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若在平時,徐達升自然可以與厲崑崙較量一番,那二品輕車將軍即便足智多謀,可徐達升詭計多端,未必就輸給那人。上次凌天盟總壇被毀,雖說有些個不爲人道的緣故,可徐達升每每想起,便憤憤不平,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時與厲崑崙來個短兵相接,比出高下。然而此次首要的任務,是將蕭墨存全須全尾地送到大當家手裡,卻不能逞一時之痛快。徐達升想起這個,雖有些遺憾,但轉念一想,何不將此當成一次機會,若厲崑崙能追擊上來,便是他徐達升輸,若厲崑崙無法確定他們往何處去,便是厲崑崙輸。他心裡大是興奮,立即在沙地裡塗塗畫畫,想出好幾種疑兵之計,延兵之策。又將那日攻擊蕭墨存的數名盟衆解kai,給了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佈置他們下去做好相關事宜。那幾人違背盟規,對盟內弟兄動手,又妄圖施加私刑,原是必死的罪,這麼一開脫,不但不用喪命,反倒有立功之舉,一個個對徐達升感恩戴德,忙不迭應承了他所交代之事。

徐達升在凌天盟,人稱“賽諸葛”徐二當家,看起來邋遢懶散,然而真有事來,卻最是雷厲風行。他不出半日,已將所做事宜一概安排妥當,心裡暗暗嗤笑:厲崑崙啊厲崑崙,打量你帶着大隊人馬就能追得到人麼?這又不是打羣架作決鬥,人多人少,有個屁用,人多了更玩得你團團轉。

他左右無事,便懶洋洋地渡到小寶兒身邊,以逗弄那老實孩子取樂。自那日之後,小寶兒已被他捉弄了無數次,早已吃了不少虧,一見他過來,便暗生戒備,不是怒目相瞪,小拳頭暗暗握緊;便是繃緊一張小臉,低頭只幹自己該乾的活,對他不理不睬。小孩的這幅模樣,瞧在徐達升眼裡,卻更添了幾分滑稽,狹促之心愈盛,每每不把他弄哭,便絕不罷休。

徐達升這點惡趣味,令整個旅程不再沉悶,往往洋溢着小寶兒的哭罵聲和徐達升肆意的笑聲。蕭墨存原本不想插手他那點小情趣,但委實心疼小寶兒每每看過來,飽含委屈和怒意的雙眼,心裡也覺得,如此捉弄一個孩子,只顯出一個成年人無比幼稚的一面。他將小寶兒喚了過去,悄悄附耳教了他些巧法。小寶兒認認真真地記住,跑了出去,找徐達升,要跟他打賭,自己問他一個問題,若他答不上來,便是輸了,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小事。徐達升一聽來了精神,小東西主動找自己玩,這還說頭一回,他自忖文韜武略才華卓著,當下也不放在心裡,隨便點頭就應允了。小寶兒於是認真地歪着腦袋,開始用他清脆的童音問道:“有一對夫妻,生下一個嬰孩,只有一隻左眼,請問爲何?”

“天生殘疾?”徐達升想也不想就答道。

“錯,”小寶兒得意地笑了起來:“那是因爲,人本來只有一隻左眼。”

徐達升其實隱約猜到答案,只是不知爲何,沒有立即講出來而已。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好吧,我輸了,你要我幹嘛?此後不得欺負你?”

“主子說,你這種人無趣得緊,不欺負人,就沒法找樂子。我該可憐你,而不是生你的氣,更不該被你逗哭,”小寶兒大聲地道:“主子說,若這個賭打贏了,你也無需做什麼,只要此後十日,不再開口說話便是。”

徐達升呆了呆,他沒有想到,蕭墨存只是與他相處數日,交談半句,便能如此看透他。他生xing好動,好容易遇到小寶兒這樣有趣的玩意兒,怎忍得住不去逗弄?現下不讓他說話,還要十日之多,真比什麼懲罰還難受。小寶兒見他露出從未見過的呆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發覺徐達升收斂呆相,一眨不眨地瞪着那孩子從未見過的燦爛笑臉,眼光專注而略有迷惑,閃着莫名晦澀的光。小寶兒有些害怕,不敢再笑,悄悄往後挪了挪,一扭身遠遠地跑開去。

這一日,行到一處小鎮,與一路風餐露宿不同,此次歇息,居然得以入住民居。一應陳設雖爲簡陋,但只有顛簸流離的人才明白,吃口熱飯,睡在頭上有瓦的熱炕頭上,是何等愜意的一件事。蕭墨存籲出一口氣,躺在民居內的陋牀上,厚實的棉被環繞在身,錦衣玉食慣了的晉陽公子,此刻居然心生安逸之感。他微微嘆了口氣,卻聽得門外傳來剝啄之聲。若是小寶兒,此刻怕早已揚起脆生生的嗓音,喚一聲:“主子——”了,他嘆了口氣,這凌天盟,怎的連個安穩覺都不讓人睡?他只得爬了起來,披上沿途添置的厚厚棉襖,道:“請進吧。”

