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自顧着自己目不轉睛地瞧着,全然忘了宮裡規矩,奴才自視主子乃大不敬的行徑。他滿腦子只覺得暈暈乎乎,這一早上發生的事抵得上他在宮中一年,忽然想起了御書房太監們閒時無事的嘮嗑,說是宮中哪的差事最美,一說是御膳房,一說是內務府採辦處,一說是韜光殿總領事務辦,可有人忽然來了一句,說都錯了,千好萬好,抵不上瓊華閣當差。他年紀尚小,人又老實愚笨,上面的太監當着他的面說話也肆無忌憚,不避嫌疑。小太監記得,說這話的太監一臉垂涎模樣,美滋滋地道,小猴崽子你懂個屁,知道瓊華閣主子是誰不?那是咱們天啓朝的第一美人。衆人皆傳他是千年狐狸精轉世,模樣兒是千嬌百媚,儀態上是弱不禁風,尋常人一見,骨頭早酥了半邊,再跟他說上一句話,那真是魂也飄了,魄也散了,嘖嘖,總之是不枉此生。小太監傻傻地接了句嘴,魂飛魄散,那不死翹翹了,還好什麼呀?頓時招來一頓好打。
小太監盯着榻上那人,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瓊華閣主子跟這人比起來如何,都說那位是狐仙轉世,那這位鐵定是神仙下凡,塵世裡哪有一方水土能生出這樣的人來。再看他渾身病弱的模樣,彷彿自己鼻孔裡出的氣再稍大點,就把人給吹化了。他正想着,不由後退了一步,省得自己真吹化了這個美人。卻見那人清咳一聲,淡淡地道:“怎麼沒人教過你,宮裡頭不興這麼瞧人的麼?”
小太監一驚,這才醒悟到自己不過是個小奴才,這人是自己該伺候的正經主子,他條件反射般地雙膝一軟,跪下結結巴巴地道:“奴才,奴才無禮,求主子,求主子責罰。”
他跪了好一會,頭頂上悄然無聲,慢慢的,才聽見那人挪動了一下姿勢,似輕笑了一下,道:“去了伶俐的,又來個蠢笨的,皇上可真瞧得起我蕭墨存,到了還派個親隨跟着,這位公公,你且起來吧。”
小太監聽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爬了起來,偷偷瞧了眼榻上的晉陽侯,只見那張美得令自己眼暈的臉上,掛了一絲冷淡嘲諷的微笑。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卻如小動物般,本能地知道,新主子並不喜歡自己。
果然,晉陽侯冷冷地打量了自己半天,眼神清亮透徹,直看到他身處暖屋子卻渾身發毛,方道:“我瞧着你年紀尚小,今年多大了?”
“回主子,奴才過了年,就十三了。”
晉陽侯微微一笑,道:“這麼小年紀就被皇上相中,想來你有些過人之處了?”
小太監漲紅了臉,羞愧地小聲回道:“侯爺,奴才,奴才師傅常說奴才是木榆腦瓜子,拿鐵榔頭都砸不開的,奴才沒有侯爺說的,那些個過人之處。”
“你看我這周圍滿屋子奴才,哪個不是聰明過人?你的意思是,皇上這次眼光不行了?”晉陽侯嘲諷一笑,稍稍提高了嗓門。
小太監急得滿頭大汗,噗通一聲跪下了,顫聲道:“皇上,皇上看奴才笨,說奴才在其他地方鐵定着人欺負了去,皇上說主子性情良善,這纔給奴才指了這條明路,主子,主子求您別不要奴才,奴才雖然笨,可一定會盡心盡力伺候您,奴才
??”
