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錦也同樣鬆了口氣。
她的一切榮耀都來自於皇上和太后,對皇上和太后的忠心毋庸置疑,所以就算有人想借題發揮,也是找了一項最有利於她的事件,她沒動機,不僅沒有動機,她還會因太后的離去而失去很多榮耀,這樣的蠢事,沒人會做。
所以佟錦不太擔心,永興帝並不糊塗,不會急怒攻心之下隨便冤枉人,只要肯耐下心來想一想,她也不會擔上一個謀害太后、欺君罔上的罪名!
可佟錦也沒料到,永興帝竟會如此輕巧地把事情擱下了。
永興帝的處置算是各打三十大板,誰也沒跑得了,可也沒傷誰的筋骨,尤其是對她的處置,可謂別有深意。
“衝動激進”,“與人結怨”,“連累太后”,這是她的罪名,如果黃存喜不傻,也勢必要按着這個方向去查,屆時查出有人因想害她而險些誤傷太后,這件事便可了結。而這個想害她的人,可以是太監、宮女、下人,可以是任何永興帝希望的人,同時,也可以是水明月,也可以是皇貴妃。
這樣一個處置結果,看似隨意,其中卻包含了更深一層的含義。
如果下毒者只是針對佟錦便罷,如若不是,便要想一想,皇帝此舉背後的意思。不是不查,也不是查不到,而是顧念舊情,高擡貴手。貴手可擡一次,卻絕無再擡二次之理。
這是一種變相的警告,可知永興帝心中對下毒人選已有了定論,可佟錦仍在苦苦思索,到底是誰。
無論是水明月還是皇貴妃。她們都有動機。
不同處在於,水明月是針對自己,而皇貴妃則是針對太后。
永興帝從壽安宮出來後就一直沉默不語,黃存喜跟在後頭,小心地把呼吸頻率降到最低,儘量不要提醒這位此時明顯心情不佳的帝王自己的存在。
“小喜子,你說朕是不是越來越膽小了?”
初春的宮牆上掛着往日雪融後留下的陳舊水漬,早上的陽光溫暖明媚,一株嫩綠小草自五色石子路的縫隙間探出頭來,微微地隨風輕顫。
入目已是一片春意盎然。可身前這位歷經無數風浪的大周帝王,眼底卻是一片寒厲。
黃存喜低了低頭,“小喜子”這個稱呼還是往年在潛邸時的稱呼,早在永興帝繼位後便不再叫了,如今再聽。卻是飽含了無盡的傷心與孤獨。
黃存喜沒有言語,他知道,永興帝現在或許是有感而發。可作爲帝王,他絕不願在任何人面前展露他的脆弱。
果然,永興帝不等黃存喜的回答,再次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蘭熙是他的兒子,出於他最爲愛戀和敬重的德仁皇后。也是德仁皇后唯一的兒子。蘭熙是個好兒子,也是個好太子,善孝親仁,能力卓越,雖少時出了些意外以致身體單薄,但於靈力上卻是大有長進,在這個以武爲尊的世界裡,這無疑是最爲重要的。永興帝喜歡蘭熙,一直都喜歡,對蘭熙的太子之位也十分認同。早做好了自己百年之後,將國家交給蘭熙的打算,可這兩年。他越發地覺得不對勁。
蘭熙仁善,上親皇父手足。下和百官羣臣,於太后至親至孝,於內宅安穩無爭。
永興帝不願隨意猜度別人,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子,可世間,真有這樣完美的人麼?二十年來如一日,讓人挑不出他絲毫錯處,世間真有這樣完美的人嗎?永興帝不信。
永興帝承認,對太子漸生疑慮與慎王母子脫不開干係,他也明白有些時候慎王與皇貴妃對他與太子多加挑撥,可慎王也是他的兒子,並且優秀異常,只是他晚了幾年出生便要一生屈於人下,連一較長短的機會都沒有,由此心生不服,也屬正常。
重要的是,若自己對太子一直信任,縱有他人挑撥,他又豈會相信?還是心裡有了鬆動。
蘭熙是太子,面面俱到這本無可厚非,可讓永興帝在意的是,太子今年不過二十七歲,他的完美,卻已持續了二十年。
一個人,只有在刻意爲之的情況下,纔會面面俱到,各處完美。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又是早失了母親,如何能做到這一點?永興帝擔心的是,太子早已成爲某些利益集團的傀儡,將來一旦太子繼位,大周的天下,可會易姓而存?
所以這兩年來他對慎王與皇貴妃的一些做爲多了些縱容,變數多了,從太子的應對之中,便可發現不少端倪。
這是他對太子的試探,結果並不讓他滿意,太子與太后身邊的利益集團牢牢地捆綁在一起,牢固不破。
縱然如此,永興帝還是疼愛太子,他認爲,太子不過是被他人利用,於心底還是那個敬父愛弟的好兒子、好兄長,只要將他身邊最大的掣肘撤去,太子必會海闊天空,再不受任何外力干擾!所以,縱有不滿,永興帝也還是把自己對太子的疑慮放在心底,並小心地不流露出半分。
可近來一件事,卻讓他對太子,徹底地改觀。
永興帝是位明君,這並不只是他人的奉承之言,自幼繼位,歷經無數風浪,始終保持着頭腦的清醒與各方勢力的均衡,這都代表着永興帝不是一個可以或者願意被人矇蔽的人,前段時間的郡主告發公主一案,雖被嚴格地控制在了極小的議論範圍內,可總歸是一件醜事,永興帝震怒之餘也下了死令,務必將此事起因探查真相。
皇宮之中,各方勢力暗布,許多人都以爲,這裡是後宮嬪妃的天下,殊不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乃天下安定之本,後宮之事。永興帝又豈會馬虎對待?
