怎樣,”她咬了咬嘴脣,道:“我,我就在後頭跟着,實在不成,我還攙你。”

蕭墨存微微一笑,道:“謝了,不用。”

紅綢於是鬆開手,愣愣地看着蕭墨存一人慢騰騰地走如人羣。周遭寂靜地連人心跳的聲都幾乎可聞,然而卻似乎在寂靜之下,隱匿無聲的蕭殺。這一幕從此便深刻在紅綢心底,許多年後,她憶起來,仍然能如初見一刻那般,清晰地想起那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那人明明走得極慢,卻每一步都顯出絕不退卻的堅毅;那人明明看起來如斯單薄,彷彿下一刻,即會不支倒下,明明無枝可依,脆弱得,宛如初春屋檐下晶瑩欲化的冰凌。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又偏偏浩氣高潔,一身白衣,翩然出塵,凜然若風拂玉樹,雪裹瓊苞。

呆望着蕭墨存的人羣,自動自覺於其所行之處,讓出一條道來。蕭墨存目視前方,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只看着臺上那一人,那個令他傾注了兩世深情,拋卻高官厚祿,只求兩心相知的伴侶;那個乍聞其死訊,恨不能以身殉之,碧落黃泉,只要與他相隨的愛人。

他走到離那祭臺尚有數丈的距離,停了下來。身子微微顫抖,閉上眼,自己說過的話,當時情景,猶如昨日,歷歷在目:

“千秋功名,誠然誘人,但若以犧牲人生唯一知己良伴爲代價,恕墨存不能苟同。”

“若有那麼一天,我信你已然盡力,想來天意如此,我們不要強求。你要懂得,該轉身的時候,轉身而去,對你對我,纔是最大的仁慈”

“你要好好的回來。”

??

蕭墨存靜靜地微笑了起來,春日明媚,陽光照在身上,溫暖直直沁入人心。

真好,在這樣的時刻,還能想起那些過往的美好,還能感到如斯溫暖,真好。

他募地睜開眼,帶着那抹驚豔奪魄的微笑,對沈慕銳輕聲道:“慕銳,我來了。”

沈慕銳難以自持地上前一步,道:“你,你怎會現下過來?”

他的聲音,止不住有些抖動。他原本計劃的是,由自己將那衆人情緒安撫下去,再自行請罪,令盟衆感動莫名,隨後再安排盟內此後大事,待諸事完畢,再將墨存請出,以自己愛侶身份,爲死難弟兄上香,由徐達升爲他洗刷那等內奸之罪,其間即便有人爲難於他,自己也會一力承擔,爲其開脫。

他想的是,蕭墨存要長久與自己在一處,日後,他一身才學,當能助凌天盟成就一番事業。因此,蕭墨存與盟衆這個心結,必須要早日解決,拖得久了,那誤會只會糾纏不清,所謂的仇怨,也只會越積越深。水陸道場是個極好的機會,一來到場的人,絕大多數是自己的得力下屬,精明強幹,頭腦冷靜,忠心不二;二來,無論如何,墨存畢竟已然令盟衆起疑,這等疑心,消除起來甚爲困難,因而需要墨存自己來一場請罪。而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祭奠亡靈,世人多信鬼神之說,在靈前起誓,往往要比平日裡說上千言萬語,來得更爲有效。

他甚至,憂心墨存情緒波動,或盟衆不依不饒,屆時可能會傷了他的身子,故特特耗了無數人力財力,尋了那古方,事先調養他的身體。而墨存如此聰明一個人,應當明白自己的用心纔是,這幾日相處甚歡,他對自己的安排,不也從無異議嗎?

只是,眼前一切,彷彿正悄然偏離他預設好的方向,有些什麼關鍵的地方,他沒有算計在內,沈慕銳緊盯着蕭墨存那抹美絕人寰的微笑,心裡莫名的,浮上一層說不出的恐慌,負手的拳頭,暗暗握緊。他皺了眉頭,暗忖道,到底是哪裡,他漏了去想?

到底是哪裡,他沒有考慮周詳?

沈慕銳還未思量完畢,卻聽得先前癱在地上耍寶的婦人一聲尖叫,撲了過去,罵道:“就是你,就是你這個妖人,就是你害死先夫,你還我先夫的命來——”

她披頭散髮,紅了眼,狀若癲狂,似乎恨不得將蕭墨存撕咬成碎片,且自身頗有武藝,仇怨又深,這一撲之下,當真銳不可擋。眼見就要觸及蕭墨存那身白衣,場上卻從兩個方向傳來三聲聲響,一個灰撲撲的小人影撞了過來,脆生生的童音喝道:“主子——”;另兩聲發自臺上嗖嗖的擊物破空之聲,那婦人五指張開,還未尚未碰到蕭墨存,整個人卻軟軟倒下,一個環佩並一隻男鞋分別擊中她腰間手上兩處要穴,再看臺上二人,沈慕銳已變了臉色,伸出手去,卻又垂了下來,另一旁的徐達升單腳穿鞋,神色甚爲愉快,張嘴卻罵罵咧咧道:“小東西怎的又突然跑出來?媽的,害老子又得扔鞋。”

蕭墨存只覺眼前一花,腰間已被一個小人兒牢牢抱住,卻是本已經送出去讀書的小寶兒,他臉上顯出苦笑,摸着孩子瑟瑟發抖的身子,溫言道:“小寶兒,你怎麼不聽話跑回來了?”

小寶兒驚魂未定,抖着聲音,張嘴想哭,卻哭不出來,蕭墨存忙撫慰他的背後,好半響,那孩子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道:“嗚嗚,嚇死我了,嗚嗚,主子

??”

蕭墨存摟着那孩子,一臉苦笑,沈慕銳見他神色如常,方慢慢放下心,沉着臉道:“潑辣跋扈,目無盟規,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就動手殺人,便是其情可憫,其風卻不可長,來人,請這位嫂子邊上歇着去吧。”

他原本就尋思着如何不落痕跡將這礙事的婦人清下場去,這下倒好,她自己按捺不住動了手,衆目睽睽之下,便是有天大的冤屈,卻也錯事已定。沈慕銳這一發話,無人能有異議,便有兩名大漢出了列,一左一右,架起那婦人,正待退下。

“且慢。”

沈慕銳詫異地看向蕭墨存,卻見他臉上仍帶着那抹淡然的微笑,道:“墨存有幾句話想與這位夫人談,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