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蕭墨存顫抖着,雙目緊盯住白析皓,那裡面流露着憤懣、哀怨、絕望和悲傷,白析皓心中如遭重錘,不由退了半步,待說什麼,卻見他喘息不定,臉色漲紅,一口氣幾乎要提不上來。白析皓來不及理會自己的情緒,立即搶步上前,一手將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快如閃電,出手在其背部自腰線以下督脈一道數個穴位點去,驅內力疏通之,待他呼吸轉爲和緩,方慢慢代之以手心大力摩挲,待到眼見蕭墨存臉色漸漸迴轉,一顆心方放了下來,如哄孩子那般,將他擁入懷裡,笑了笑,輕聲道:“莫生氣,你心裡不爽快,便是打我罵我也使得,只別鬱結在心,知道嗎?”

蕭墨存默然無語,雙目緊閉,只是那眉間,仍然微顰,似有說不出的苦楚,只不願睜眼面對,白析皓一陣心疼,卻也知道,這等心病,非藥石可醫。他輕拍着蕭墨存的背,嘆了口氣,輕聲道:“是,我給假藥,我罔顧你的意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等你好了,要怎麼懲罰我都成,只現在,別拿自己身子跟我置氣,好不好?”他頓了頓,又低聲下氣地道:“好不好,墨存?”

若在從前,只這般輕聲哀求,蕭墨存只怕就已心軟,如今他卻充耳不聞,仍舊閉緊雙目,只是那脣線,更爲抿緊。白析皓心知急不來,當下也不介意,將懷裡的人重新放到榻上,仔細裹好了,撫着他的額頭,另一手不作聲息地點了他的睡穴,柔聲道:“好好睡一下,我去去就來。”

蕭墨存呼吸逐漸裝爲悠長,顯然已經入睡,白析皓站在燈下,看着他雪白的臉龐,良久,黯然地道:“墨存,你怎能要我,眼睜睜看着你死去?你心裡,到底置我於何地?”他痛苦地閉上雙目,旋即睜開,長嘆了一口氣,目光柔柔地瞧着沉睡那人,喃喃自語道:“知道我最後悔什麼嗎?現如今我最後悔的,便是太過遵循你的意願。若當初我一味死纏爛打,寧拼着令你爲難,也要相隨左右,你又怎會??????”他猛地掩住口,沉吟了一會,伸出手去,依依不捨地流連在那臉頰項間,道:“怎麼都好,我再不會離你左右,從今往後,你一回頭,定能見到我。”

至此往後,蕭墨存便在此一方小院靜養。白析皓一查之下,方知皇帝先前給蕭墨存服下的,乃某種厲害綿長的慢性毒藥,拖的時間又長,那毒素早已纏綿入五臟六腑之中,且與那體內殘餘的亂七八糟藥物相互交匯,若要清除,談何容易。先前看病的御醫,只知解毒,卻不知世間五行,相生相剋,那解毒所用藥物與蕭墨存體內先前的毒素一會合,便再難解難分,非但無法令病人久病逢春,反倒堪堪添加了負荷。再加上病人其間遭受了重大挫折打擊,一心求死,那便是太醫院御醫們傾巢而出,千金難求的古方雪花片一樣飄來,又能起什麼作用?

將毒素自五臟六腑中排出又不得損耗全身經脈,這便好比將泥沙俱下的河水淘清又不得減少沙子泥土的數目一般,着實令人爲難。蕭墨存倘若此番遇着的大夫不是白析皓,多半都得望而卻步。這非世間醫者薄情寡義,乃是人之常情,醫者救死扶傷,卻並非能起死回生,明知救無可救之人,救無可救之症,非親非故的,多半都會勸家屬早些準備後事妥當。然白析皓本就是百年難遇的醫學奇才,於尋常醫師救無可救之處,往往能另闢蹊徑,想法之大膽精妙,遠非太醫院一干習慣權衡利弊的御醫可比。更兼他耗費心力,將蕭墨存自閻王殿里拉了回來,又如何肯再將人送回去?世上能令白析皓如此殫思竭慮,使出渾身解數,拼命醫治的,唯有蕭墨存一人;而世上能令蕭墨存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大夫,恐怕也只得白析皓一個。

這等機緣,本就非人力所能安排週轉,小寶兒每每想起,總覺得不勝感慨。當日若不是自己稀裡糊塗,辨不清東西,來了啓泰城,只怕真能尋着厲崑崙親率的驍騎營龍騎尉,那樣一來,自己使命完成,而主子爺,也便真的成爲一具屍體。入了啓泰城後,若不是自己餓得受不住,去了餛飩鋪,也不會受人指點,來到春暉堂;若不是白析皓窮極無聊,想尋那等疑難雜症過癮,自己又怎想得到,一代神醫,就坐那平淡無奇的藥鋪後頭?世上萬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小寶兒參詳不來那些,卻愈加篤信,好人有好報,主子那麼好一個人,老天,又怎會讓他白白送命。

他心思單純,只想着那麼難,白神醫都能把一個已然死了的主子救活,那此後一應事情就該芝麻開花,越來越好纔是。有白神醫在,抵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正大人們,主子此後,將身子調養好,再如從前那般神采飛揚,只是遲早的事。

然而,即便遲鈍如小寶兒,經過半月,也不禁開始動搖那個主子會越來越好的信念。主子自活過來後,非但沒有如小寶兒預料的那般好轉,反而神情越來越萎靡,常常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小寶兒謹遵着白神醫的指使,常常挑些話去跟主子講,可往往他興致勃勃地講上半日,主子連一句也不曾回答,總是看着某個地方出神,好容易瞧他一眼,那眼光雖然仍然溫和,卻透着令人揪心的蒼涼。