他說到最後已是有些哭腔,心裡又惶恐又着急,生怕晉陽侯一個不爽快,真的不要自己。他倒沒想過自己今日出了韜光殿,下場會如何不堪,只想着今早出御書房,皇上瞧着自己的目光和囑託,皇上說晉陽侯身子不好,自己要來好生伺候,這差事,可千萬不能在手上辦砸了。
晉陽侯道:“別動不動就跪,起來,我又沒說不要你。”
小太監哭得抽抽搭搭,又不敢舉袖子擦,滿臉眼淚鼻涕的,瞧着有說不出的可憐和滑稽。晉陽侯看了他,嘆了口氣,放緩了口氣,溫言道:“過來。”
小太監不敢有違,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他入宮一年,人又老實,窮人家的孩子也不懂得專營取巧,見風使舵那一套,來皇宮這等地方,平日所受欺侮早已不計其數。
虧吃多了,他倒也琢磨出日長無事,宮裡的這起子主子奴才,便以折磨人爲樂,手段方式往往想也想不到,這會子繃緊了皮肉,想着不知這位不喜自己的新主子,不定要用什麼刁鑽法子懲罰自己。
他緊閉雙眼,等着落到身上臉上的劇痛,等到那人冰涼的指頭摸上自己臉頰,不由渾身一顫,心裡的驚懼到了頂點,強忍着不敢動彈,等了半日無動靜,卻感覺一塊柔軟滑涼的絲織物在自己臉上輕輕觸動,他詫異地睜開眼,卻發現晉陽侯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淚,瞧着他的美眸中,有一絲說不出的憐憫。
小太監也不知怎麼了,心裡一熱,眼淚掉得更多,他拼命想忍住,可那眼眶裡的淚就如被人打開了閥門一般,怎麼剎也剎不住。小太監又羞又怕,可心中那種酸楚卻更甚,晉陽侯手裡的那塊帕子彷彿將他被賣入宮,被逼淨身,被侮辱被傷害的日子全倒騰出來,一樁樁一件件地晾着,滿滿的全是平日裡說也說不出,想也不敢想的委屈。那一刻,他規矩也忘了,差事也忘了,只想着好好地哭一場,哭到後來,只覺渾身抽搐,眼淚將那方帕子浸溼,耳邊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喟嘆了一句:“到底只是個孩子。”
好容易收了眼淚,他惶恐地擡眼看自己主子,卻看見那人瞧着自己的視線已然轉爲柔和,微微一笑,道:“哭夠了?”
小太監轟的一聲只覺臉頰要燒起來,他又羞又愧,吶吶地道:“主,主子。”
“你倒是新鮮,這滿宮的奴才,能怎麼哭的,怕也沒幾個,敢情這就是你的過人之處了?”
小太監怎麼聽,也覺出這裡頭戲謔揶揄的成分。他臉更紅了,羞愧難當,結結巴巴地道:“弄髒主子的帕子,奴才,奴才有罪,奴才這就洗去。”
“不忙。東西就是給人用的,什麼有罪沒罪。”晉陽侯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頭,道:“你這樣子,若是假裝,也是難得的人才。也罷,你愛留下便留下吧,省得做不成皇上交代的差事。”
小太監有些受傷,低頭道:“奴才,奴才一定會盡力伺候好主子的。”
晉陽侯微微點頭,疲憊地閉上眼,道:“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規矩,若受不住,沒記性,一再犯錯,我也不罰你,只讓你哪來回哪去,想來,自然有其他人替我收拾你。”
小太監想起宮裡頭的廷杖,不由打了個冷戰,忙道:“奴才曉得。”
晉陽侯緩緩地道:“頭一個規矩,便是別自稱奴才,我聽着堵得慌,卑躬屈膝,奴顏媚骨,毫無脊樑風骨,皆是從這‘奴才’二字而來。以後,你回話,要學着說我,明白了嗎?”
“是,奴才
??”
“嗯?”
小太監一驚,忙垂頭道:“我知道了。”
晉陽侯搖搖頭,道:“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你慢慢學吧,好在你年紀還小,一切還來得及。”他緩緩地睜開眼,淡淡一笑,溫言道:“我想睡一下,你幫我。”
小太監應了一聲,上前伺候晉陽侯脫了外面衣裳,扶着他在榻上平躺,替他蓋上錦被,正要後退着出去,卻聽見晉陽侯問:“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師傅給取名字叫雲貴,宮裡頭都叫小貴子。”
“在家,你爹孃喚你什麼?”