真相的調查迅速而機密地展開,也在極短的時間內,有了一個讓永興帝震驚而傷心的結果。
和聖公主之爭,本是永興帝刻意挑起的,他有意偏向慎王,想借此試探太子一方的態度,其中也暗含了分化太子一黨的意圖,最終,七皇子中途殺出爭奪花箭,可結果卻是漁人得利。花落蘭青之手。
這樣的結果無疑讓慎王一黨極怒,也讓永興帝的心思落空,少了一個和聖公主輔助的七皇子,雖有韓家勢力隱在其後,卻還是難以與太子一較高下。仍只能算是太子一黨的絕對助力。
永興帝不是沒搖擺過,如今平安王一脈失勢已久,這樁婚事。不認也罷!可永興帝對蘭青,總是帶着一些不爲人知的愧疚之情,包括上次答應蘭青迎娶佟錦的條件,也多是出於這分感情。纔會一口應下。
最終,太子與慎王俱無所得。不過太子終究是穩重,沒做出什麼失態之舉,可慎王一黨卻惱怒之下,由皇貴妃主導出一幕驗身戲碼,也就變得不是那麼難以理解,最起碼,在永興帝不知真相之前,是這樣理解的。
可事實上,這件事的發生,真的與太子毫無關聯麼?
因爲獨特的血脈。和聖公主註定是大周朝身份最尊貴的公主,若是同時身具武技,還會成爲精神領袖一樣的存在。這是和聖公主的特殊之處,也是歷代帝王最爲忌憚之處。
所幸。這一代的和聖公主被發現得太晚,到達不了如開國戰神那樣的高度,也就無法替代皇帝在羣臣百姓間的威信,只能作爲一個榮譽而存在。
同時,因和聖公主的血脈關係,產下身具上佳靈力的繼承人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和聖公主的歸屬,勢必會引發一場爭奪,慎王做爲爭奪的失敗者,心有不甘,竟想出施藥苟和之計,有意*淫*亂*後*宮,身爲皇子,這是難恕之罪!
可此等機密之事,爲何又能被蘭青知曉,得以保全公主呢?須知此事一旦泄露,慎王縱然能留得性命,卻因有這樣的污點,再難以名正言順的登頂皇位了。
可結果,蘭青卻並未說出慎王。
此舉應該大出了某些人的預料,畢竟未婚妻險些受辱,要有何等的心性,才能讓他忍得此事而不發作?但他的作爲也確實讓他與公主遠離了爭端,沒有成爲點燃二黨相爭導火索的那根炮仗。
永興帝至今仍記得呈報上來的奏摺中,那幾個十分眼熟的名字。爲首一人,正是慎王的貼身內監,也是此次綁架行動的實施者。
慎王應該是很信任他,不然不會連這等關乎身家的秘事都會找他來做,這個人年紀不大,也不是自幼跟在慎王身邊,只是約麼十年前,有一次,慎王身邊原來的太監衝撞了太子,被太子定以杖刑,這位當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內監挺身而出,與之平分了刑罰,更在那太監挺熬不住,受刑身亡後,漸漸地替代了那人的位置,慎王也愛他忠義,倍加信任。
可這樣一個人,卻是太子安排在慎王身邊的。
永興帝並非對兒子們不信任,但爭嫡奪位之事自古以來曾出不窮,爲免兄弟失睦,永興帝便適當地對兒子們採取一些監控手段,雖然這麼多年來,誰在誰的府裡安插了探子,誰又陷害誰在聖前失了態這樣的事永興帝知曉得一清二楚,可他卻從未提過,直到那日,兄弟相殺之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面前。
先有兄弟相殺,再有暗謀太后,縱然此事真相與太后無關,但可以預見,太子一黨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太子慎王兩黨勢力膠着,在有意的打壓下,太子黨暫居下風,可越強迫的隱忍越是飽含強力的爆發,此事一旦徹查,太子黨衆必不會善罷干休,更會藉機翦去其他反對黨羽,屆時,將會引來多少腥風血雨、多少人頭落地?永興帝是從這條路走過來的,如何不知道,輝煌萬丈的龍椅之下,鋪就了多少至親白骨、多少同根血肉!
“太子……”
近似呢喃的一聲嘆息,黃存喜只恨自己沒能找到一條地縫鑽下去,沒聽到這聲嘆息。
雖然黃存喜也曾在不同的時候分別向太子與慎王討好賣乖,但那都是在帝王可允許的範圍之內,永興帝如今正當壯年,春秋鼎盛,他只需服侍好主子,便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可過,可能他日後也會如李公公一般爲將來謀求出路,但絕不是現在。
片刻過後,身前原有些消頹的身影漸漸挺直起來,前進的速度加快,恢復了往日行走的頻率,黃存喜小心翼翼地追隨着眼前的那片衣角,不讓自己跟得太近,也不會太遠。
頭頂碧空,剛剛還是初春晴日,此時卻涌起幾絲不易察覺的陰雲,永興二十二年的第一場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