小寶兒想不通,明明,他都有乖乖地按白神醫的囑咐,每日多少貼藥,多少顆藥丸,何時服藥,吃些什麼,用些什麼,將主子伺候得妥妥當當的。爲什麼主子卻越來越瘦,他本就沒餘下幾兩肉,現下更是瘦骨嶙峋。天氣好的日子,偶爾他也會搬着主子到窗邊曬太陽,那日光照到蕭墨存雪白的瓜子臉上,常常給他一種錯覺,幾乎下一刻,那人變會被陽光曬化一般。到得夜裡,主子的睡眠並不安穩,盜汗、噩夢,時有發生。白析皓定了兩條規矩,夜裡那屋的燈火,不許人滅,牀榻四周,一定要留人。有天晚上,小寶兒躡手躡腳起來察看,卻發現,蕭墨存大睜雙眼,早已醒來,額上頗有汗跡。小寶兒心下甚奇,邊替他擦汗邊問:“主子,您沒有睡麼?”蕭墨存心不在焉地輕聲答道:“睡不着。”

我件事告訴白神醫後,隔天晚上,他便被趕出主子的臥房,挪到外頭暖閣裡,白神醫親自去守着,並在當地擺了個小香爐,燃上安神的香。即便如此,到了夜裡,仍然聽到裡屋的悉嗦聲,大口大口的喘氣聲,還有白析皓低低的安慰聲。小寶兒嚇了一跳,忙爬起,披上衣裳,躬身站到隔斷裡外屋的帷幔外,怯生生地低聲問:“白神醫,主子他,沒事吧?”

“沒事了,你安歇吧。”白析皓的聲音傳來。小寶兒猶自不放心,偷偷地掀開半點帷幔,裡頭燈光昏黃,臺上一盞絹套瓜皮燈整夜亮着。牀榻上,蕭墨存皺緊眉頭,閉着眼靠在白析皓懷裡,白析皓眉梢眼底,盡是擔憂,口中卻猶自低喃地安慰着,兩人的白髮與青絲,糾纏一塊。小寶兒嘆了口氣,收回手,知道主子必定又做噩夢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可怕的夢境,竟纏繞至深,連那安神香都不起作用。

隔天,小寶兒伺候完蕭墨存梳洗早膳後,便在窗臺下的太妃塌上鋪了厚厚的毛皮,將蕭墨存小心攙扶下牀,躺到那榻上曬曬暮春的暖陽。蕭墨存蜷縮着身子,抱着手爐,如常一般沉默寡言。小寶兒替他蓋好貂裘錦被後,便按着白析皓教的,細細替他按摩肩上腿上,觸手之處一片骨頭,再看榻上那人,萎靡如斯,長長的睫毛低垂在蒼白的臉上,有如兩片被人撕下的蝶翅,了無生機。除了臉上那五官精緻如初,哪裡還有半點朝廷上指點江山,凌天盟裡舌戰羣雄的晉陽公子該有的風采?

小寶兒心下難過,強笑道:“主子,啓泰城四月天,木棉卻先開了,您擡頭瞧瞧,外頭巷子口一株好高的木棉,開的花可紅了。”

蕭墨存似沒有聽見,連臉上表情都無變化。他這般反應,小寶兒也不是頭一遭遇着了,卻毫不氣餒,自顧自說道:“按說這木棉也真奇了,花開之時,葉子卻掉光,遠遠瞧着,好似大朵的火一般,我們鄉下阿,就叫它火燒花。”

他還待說下去,卻高興了起來,道:“主子主子,白神醫過來了。”

話音未落,果然見白析皓微笑着大踏步走了進來,道:“墨存,這些時日我寫的方子,今日春暉堂煉成了丸藥了。你不是喝怕了湯藥嗎?正好,咱們以後換成丸藥。”

小寶兒忙慌里慌張地退了下去,他再笨拙,耳聞目睹的,也終於有些眼力勁,況且白析皓在他心目中,直如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一般,有他在,主子定然有救,所以小寶兒每回湊近他,總分外小心,生怕自己笨,得罪了他,連累到蕭墨存。

裡間聽得白析皓繼續說着什麼,向來沉默的蕭墨存,今日居然也有所回答。小寶兒一陣欣喜,心忖着到底要白神醫才能引得主子注意,不似自己笨嘴拙舌,搜刮枯腸說了半天,主子連一個字也沒回。可他還沒走多遠,卻聽見裡間傳來一聲清脆的瓷器砸爛聲,白析皓一聲驚呼:“墨存,你這是??????”

小寶兒心裡一驚,忙折回去,還沒進到裡面,卻聽得蕭墨存的聲音,顫抖着,似乎壓抑着怒火,咬着牙道:“白析皓,你到底意欲何爲?我說過,我受夠了,你是沒聽明白,抑或自大慣了,只會獨斷專行,從不曾學會,聽他人講話?”

小寶兒跟了蕭墨存這麼久,從不曾見他對誰講過這般的重話,何況對象是拼死拼活去救他的白神醫。他呆住了,隱約明白,主子一心服毒自盡,白神醫費心去救活他,主子卻並不領情和感激。可是,不救他,難道看着他就這麼死去嗎?小寶兒驚懼地搖頭,那抱着主子屍首的悲痛和無望,他這輩子,也不要試第二次。

身邊傳來腳步聲,卻是白析皓匆匆走出,他薄脣緊抿,眼神中有一抹受傷,見到小寶兒,收斂了悲色,吩咐道:“進去寬慰他,順着他說話,不能讓他生氣,懂嗎?”

“您,您??????”小寶兒結結巴巴地道。

白析皓嘆了口氣,道:“他現下見了我,只怕要更爲生氣,你快進去吧。”

“哦。”小寶兒領悟過來,慌忙跑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