小太監一愣,幽幽地道:“秋寶,進宮的時候,師傅說這名字土,便給改成雲貴了。”
晉陽侯淡淡地道:“秋寶甚好,往後,你還叫秋寶吧。”
自此往後,秋寶便在晉陽侯身邊留了下來,做了個近侍的小太監,因爲他是皇上下了旨留在蕭墨存身邊的,衆人待他不由客氣了許多,平日裡見着他,無不滿臉堆笑,一口一個“秋公公”的叫,令他多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答應方好。他悄悄地瞧着身邊的大太監行事,秦公公自不必說,宮裡頭一份的首領太監,那周身氣度,進退得當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笑臉,是他小寶兒學都學不來的。晉陽侯身邊管事的大太監林公公,爲人雖然嘴碎了些,可大太監的架子端的也是十足十,旁的不說,單單他在晉陽侯面前回話,背也不駝,腰也不彎,這等見了主子卻不緊張拘謹,行爲自若的模樣,秋寶便瞧着暗自咂舌。
比起“秋公公”這個稱謂,秋寶更喜歡自家主子喚他“小寶兒”。主子的脾性冷清,平日裡臥病在牀,也不怎麼跟底下奴才說話,只有在喚他“小寶兒”的時候,透着溫暖和一絲宛如對待鄰家小孩般的寵溺。伺候晉陽侯的日子越長,他便越感激皇上,原來這個,真的是極好的差事。他要做的事,每日裡無非是伺候侯爺洗漱更衣,用藥膳食,端茶倒水,按着御醫的指點爲侯爺拿捏腿上筋骨,在侯爺有談興的時候陪他說會話。
旁的事不歸他管,小寶兒也不知道怎麼去管,他腦子雖笨,可勝在心無旁騖,有個什麼事牢牢放在心上,不怕吃苦,也不怕責罰。讓他請侯爺用藥,若是旁的奴才,自會編出花朵一樣的話來,哄得自家主子開心了,自然喝下那苦藥;主子若是不喝,奴才自然無權多話,乖乖地撤下去便是。但這差事到了小寶兒手裡,就變成天塌地陷的一件大事,蕭墨存若是不喝,或是不耐喝,他自會一遍一遍地提着醒兒,來回奔走端來溫度合適的湯藥,或是乾脆跪下,眼淚汪汪地瞧着自家主子,一直瞧到他心軟,一邊罵道:“你這猴崽子不是來伺候我,敢情是來消遣我。”一邊乖乖用了藥爲止。
他這些法子雖笨,可對着蕭墨存這麼個主子,卻很有效用。旁的不說,瞧着一個十三歲不到的孩子如此頂真地辦這些事,再眼巴巴地如小狗般看着你,他前世受過的那些人道教育就會回來,對這宮廷再厭惡,對這幫巧言令色的奴才再看不慣,可也狠不下心來爲難一個孩子。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倒在小寶兒的監督下,將那七勞八損的身子養得好了些許,他心裡頭,對這個出身貧寒的小太監也留心起來。
蕭墨存發現,小寶兒自打進了韜光殿暖閣,那是大錯沒有,小錯不斷,宮裡規矩也學得丟三落四,人情世故又一竅不通,也不懂得巴結秦公公等大太監,倒有些像避貓鼠似的,瞧見他們來,恨不得遠遠躲開,舉手投足之間,一派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那種靦腆和天真。若說這樣一個人,是皇帝派來自己身邊的奸細,那演技未免也太過高超,若不是,連他也猜不透,皇帝一時性起,放這麼個笨孩子在自己身邊,到底意欲何爲。
作者有話要說:秋寶是個乖孩子,偶越寫越愛
好吧,偶解釋一下,爲什麼要寫小寶兒和墨存的相處
要兩個人有感情,不是某水說,“他們產生了信賴之情”就完了的,要有些情節來支撐。
所以這一章的交代,是必要的,因爲小寶兒這種死心眼的孩子,一旦認準了誰,就會一直對誰好。
這意味着,往後他的作用,纔會順理成章。
潛水童鞋們,繼續呼籲浮出水面,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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