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等不及下午再見長寧,巳時初刻,便想辦法進了長信園。
長信園高牆深院,雖時近中秋,園中樹木大多依然一片深綠,只少數開始黃葉。
但是這一片深綠,也並不能持續太久,在幾場秋雨之後,定然也只能在雨中飄零成滿地金黃。
因長寧總和慕昭在長信園裡幽會,長信園便被嚴格看管了起來,守門的僕婢,都是最親近的幾個,一般宮人並不允許進來,在特定時候被允許進來的,也不能四處亂走。
長寧公主在選擇侍婢時,就很慎重,不能用之人,一定不會用,而被挑選到她身邊的人,她對侍婢一向恩威並重,她身邊的宮侍們,也能保持嚴明的紀律,長寧公主不僅是不讓人在長信園中四處亂走,連明熙居里,也是不得隨意行走的,因這種嚴格的管理,倒不會有人多想長信園不許人亂走的原因。
慕昭因總是下午到長信園流螢閣,便並不知長寧是否每日上午也在流螢閣。
此時沿着一邊的深樹到了流螢閣旁邊,看到閣子外面支出水面的檐廊棧道上擺着兩盆菊花,就知道長寧是在閣子裡的。
他便從後窗進了次間裡,次間裡已經從綠紗簾換成了較厚一些的紅色紗簾。
後窗前面擺着一個案桌,上面放着兩個白瓷大腹花瓶。
長寧喜歡白瓷勝過青瓷,所用器物,大多是白瓷。
花瓶裡並沒插花,慕昭輕輕敲了敲瓷器,便有清越之聲傳出。
在桌子前面不遠,已經放了一架落地屏風,如意已經轉過屏風來,看到慕昭,她的神色裡並沒有歡喜,反而蹙眉欲言又止,隨即,又對他福了一禮,低聲道:“公主殿下心中傷心,慕昭公子,你勸一勸吧。”
慕昭問道:“爲何傷心?”
如意搖頭:“奴婢不知,公主不說,奴婢便也不好詢問。”
長寧一向是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的人,特別是在慕昭面前,傷心的次數不多,既然此次傷心得讓如意讓他去安慰,可見長寧的確是特別難過了。
長寧這時候難過,難道是她已經知道她皇兄駕崩的事了。
慕昭轉而一想,覺得只能是這樣。
長寧雖然嫁到了北齊來,但她在大周皇宮中做公主十幾年,不會沒有心腹留在宮中,皇帝駕崩的消息,定然是在第一時間就會傳來給長寧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長寧恐怕本該比皇甫家更早得到消息,而長寧這一日纔得到這個消息,應該與人傳消息給她並不方便有關,這個消息在路上耽擱了。
慕昭一想,心中已經明白,他對如意略頷首,說:“嗯,我勸勸公主。”
如意過去掀開了和裡間之間的簾子,對裡面的長寧說道:“公主,慕昭公子來了。”
慕昭已經站在了簾子後面,看到長寧穿着一身繡着墨菊的白色襦裙,頭上也彆着一朵白菊花,花瓣上有點點粉色,菊花開得不大不小,花瓣有十幾重之多,是菊花裡的名品“胭脂雪”。除了這一朵菊花,便再無裝飾。
她眼神黯淡,一向深邃又堅定的眼眸裡,卻沒有了以前的光彩,迷茫又憂傷。
慕昭生怕她會哭,沒想到她沒有落淚的意思。
長寧嘴脣動了動,輕輕喚他:“慕昭。”
慕昭走了進去,如意便放下了簾子,轉身出了閣子。
房間裡飄着淡淡的菊花香氣,雖然沒有下雨,但天氣也已經漸冷,長寧裡面已經穿了較厚的中衣。
她坐在椅子裡,勉強笑了一下,對慕昭說:“你坐吧。”
慕昭這才走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去坐下了,這張椅子像是專門爲他準備的,因這裡面之前沒有這張椅子。
慕昭開門見山說道:“寧寧,你爲何傷心?”
長寧不看慕昭,眼神恍惚,目光癡癡地看着一邊花几上放着的那盆胭脂雪菊花上,這盆菊花裡只剩下花蕾了,半開的那一朵已經在長寧的頭上。
長寧說:“你在外面,有得到關係大周的消息嗎?”