門扉被嘎吱一聲推開,卻是徐達升親自奉了一晚熱騰騰的藥汁,走了進來。進門便道:“老子只答應不跟你的小隨從說話,可沒答應不跟你說。喝藥吧。”

他將那碗藥往桌上一擱,不耐地道:“這裡頭可有不少好東西,乃是千金求得的古方子,便是一腳臨近棺材了,喝了這個,也能將他拉回來。你趕緊趁熱喝了,回來還有三貼,此後每日一貼,便是你這樣的病鬼,只怕服用後也神采奕奕。”

他等了半響,卻見蕭墨存並不動手,只是看着那碗藥,一雙美眸無盡憂傷,似乎將人生所有說不出得不到求不得的苦,都在那靜默無聲的凝視中,悄然流淌出來。徐達升一生肆意慣了,從不見人間這等疾苦,這時候看了,只覺心裡有種難言的難受,他不由自主地開口道:“喝啊,這藥是千真萬確的,我們大當家花了重金,遍訪江湖,花了不少心思才弄來的東西。你若是心中有疑,信不過徐某人,不若我喝上一口,如何?”

蕭墨存閉了閉眼,再睜開,緩緩道:“在我的家鄉,爲了紀念一位偉大的神,人們一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均要過一個節日。”他的眼神空曠飄渺,似乎停在不知名的某處,一抹淡到無痕的微笑浮了上來,輕聲道:“那一天,我們飯桌上,會按風俗擺放一隻大落肥鵝那般的雞,一家男女老少,均團坐在一塊,分享這隻雞身上並不可口的肉。我抗議過很多回,可長輩們觀念根深蒂固,早已融入這等習俗,我的抗議,常常被當成當夜餐桌上一則笑談。”

徐達升疑惑地看着他,蕭墨存並不理會,只落入自己的回憶,輕聲道:“知道我們如何弄那隻大雞嗎?我們會在十二月之前,將之養肥到極致,過節的前天方動手宰殺,再往其腹中填入無數佐料,還有水果。出來的肉質,即使仍然難吃,可到底,已經儘可能令其美味了。”

徐達升忍不住打斷他道:“你不是裕王府麼子嗎?京師當中,幾時有這等習俗,我怎會不知?你,你別是病糊塗了吧?”

蕭墨存擴大了臉上的笑容,變成說不出的譏諷,道:“你就當我病糊塗了吧,我如今只覺得自個就如那隻大雞,正要被喂肥待宰,這碗藥,怕就是那第一道佐料了吧?”

徐達升臉色驟變,退了一步,道:“你不願喝?”

蕭墨存猛地看向他,眼光銳利,沉聲道:“廢話!既然是待宰之人,你就別指望我還要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等着你們來額外施恩!”

徐達升搖頭道:“你不要如此偏頗,首領對你,可真是仁至義盡,爲了怕你身子受不住,還命人不惜代價尋了這個古方,特地命我來熬藥於你。”

“是嗎?”蕭墨存笑了笑,道:“那他爲何不敢來見我?”他盯着徐達升的臉,一字一句地道:“沈慕銳,爲何不敢來見我?”

徐達升怒道:“蕭墨存,你不要得寸進尺!首領是做大事的人,爲了你,已然破例太多。你,你可知,噹噹引朝廷軍隊血洗總壇這條嫌疑,就足以令你五馬分屍!首領爲了保下你,冒了多大風險,承擔多少罵名?如今你不知感激,反倒——”

“住口!”蕭墨存氣得渾身發顫,將桌上的藥碗掃落地上,蒼白着臉,漆黑的眼睛憤怒地盯着徐達升,道:“你們總壇的變故,數百條人命,難道要算在我一個病人身上?事前你們知曉多少,謀劃多少,事後你們隱瞞多少,篡改多少,非要我在此,一五一十地跟你對質嗎?”

“你,你,你信口開河,胡言亂語,”徐達升神情有些亂了,支吾道:“果然病得不清,果然病得不清。”

“徐達升,你敢說你手上沒沾上那些人的血,不要忘了,島上一百餘戶人家,婦孺老少,都死不瞑目,在看着你呢!”蕭墨存冷笑道。

“放屁!”徐達升大喝一聲,轉身就走,重重摔上門,未傾,又一腳踢開門,握了雙拳,沉聲道:“藥一定要喝,你不喝,我便找人灌你,別以爲人人均對你憐香惜玉,捨不得動一根手指頭。”

蕭墨存斜睨了他一眼,傲然道:“很簡單,讓沈慕銳來見我!對我說這等話,你還沒這個資格!”