慕昭硬着心腸說:“昨日下午,皇甫燁叫我前去說了大周最近的情況,說皇上駕崩了,是九月二十二便駕崩的。”
長寧抿着嘴脣笑了起來,眼淚卻從眼眶裡溢了出來,說:“哪裡是九月二十二,是九月二十清晨便過世了。他答應過我,會將我從北齊接回去,會好好愛護我這個妹妹,但他哪裡說話算話,一國之君,金口玉言,其實根本做不得數。”
慕昭嘴拙,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而長寧其實並不需要他的安慰,她已經從椅子裡站起了身來,在房間裡踱步,頭上的白菊花映着她的面頰,更顯得面頰一片慘白。
她對慕昭悲憤地說:“吾兄已經盡力了,這是天要亡大周啊。我顧家沒有一統天下的命嗎?那蕭祐便有了?爲什麼好人反而要死,兇惡的昏君卻能踏平天下。”
慕昭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長寧要把他的手推開,慕昭並不放手,反而一用力,就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裡去,長寧頭上的胭脂雪花瓣輕輕顫抖起來。
慕昭聲音帶着些許啞意,說:“我們不看從前,只看以後,好不好。”
長寧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哭着道:“我不能隨你走了,皇兄一死,大周必亂,我回去,又能回哪裡去。天下已經沒有我容身之地。”
慕昭抱着她:“不會。你還有我。”
長寧沉默了好一陣,才低聲道:“對,我還有你。”
又喃喃道:“還有孩子。我們還有孩子。”
慕昭聽她說孩子,便將她抱得更緊些,說:“現在沒有別的法子了,我要想辦法刺殺蕭祐。”
長寧愣了一下,擡頭看他,說:“蕭祐不是那麼好刺殺的,你不要去做這樣魯莽的事情。”
慕昭說:“但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他知道你有孩子,一定會處死你,我在這段時間守衛鳳棲山莊,也會被定罪,恐怕同樣難逃一死。皇上駕崩,蕭祐對大周不僅不會有忌憚,大周反而成了一個毫無防備的孩子站在蕭祐面前,要蕭祐不去奪取,是不可能的。既然沒有大周牽制,他不會再顧及你的公主身份。除非你願意逃走躲起來,或者打掉這個孩子。”
經過深思熟慮,慕昭已經不再執着於這個孩子了,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即使長寧是蕭祐的皇后,他也覺得自己將來可以將她搶到自己手裡,他已經接受了長寧最初給他的那個理由,他們以後還可以有別的孩子。
走到絕境,長寧雖然悲痛於兄長的死和大周接下來的亂,卻也知道自己必須鎮定和堅強,她不能亂。
長寧深吸了口氣,說:“皇兄已死,皇后陳氏會讓阿圓登上帝位即位,但阿圓只有五歲,他能做什麼。陳氏不過是想做太后然後攝政,太平之世,這便頗難,更何況現在大周內憂外患,武將將軍們怎麼會聽她號令。只怕阿圓這皇位根本坐不穩,老七簡王就會反叛,以反對後戚專權亂政之名清君側,自己登上帝位,即使他能順利登基,但大周這麼一亂,氣數已經盡了。”
長寧熟讀史書,雖然她很不想自己的故國出現這種情況,但卻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她手大周的公主,大週一亂,她在北齊只會更加沒有地位,以後劉貴妃說不得就會爬到她的頭上來,蕭祐也不會因顧忌大周而對她有所尊重,相反,他還很可能借由她身上的莫須有的罪名而對大周用兵。
正如慕昭所說,要是被蕭祐發現她懷了身孕,或者即使她現在打掉了孩子,他之後發現她不是完璧,他恐怕也會處死她。
長寧想,她不能讓自己走到那一步。
長寧又說:“要是我逃走,蕭祐馬上就有理由去攻打大周,而你也會因守衛鳳棲山莊不利而被判罪,皇甫家恐怕也會被遷怒;要是不逃走,我即使打掉了肚子裡的孩子,要是讓他知道我不是處子之身,他定然也會惱羞成怒,處置我的。”
長寧說這話的時候,卻並沒有絕望之色,聲音依然鎮定,慕昭道:“我不會讓你出事。皇甫家,即使面上對蕭祐忠心耿耿,心中都在擔憂功高震主,蕭祐以後會處置皇甫家,只要皇甫家反,蕭家王朝馬上就會崩潰。”
這正是長寧一直以來的想法,此時慕昭說出來,她便緊緊扣住了慕昭的手,說:“你能勸動皇甫元老將軍嗎?”
慕昭說:“他做將軍數十年,之前因怕蕭家帝王猜疑,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娶回家,連自己的兒子都只能偷偷摸摸相認,我不信他不想自己做皇帝,卻要一直活在蕭家帝王的暴虐性情之下。”
慕昭很少在他的話語裡表現他真實的感情,此時的這番話,卻滿含憤恨之意,不僅是憤恨蕭祐,還有對皇甫元老將軍的憤恨。
長寧自是聽得出,不由想,他對自己生母的死和他的出生,其實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吧。