許是那日與徐達升吵了一架,動了肝火,當夜蕭墨存便發了低燒,睡得迷迷糊糊,隱約間,有人輕柔地拂拭他的額頭,那手指溫暖乾燥,在自己臉頰上徘徊不去,有說不盡的纏綿之意。蕭墨存皺了眉頭,側過臉去,喃喃地道:“小寶兒,夜深了,不用你服侍,乖,快去睡吧。”

“叫我見了你,卻如何捨得離去?”一個低沉的男音,啞着嗓子,在耳邊響起。

這聲音於夜半無人,最甜蜜也最爲悽惶之際,曾千百次在心裡迴響;也曾在傷心絕望,以爲此生再也聽聞不得時,驟然憶起,尖利若刀劍,一下下切割自己的心;也曾以爲,若能再得聽聞,便是竭盡所有,叩遍漫天神靈,折壽半生,也在所不惜;也曾期望,若他能溫柔環繞,便是滿嘴謊言,口蜜腹劍,自己也會甘之如飴,欣然而往。

蕭墨存心裡巨震,那些睡意疲弱,頃刻間消散。他用力按住心臟,才能勉強壓制住那幾乎要奪腔而出,令他窒息的心跳和疼痛,隨後,他茫茫然伸出手,顫抖着,不敢置信地摸索着,忽然,他的手一下被那雙無比熟悉的大手牢牢握住,無比熟悉的體溫,無比熟悉的甜蜜和無望的苦澀排山倒海而來。

“別哭,別哭,墨存,我的墨存,別哭啊。”那聲音溫柔地在耳邊響起,隨即,那柔軟炙熱的嘴脣輕輕地覆蓋上來,細細吻去眼睫之下不斷涌出,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別哭,你哭得我心都痛了。我知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好了,沒事了,此後仍有我來護你,沒事了。”

蕭墨存頭腦心底,一片空白,茫然想着,原來自己在流淚。他又聽得那個聲音,輕柔得就如同以往牀遞間纏綿悱惻一般,那些柔情蜜意,那些愛憐眷戀,似乎沒有絲毫退散,只是爲何,自己此刻,卻只剩下千瘡百孔?只剩下滿目憂傷?

“睜開眼,乖,你不是想看我嗎?我來了,墨存,睜開眼。”

他全身顫抖着,此時此刻,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半響,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竟然以前所未有的怯弱,小心地問:“我若睜眼,你不會消失?”

“當然。”那聲音低低笑了,道:“從今往後,我都不會消失,再不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墨存是真的愛沈慕銳。

若不是深愛着他,也不會如此痛苦絕望,卻還如此義無反顧。

有童鞋問,不明白墨存明知沈慕銳在欺瞞,卻還要來見他。

某水想說的是,感情並不是收發自如的東西,不是你覺得對方這個事不對,做得不好,你於是覺得不該愛他,於是從此便能不愛他。若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或許只說明,你其實不夠愛那個人,所以你才能如此理智地計較付出和收益,盤算得失。

陷入過愛情的人們都知道,哪怕對方再怎麼對不起自己,你在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都是想找那個人問個清楚,或者說,想再跑到那個人面前,確認一下,那些揣測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心存萬分之一的僥倖,想說服自己,也許一切只是謠傳,也許,他愛你,但他也有不得已。

抱歉,我無法寫一個像神一樣的蕭墨存,只能寫一個人。他是一個人,這意味着,他再驚採絕豔,仍然會軟弱,仍然會害怕,仍然會寂寞,仍然跟我們所有的人一樣,希望自己的愛,付出得值得。

今天有人砸磚,因爲某水行文拖沓,老不進入她期待的情節,甚至謾罵某水,說俺是爲了賺取點擊和爲v文後多掙錢。我看了之後初初生氣,現在卻覺得很悲涼。這個被人慣壞的孩子,似乎沒有意識到,我這個文本來就是v文,之所以你現在能免費看,只是因爲我要回饋和感謝我讀者羣裡的朋友們。在寫文上,我是一個老派的人,我始終認爲,一個寫文的人,哪怕寫得是狗屎,可也該有作者該有的風骨和脊樑。我不會慣讀者這些破毛病,來看文,我歡迎,跟我成爲朋友,我以禮相待,但千萬別以爲,你點了我的文,我就因此欠了你,做人不要這麼自戀,真的,說出來只令人感覺可悲和可笑而已。

所以,爲了避免以後再有這等沒教養的話在我的文下出現,我在此鄭重地說:不喜歡看的人,請不要看了。我寫文是爲了圖自己和大家高興,不是等某個人來施捨點擊,所以,想走就走,不委屈您。

喜歡看的朋友,謝謝你們一直的支持和鼓勵。我很感恩,不過只是講個故事,卻得到這麼多人真心相待,我真是何德何能,誠惶誠恐。你們看了這麼久,回想一下,從上部到下部,這個文根本就很少有沒用的情節,所以請給點耐心,有些東西現在看起來可能疑惑不解,可隨着故事越來越深入,相信都能自圓其說。

再次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